她顫栗的原因,并不是碇真嗣話語里帶著的媽媽兩字。
這是個甜蜜的誘餌。
也許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赤木律子曾在睡夢中幻想過這樣的事情,成為碇真嗣的家人,和諧地組成新的家庭。但眼下并不是關心這個的時候。碇真嗣說如果計劃成功的話,就見不到那樣的未來了…她在心中咀嚼著這句話,終于找到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的迷茫所在。
是的,迷茫。
女人在某個方面有著天生的直覺。有些時候女人只是愿意自己騙自己,可當她醒悟過來時,世界上再精妙的謊言也對其無用。
赤木律子努力保持平靜,但身體的顫抖還是出賣了她:
“真嗣君,你喜歡明日香嗎?”
明明這個問題之前赤木律子已經問過了,不知道為什么她又要重復問一次。碇真嗣也沒問原因,而是老老實實回道:
“當然。”
“將來有結婚的念頭嗎?”
“偶爾會想過,但感覺離我這個年紀還比較遠。”碇真嗣認真地說,“就是因為喜歡明日香,所以才不想讓那個計劃成功。律子小姐一定也懂吧?喜歡一個人,想要和她一起創造更多美好的記憶,為此,必須要有未來才行。”
“…這樣…”
赤木律子深吸了口氣。
之前聽到碇真嗣說類似的話時她還很高興,可此刻某種情緒卻忽然從她心中升了起來,她一時竟詫異起自己會有這樣丑陋的情緒…嫉妒。因為名為明日香的女孩所擁有的東西,她并沒有在那個人的身上感受到過類似的東西。所以看見別人的幸福后,才會嫉妒。
明明最初是她撮合明日香和碇真嗣。
但現在兩人過得這么好,赤木律子反而嫉妒了。
“老實說我并不反對律子小姐你成為我的繼母,畢竟相處了這么久,律子小姐你對我也很不錯。當然要真喊媽媽的話,我現在肯定是說不出來。”
碇真嗣說到這停頓了下,這樣的事說出口自然有羞恥感,他繼續說:“但是,律子小姐真的有仔細考慮過嗎?如果這個計劃成功的話,你和我父親還有未來嗎?還能有婚姻之類的東西嗎?”
哪怕因為愛情而愚蠢到極點的女人,在談論到和喜歡的人的未來時眼睛都會閃閃發光。比方說,戴上漂亮的求婚戒指,穿著潔白而又神圣的婚紗,在所有人的祝福中走進婚姻的殿堂。
可假如人類補完計劃成功實施,恐怕就見不到這樣的未來了吧?
就像勸誘想自殺的人一樣,碇真嗣試圖在這方面給出美好的希望,讓她知道未來還有更美好的事情在等著。但赤木律子接下來的反應卻有些超乎他的預料,她的身形有那么一瞬間變矮了許多,仿佛不堪重負一般。
碇真嗣眨眨眼,發現這似乎只是錯覺。
赤木律子的眼睛有些干澀。
她忽然想起碇真嗣之前那句話來:“律子小姐,你既然喜歡我的父親,那么我的父親應該也喜歡你吧?就像我和明日香那樣。”
赤木律子沒有回答,因為連她自己也不確定,碇源堂是否喜歡自己。即便過去了好幾年,她也依舊不懂碇源堂的心思,包括為什么要踏踏實實地執行人類補完計劃,赤木律子只是在跟隨著他,隨波逐流,并且等待一個未知的結果而已。
“我需要你。”
在幾年前母親意外去世后,那個男人曾經對她這樣說,
“律子,我只剩你了,你的母親直子已經不在這世上了,你要幫幫我,像你母親那樣,拜托了。”
僅僅只是需要她繼承她母親的重任。
赤木律子為了尋求某種替代品,所以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這個男人,但是,那個男人是否喜歡她,卻要打一個問號了,哪怕助紂為虐,赤木律子也并不在乎,畢竟她正走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但碇真嗣的話卻讓她清晰地意識到,那幸福只是她所想象出來的虛妄般的存在。
結婚…
未來…
原來真心喜歡一個人,是會有將來和她結婚的念頭的啊,男人為了這樣的念頭,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闖過去,哪怕渾身鮮血淋漓也要保護著喜歡的人。可是,那個人,那個名為碇源堂的男人并不是這樣想的。其實她早就應該明白的,在他想要執行那個計劃的時候。
——如果他對自己有一絲喜歡的話,就會對人類補完計劃感到猶豫吧。
為了這份可能的猶豫,赤木律子也甘愿為他而驅使。
但碇源堂卻如此堅定。
這幾年來,他從未給過這方面的任何承諾,他也并沒有說過“將來我要娶你為妻”或者“婚禮要怎么安排才好”之類的話。赤木律子其實并不在意這些,但唯獨一件事無法原諒——是因為根本沒有未來,所以就算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必討論,還是他從來沒有過這樣想過呢?
這個男人,真的喜歡她嗎?
而如果不喜歡她,又是什么樣的動力在讓他堅持著這個計劃?難道說,迄今為止她為其所做的一切,都是她的自以為是么?都是被利用嗎?一想到這個,赤木律子的喉嚨就不禁涌上來一種嘔吐感。她背對著碇真嗣緩緩蹲了下來,筋疲力竭得像是身體里被抽走了脊柱一樣。
人與人的悲歡并不相同。
碇真嗣看著赤木律子這副難受的模樣,他心里想的卻是,律子小姐或多或少被自己的話語說動了,畢竟但凡是正常女人,就沒有一個不向往愛情,不向往婚禮的——老實說正常男人也向往。
他繼續說道:
“律子小姐,難道不想要某一天和我父親舉辦婚禮…”
“不、不要再說了,真嗣君。”
赤木律子快要忍不住那種干嘔感了。
她虛弱地擺擺手,希望碇真嗣不要繼續說下去。即便他只能看到赤木律子的背影,也發現了她的異常。這樣異常的狀態,看上去不像是那個威風凜凜的冷面美人了,哪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兩人是敵對狀態,但碇真嗣還是忍不住擔心問:
“…律子小姐?你怎么了?”
“真嗣君,求求你了,讓我安靜一會兒吧。”
赤木律子的話語里帶著懇求。
她勉強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連工作也顧不上,便一臉失魂落魄地離開。
如果讓那些工作人員看到一向冷靜的科技部部長露出這樣的表情,恐怕會大跌眼鏡吧。這個即便是好友加持去世,也僅僅傷心一陣子的女人,卻在意識到某種事情后,快要直接崩潰了,像是堆疊好的積木缺失了最重要的支柱。
碇真嗣看著她的背影。
也不知道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那邊等待著分出勝負的工作人員們自然更是迷惑,怎么吵著吵著部長就直接走了,這邊還有工作沒完成啊。連續辛勤工作了好幾年的赤木博士,難得有一天曠工。而走過一段很長很長的路,赤木律子終于回到了獨屬她一人的辦公室,那邊綾波麗的訓練還未結束,可她已經不想繼續面對工作了。
她坐在辦公室的座椅上,發了很久的呆,隨后對著辦公桌慢慢趴了下去。她感覺自己現在變成了一只被扔掉的商店的看板充氣玩偶,慢慢漏掉了氣,然后一點點干癟。
她歪了歪頭,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她還以為自己會哭呢,但是沒有,好像沒有什么想流淚的感覺,果然過了二十歲,成年以后,人就可以突然堅強起來,像個魔法。煙灰缸里滿是燃盡了的煙頭,幾根沒抽過的煙雜亂地散布在辦公桌上,但赤木律子只想靜悄悄地發呆,連抽煙的念頭都沒有,天花板上的白熾燈一如既往的明亮。
總有一刻會像此時。
你覺得世界是如此宏大,絢爛,可唯獨對你是如此陌生而又疏離,所有想要都觸不可及。
他真的喜歡自己嗎?
又或者,他還喜歡著自己的母親,甚至是他那已經逝世的妻子…在真嗣君來之前,他不就很照顧那個克隆人嗎?常常看著克隆人的臉發呆,連吃飯都要和那個克隆人一起,即便裝在那便宜軀體里面的,是莉莉絲的靈魂。
這樣的小細節在赤木律子的腦海中纖毫畢現。
當然,這樣的懷疑似乎毫無道理,畢竟是使徒,身為司令的他難免過多關注,赤木律子一如既往地為他找補著,她覺得這是自己的嫉妒心在作祟。可只要他對自己有一絲喜歡,那么現在這些紛亂的思緒都不過是泡沫。
真厲害啊。
綾波麗。
她的命太好了,以前有個男人護著她,后來又有個男人也護著她,什么都不用去想,明明就只是個人偶般的克隆人而已,使徒又怎么可能理解人類的情感?她每天都需要吃藥,每周都需要打針,卻可以沒心沒肺地活著。
還有明日香,真嗣君也喜歡她呢。明明她和自己差不多,可明日香卻這么好運氣,好運氣到連自己都嫉妒。
未來…嗎?
赤木律子覺得自己需要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