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說不出“不是”,也沒有任何反駁的想法。其實她只要輕輕笑兩聲,然后對碇真嗣說真嗣君你未免想太多了,就能完美地保持住成熟大人的風度。但赤木律子只是沉默,沉默,沉默得像是一尊冷面美人的雕塑。
現在的場面很是尷尬。
剛剛碇真嗣只要在有關自己的感情問題上到此為止,就當赤木律子是一個好奇心過重的長輩,這件事就過去了。
兩人還能維持住表面上和諧的關系。
偶爾這位金發麗人給他布置生物學作業,給他這方面的書單,像個慈愛的老師那樣。赤木律子已經猜到他知道了有關人類補完計劃的情報。可那又如何,只要雙方有默契,都不去提,那就能當做沒有這件事。
但他這話一說出口。兩人可能就再也回不到那種和諧的關系了。
赤木律子都有些后悔了。
她今天是發了什么神經,為什么要問真嗣君這種事情。而碇真嗣眼見她沉默這么久,便追問道:
“不反對嗎,律子小姐?”
赤木律子深吸了口氣,這位成熟女人的臉龐上帶著沉重,她有些艱難地說:“沒錯,真嗣君,我的確喜歡你的父親。”
不知為何。
說出這段話后她的心中輕松了不少。
或許,赤木律子早就想向人傾訴下心中的情緒了,但一直都未能找到傾訴的對象,此時此刻,在碇真嗣——這個碇源堂的兒子面前,她竟然感覺到難得的輕松自在,仿佛一直戴在臉上的面具被卸下了般。赤木律子不由得在心里自嘲地笑笑,或許,她就是這么一個無可救藥的女人吧。
喜歡上母親生前喜歡的男人。
任勞任怨地為其效力到至今,甚至哪怕是做壞事也要一起。
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啊。
如果在童年時代缺失了某種成長必需的養分,形成了畸形的存在,長大后心里就一定會存在著巨大的空洞。有的人會因為別的東西填補內心的空洞,有的人則再也不會渴望,只是偷偷將空洞藏在心的某個角落里不被任何人發現,還有的人會開始瘋狂尋求類似的存在,甚至走向錯誤的道路。
“但是,我就是我,我并不是我父親。”
碇真嗣冷靜地說,“就算在我身上尋找某種啟示,也只是單純的心理安慰罷了。并不意味著你和我父親也能得到相同的發展。而你會尋找這樣的啟示…律子小姐,最近很迷茫嗎?”
“不。”赤木律子語氣沒有停頓,“我對自己的目標很明確。”
“這樣嗎?那就好。”碇真嗣裝得好像真為她的清醒而高興一樣,他轉而又說:“話說律子小姐是因為我父親的原因,一直以來才對我這么照顧吧?”
“…有一部分原因。”
赤木律子低聲說。
碇真嗣對她的回答沒有任何詫異。
這世界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如果他不是初號機駕駛員,如果他不是碇源堂這個司令的兒子,現在本部的這些人對他的態度不至于如此和善。他并不在意這個幼稚家伙才會在意的問題,僅僅只是為了引出下個話題:
“那么,也是因為我父親,才參加了人類補完計劃嗎?”
“…真嗣君,不要太在意加持和美里的話。”
赤木律子有些忍不住了。她隱約察覺到了碇真嗣問這些話的真實目的,無非是妄想拷問她的良心,讓她迷途知返,亦或者從她身上得到些有關計劃的情報。
當然。
這些事她的兩個老朋友已經做過了。
赤木律子本以為自己始終不會動搖才是,就算最近這段時間,她對自己的這份感情產生了些許質疑,也不會因此動搖。但面對眼前男孩這酷似碇司令的臉,內心還是不可避免地有了絲縫隙。
碇真嗣的語氣依舊平靜:“不在意…然后讓我一無所知地在第三次沖擊中死掉嗎?綾波、明日香、律子小姐、美里小姐…大家都會在不久后死掉的吧?老實說,這個結果我絕對不可能接受。包括我父親在內的上面那些人,都是一群混蛋。”
“…混蛋…嗎?”
赤木律子喃喃地說。
無論如何,被人說出自己正在做壞事,總是一件難堪的事情,就連赤木律子也不意外,而下一秒身穿白大褂的她便恢復成冷面美人的表情,像是和碇真嗣剛認識不久時的模樣,
“真嗣君,你只是被美里和加持蠱惑了。你的年齡還太小,所以不懂得有些事情要分兩面來看。今天的事就這么到此為止的話,我不會向司令報告的。”
蠱惑?
我看你才是被蠱惑的人啊。
碇真嗣嘆了口氣,談話失敗了啊,他心中并沒有多少意外,如果赤木律子真是這么好說服的人的話,葛城美里早就勸她這個好友回頭了,哪里還輪得到他來。畢竟哪怕加持良治死亡,她也只是傷心了下,很快又投入到工作之中。
赤木律子在這條路上已經走得太深了。
就像是在抓著救命稻草似的前進著,除非真的看到那個結局,發現手中本以為是救命稻草的東西,結果只是一片虛妄,才可能醒悟過來。可等赤木律子醒悟過來的那一天,以她這樣的性格…真不知道失戀的女人能做出多么可怕的事情來啊。
當然,恐怕那時候人類已經消失了吧。
而最致命的一點是——
連碇真嗣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否喜歡赤木律子,畢竟這對父子并不了解彼此。如果不喜歡,那赤木律子當然有“迷途知返”的可能。
但假如…
僅僅只是假如,假如他那個混蛋父親,真的喜歡律子小姐,人家兩個人兩情相悅,哪里輪得到別人來反對…就像碇真嗣剛來東京市時心里想的那樣,他原本以為的劇本是父子時隔三年未見,亡妻十來年后,終于忍受不了孤獨的父親,將兒子叫來東京見后媽,并且亮出一本嶄新的戶口簿,這時候父親的臉上露出刻薄的表情…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所以自己那個混蛋父親,喜歡律子小姐是很有可能的一件事。雖說碇真嗣內心總覺得怪怪的就是了,但連他自己,不是也在同時喜歡著綾波麗和明日香嗎?以己度人,妻子去世十多年后的父親,也有喜歡上別人的可能。
既然如此。
那就只能從別的地方入手了。
赤木律子說完到此為止,就轉過身去。她已經不想聽下去了,接下來碇真嗣無非就是要和她說有關于人類補完計劃的事情,然而這個計劃本身就是碇源堂多年的愿望,在喜歡的男人和喜歡的男人的兒子面前,她會更傾向于哪一方根本不必多說。
而果然如她所料,碇真嗣在后面想要叫住她:
“律子小姐…”
“如果還是有關那個計劃的事,真嗣君,不需要再浪費時間了。”
赤木律子冷酷留下這樣的話。
她大步向儀器的方向走去,極為堅定,但碇真嗣的下一句話就讓她停下了腳步,
“不,我現在并不是用初號機駕駛員的身份,而是以碇真嗣,他的兒子這樣的身份想要問律子小姐點問題。律子小姐,你既然喜歡我的父親,那么我的父親應該也喜歡你吧?就像我和明日香那樣。”
赤木律子沒有說話。
雖然她停下了腳步,但并沒有轉過身來。碇真嗣僅能看到她單薄的女性背影,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自然也無從得知赤木律子現在的想法如何。
兩人之間的話語稍微有些大聲。
那邊的工作人員雖然根本聽不清具體的內容,但也能意識到這兩人在爭吵,所有人手頭上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大家面面相覷。他們還是第一次看見部長和人爭吵的模樣,而且還是和碇真嗣…怎么說呢,好像哪邊都得罪不起的樣子。話說你們吵架能不能離遠一點啊?
一時所有人都眼觀鼻鼻觀心,專心致志地記錄綾波麗的訓練數據。
碇真嗣看著她一動不動的背影。
油鹽不進啊。
這種性格真是麻煩呢。
單純想要探聽有關人類補完計劃的情報,肯定會被赤木律子認為是和葛城美里一伙的,他正是意識到了這樣的事情,才利用起了自己的另一個身份。
沒錯,利用,就是這樣的詞匯。
而話已經說到這地步了,恐怕他和赤木律子以后再見面,都不能保持那種亦師亦友的和諧關系了,兩人的關系冷卻到了極點,既然如此還不如乘勝追擊,碇真嗣望著這個可悲的女人,他輕輕地說:
“不說話嗎?那就是喜歡了。要是律子小姐你和我父親進展順利,而那個計劃失敗我們所有人還活著的話,你和我父親會結婚吧?變成碇律子這樣的名字。可如果計劃成功的話,就見不到那樣的未來了啊。”
“律子小姐,原來你不想聽我喊你一聲媽媽嗎?”
赤木律子的身體顫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