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看書,我的父親太努力了!
眾人告退。
朱元璋低著頭,把玩著手里拿鉛釉所制的茶盞。
見朱元璋不吭聲,鄧千秋索性也就沉默。
良久,朱元璋突然道:“鄧千秋,你真是古怪啊,這所謂鉛釉之學,你是從何學來的?”
鄧千秋答不上來,卻還是硬著頭皮道:“卑下喜歡雜學,東學一點東西,西學一點,久而久之,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就記住了。”
朱元璋抬頭道:“是嗎?那你也太有本事了,天下學習雜學的人不少,可似伱這般的卻是鳳毛麟角,你是不可多得之人。”
朱元璋這看似毫不吝色的對鄧千秋的夸贊。
鄧千秋卻是怯怯地道:“陛下能否明示卑下,卑下聽著心里慌。”
朱元璋眼中對鄧千秋的贊賞又多了幾分,笑起來道:“哈哈,你也有今日,平日你不也是喜歡說一半留一半打啞謎的嗎?”
鄧千秋汗顏。
朱元璋隨即道:“儀鸞司…你對此有何看法?”
鄧千秋猜不準朱元璋的心思,給了一個不癢不痛答案:“儀鸞司拱衛陛下,當然好的不得了。”
朱元璋笑看著鄧千秋,卻是意味深長地道:“是嗎?它確實有它的長處,不過經歷了這一次,卻令朕不得不多思量了。就說這鉛釉,儀鸞司上下,無一人知曉,若不是你點出來,幾乎要釀成大禍。還有那用醋去洗鉛釉之法,朕難道指著儀鸞司嗎?”
聽罷,鄧千秋似乎明白了什么,道:“陛下的意思,莫不是…覺得他們不夠…專業…”
朱元璋笑了笑,道:“專業…這是什么詞?”
“咳咳,卑下的意思是,專長不夠。”
朱元璋頷首道:“不錯,朕就是這么個意思,罷了,朕再思量思量吧,方才沒傷著你吧。”
“傷是傷著了,不過這時候,不是計較卑下個人得失的時候。”
朱元璋道:“朕怎么不記得你從前有這樣忠義?”
鄧千秋尷尬起來,他開始絞盡腦汁,琢磨著當初跟朱元璋到底說過什么話來著,不過此時來不及多想了,鄧千秋只好道:“陛下,卑下…其實…其實當著人面,不好顯得過于忠義。卑下是個內斂的人,是那種…心里有事藏著不說,卻拿一些胡話來遮遮掩掩。”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是嗎?”
這個時候,難道還能說不是嗎?
于是鄧千秋振振有詞起來:“如若不然,方才千鈞一發之刻,卑下如何能舍身忘死…”
朱元璋聽罷,倒是動容起來:“其實不忠不義也沒什么…”
“啊…”
鄧千秋有點懵了,陛下,這是該對我說的話嗎?
朱元璋倒是淡然地道:“你真以為朕相信這天下有幾人忠義?當然,朕說的不是你。”
鄧千秋道:“陛下大不可如此悲觀,要知道,我中原之地,總還是倡導忠孝仁義的。”
朱元璋微笑搖頭道:“固然是如此,可朕活到了這個年紀,從出生起迄今,身邊所見的,從那蒙古人的宮廷,到地方上的那些士紳和勛貴,亦或者到近在咫尺之人,無一不是爭權奪利,相互殺伐。但凡有絲毫的機會,便反目成仇,刀兵相向。朕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耳朵,也相信自己的感受。”
朱元璋的這一番話,卻突然令鄧千秋醐醍灌頂。
對于鄧千秋而言,他讀了歷史,知曉明有三百年的壽命,雖然這三百年的過程中,總有奸臣、權臣亦或者弄臣。可說到底,似乎大家都沒有脫離明朝的這個框架,所以他先入為主,覺得明朝沒有出現曹操亦或者司馬懿那樣的人,且皇位的傳承,除了出了一個靖難之外,總還算傳承有序。
可不要忘記了,朱元璋所生長的環境,卻是那接近混亂了一百年的元朝。
這一百年,人們所見所聞,自打蒙古人入主中原,那元朝從宮廷開始,便沒有一日安寧,今日是兄弟相殺,明日便是兒子殺爹,后日又是權臣弒君。
這還只是宮廷,到了地方上,就更加混亂不堪了,整整一百年,說是被元朝所統治,可實際上,幾乎與亂世沒有任何分別。人性之惡,早已被釋放出來,這就是朱元璋所生長的環境,漫天遍野都是草頭王,人人都在出賣兄弟求取富貴,但凡手頭有了點人馬,便都想過一過皇帝癮。
即便是反元的義軍內部,又何嘗不是兵強馬壯便立即弒了自己的主公,反復橫跳。
朱元璋最不相信的,就是所謂的秩序!
可與此同時,他最渴望的,恰恰又是這種秩序。
至少在這個時代,不會有人相信,朱元璋締造的這個大明,能夠存世數百年,因為經歷了太久混亂的人,固然渴望安寧,卻似乎都已經植入了一個天下無法久安的觀念。
此時,朱元璋道:“眼下最要緊的是揪出幕后之人,你親去調撥儀鸞司的校尉,供你驅使。”
鄧千秋想了想道:“陛下,我手頭確實需要一些人手,不過…能不能不從儀鸞司調撥?”
朱元璋沒有問為什么,只道:“那你想從哪里調撥?”
鄧千秋道:“五城兵馬司。”
朱元璋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瞥了鄧千秋一眼。
五城兵馬司,主要負責的是京城的捕盜、救火、通渠、清理糞便,以及監獄看管等事宜,在整個京城之中,從儀鸞司到拱衛司,再到尋常的五軍都督府,真正鄙視鏈最底端的,自然而然就屬五城兵馬司了。
甚至可以說,儀鸞司或者拱衛司里養的一條狗,撞見了五城兵馬司的百戶,這百戶都得繞著道走。
畢竟儀鸞司,亦或者拱衛司,可是衛戍宮中,是奉欽命的差事。需要出入宮禁,無一不是勛臣的子弟。無論是前程或者是地位,都是非同凡響。
而五城兵馬司的人,還有為數不少,都是征發來的胥吏,彼此的身份,可謂是天差地別。
朱元璋倒也很干脆地道:“一切依你,你需要多少個,朕命人…直接給他們儀鸞司的差遣。”
鄧千秋沒想到朱元璋這樣的大方,他忙道:“也不需這樣多,給個五六個即可。”
朱元璋便取了朱筆,當即匆匆寫了一封諭旨,邊道:“給十個吧,你去挑選,呈上名姓,朕照準都批了。”
鄧千秋對于朱元璋的大氣,很是心悅誠服地道:“多謝陛下。”
朱元璋卻是淡淡笑道:“謝你自己,現在朕還指著你查出幕后逆黨,事關重大,你不要兒戲。若是揪出來,便是大功一件,倘若敷衍了事,朕不怪罪你頭上,你挑選的這些人,朕統統發遣回五城兵馬司。”
鄧千秋應下,告退出去。
朱元璋倒是想起了什么,對身邊的也該先道:“待會兒提審,朕也去。”
也該先一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朱元璋慢悠悠地道:“此事關系重大,朕不得不防…”
他本是想撿起案牘上的奏疏來看,可此時心煩意亂,又將這奏疏丟下,一副煩悶的樣子。
“逆黨不除,朕寢食難安。”
其實鄧千秋想從五城兵馬司招募人手,也是有原因的。
儀鸞司的人,他是領教過的,他們人人都有背景,一個個像大爺一樣,怎么甘心供他這么一個少年驅使。
反是這地位低賤的五城兵馬司校尉,因為他鄧千秋的緣故,一下子鯉魚躍龍門。對他們而言,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這樣的人,反而更珍惜自己來之不易的身份。
何況他們沒有任何的背景,唯一能依仗的也只有他鄧千秋了,所以鄧千秋不擔心他們陽奉陰違。
不過眼下當務之急的事,卻是提審金四。
這金四已下了詔獄,鄧千秋本要自己前往詔獄,可隨著一份口諭來,朱元璋卻已一身便衣,與鄧千秋一前一后地來到了詔獄之中。
而在這里,周千戶已經在此開始著手審訊了。
見了鄧千秋來,這周千戶臉色冷然,其他的校尉,也只勉強來見了禮。
朱元璋卻沒有和鄧千秋同路,而是直接傳召了一個詔獄中的千戶,他沒有出現在刑房,卻只在一旁的耳室之內喝茶。
當然,刑房里的動靜,俱都瞞不過隔壁的朱元璋。
周千戶沒有想到陛下會來,只是見著了鄧千秋,卻是一臉冷漠。
而鄧千秋也不理會他們,只是自顧自地搬了一把椅來,在刑房里坐下。
這金四已是被五花大綁,他此時已沒有了殿中的兇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漠,只是冷漠的任人擺布,一言不發,甚至見了鄧千秋,也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
周千戶大喝一聲:“金四,是誰主使的你?”
金四垂著頭不動,照舊不予理會。
周千戶皺眉起來,厲聲喝道:“來人,動刑!”
鄧千秋道:“我看不必了,屈打成招,即便開了口,取得的東西,也沒有任何用處。”
周千戶聽罷,臉色微微一變:“這樣的兇徒,若是不動刑,你以為他肯招供嗎?現在時不待我,若是錯過了時機,那幕后之人,只怕早就跑了!到時天下之大,茫茫人海,到哪里尋去?”
鄧千秋卻是氣定神閑地道:“我有我的辦法,保準不出一炷香,便教他開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