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玄門的一舉一動，都不能等閑視之。
唐通在王屋山腳下待了這么久，偏偏鐵蛋到的一天遭人上門抄家，挨人暴打。那門閥家里養著六七個山人供奉，偏偏今兒是陽臺觀的外門弟子帶隊打人，倒了八輩子血霉枉死在鐵蛋劍下。
然而就是這么巧，于是順理成章的，被人家掌門山主，借著這場因果現身，半道截胡，把鐵蛋攔在門口，不讓他懷里那一封信，送到青棠宗手上。變相得給他的內子和道侶，擋去了一場殺劫。
你可以說鐵蛋想多了，這就是個純粹的偶然。
但鐵蛋誰也不相信。
所以他相信，這不是個偶然。
所以但凡他來晚一點，或者一時猶豫沒有插手，那恐怕今天唐通就要被活活打死了…
“哦哦，這茶是挺好。你真的不來一口？”
月華凝碧弗一入口，唐通也是渾身一個激靈，禁不住“哦呼”了一聲。
“你喝你的吧，我堂堂掌門，什么山珍海味沒嘗過，也就那樣。”
鐵蛋冷哼一聲，望向遠處籠罩在云霧中的仙山。
難辦啊，難怪連封信靈虛子都要專門安排他來送，有個道君擋著遮攔，這任務恐怕不好做啊。
“可有什么辦法潛入青棠宗嗎？”
“咳咳咳！”
唐通差點嗆死，
“你瘋啦！苦主都找上門來了還想著去搞人家老婆！色字頭上一把刀啊蛋！”
鐵蛋也是無語，
“你想哪兒去了，我只是受人之托，要見她們一面罷了。
人家道君臥室估計是進不去的，青棠宗宗門又在哪個山頭？
附近有沒有其他宗門，可以小路偷偷潛入的？
你不是有好多筆友在山里么，應該最清楚不過了吧？”
唐通嘆氣，
“真是紅顏禍水啊，不過也可以理解，畢竟青棠宗主到底是當年仙子榜屠榜級的人物，也難怪蛋你被她迷住了。
這種朝思暮想，難以自拔，縱有千難萬險，也迫切想見她一面的心思，我也可以理解。都是自家兄弟，我一定幫你。”
鐵蛋斜眼看他，姑且先不糾正他，免得打斷他思路。
唐通喝著茶長考，
“不過想潛入青棠宗還真是挺難的咧。如果只是在外山見上一面倒也罷了，只是人家宗主必在內山禁地中閉關。
我聽師姐們說，當年青棠祖師就是受過什么刺激，才專門把宗門建在琉璃崖上，琉璃凈境洞天之中。
那地方是一大塊天然琉璃玉雕琢而成的孤山獨崖，四面絕壁，根本沒有其他密道可以靠近，一旦攀爬飛空前往，別無藏身之處，必被查探發現。
而青棠祖師又在崖頂的炁穴之內，開鑿出一條極幽且深的曲徑，其中更是機關無數，算計無窮，只有青棠內門真傳弟子，才知道深入宗門內部的密徑。
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年輕俊杰試圖潛入青棠宗與師妹偷偷相會的。即便有前人成功過，漏洞大約也給補上了。更何況還有掌山道君在旁護法，只怕更難如登天啊。”
鐵蛋好奇，
“真的沒有其他密道？進出這么麻煩，若被人圍了山，堵著缺口，上天無路下地無門，豈不要被滅門？”
唐通也斜眼看來，
“王屋山這么大地方，這么多人呢，怎么可能放任同道被外人圍攻，不出手相救。
真到了連琉璃崖都被圍攻的地步，已經是玄門都生死存亡的大危機了好吧。”
不一定哦，也許圍攻她們的不是外人呢…
唐通冥思苦想，
“我思來想去，外人根本不知道人家內門的詳細，怎么尋思都是白搭。
恐怕還得要個內門弟子肯做內應，帶你進去才是最方便的。
可惜我那些筆友都是露水之緣，泛泛之交，恐怕沒人甘犯門規，做出這等事的…”
鐵蛋，“哦，我認識一個，當初在冰原救了她一命，應該也回來療傷了，只不知她有沒有晉升內門。”
唐通壞笑，
“哦唷？蛋，你和青棠緣分不淺啊，又是宗主又是長老還有弟子，吃著碗里還鍋里，你壞壞哦 話說是哪位師姐？說不定我認得，帶個信叫她出來聊聊應該不難。”
鐵蛋皺眉，“不記得了。”
唐通一臉懷疑，
“…我說，蛋你真的認識這些宗主了長老的吧？不會是你夢到的吧？
我是說黑市里有好些元神幻法，就是專門和青棠宗主長老弟子一道修行的…”
鐵蛋白了他一眼，努力回憶，
“好像叫什么圓子竹子的，我沒仔細記。”
唐通一愣，
“圓子？邢沅芷？”
鐵蛋一拍手，
“對對，就是她，老唐，你這人脈可以啊，什么人都認識啊。”
唐通皺眉，
“不好辦啊，居然是邢沅芷…”
鐵蛋好奇，
“有什么不好辦的，她死啦？”
唐通搖頭，
“死倒是沒死，不過問題更大。她屢立大功，已被內定掌門真傳了。
只是她生性孤僻，又過于出眾，因此遭人妒忌，被同門排擠，沒人和她說話。”
鐵蛋也是無語，
“這算什么問題。”
唐通面露憂色，
“你不懂，在女人的圈子里，被集體霸凌排擠，只怕比死了還難受呢…”
鐵蛋渾不在意，
“無所謂了，她是掌門真傳更好，一定知道自家掌門的所在嘍，叫你那群道侶送個信，約她出來見面啊。”
唐通直搖頭，
“她們連話都不肯和她說，怎么可能給她送信。
不過不要緊，邢沅芷被同門針對，有時候丹藥里會被人投毒，所以定期出山采買修煉道材的。
我們守株待兔，等著她現身就是了。”
鐵蛋皺眉，
“什么？投毒？因為妒忌？有點過了吧？”
唐通直搖頭，
“這算什么，我聽說她閉關修煉時遭人暗算，被潑滾油毀容，一身皮都燙爛了，險些身死的。
不過也因禍得福，被宗主出手相救，最后頂著同門的算計筑基結丹，這才青眼有加，得入內門。”
鐵蛋一時沉默。
唐通知道他是聯想起自己被內山針對的遭遇，嘆氣道，
“玄門就是這樣的，真傳弟子之位有數，資源就那么多。越是聰明的孩子，越早明白事理，自然心機越重，卷得越狠。
更何況玄門之中，專門給女子修煉的道統本就極少，而山人又默認把那些有資質，又沒家世的貧苦女童，送來青棠宗撫養。
這么多人搶奪那幾個名額，光會修煉可不夠，真是鉤心斗角，先下手為強，爭斗得不要太狠。
我認識的那些筆友，其實本性原有不壞，只是這么多年在宗門內卷，性子確實都有些扭曲了。
天性太過純良的，根本活不下來，而自小心懷算計，與人爭利，長大了當然也很難再相信他人。
縱然是曾經同生共死的道侶，一旦對方無法繼續提供修行資源，失了利用價值，也會一腳踢開，斬姻斷緣，另尋他歡。
因為她們相信沒有人真的對她們好，所有人都在撒謊，所有人都在利用她們，所有人都把她們當作娼婦婊子。
因為她們從小受的就是這樣的教育。既然如此，那只有把自己賣個好價錢，才不算虧。”
鐵蛋看看唐通關切的神情，
“我懂你的意思了，不過我這不是在渡情劫，是辦正事。”
唐通點點頭，也不多說廢話，直接取筆墨寫道，
“城里有一家丹坊，是外地人開的，不過那幕后老板是丹道宗師，也算是山里請來的客卿，而且據說和宗主有些曖昧交情，因此邢沅芷只去那里取藥。
她行事非常小心謹慎，為了避免遭人暗算，方中諸藥有時會請丹坊代購，有時會自己準備，每次取藥時間，種類，劑量都不相同。
不過我推算出她取的方子，應該是太陰潤脈散，君藥用九葉融脈草三錢，臣藥兩味，赤陽花兩錢，雪玉髓一錢五分，佐藥三味，通玄藤兩錢，火蓮子三粒，紫靈芝一錢，使藥用百草霜五分，主治經脈損傷，寒毒侵體。
我猜大約她經脈中有斗法所遺暗傷，沖關失利所致靈脈裂痕，功法反噬之震顫。又或者是修煉至陰功法，不慎遭人算計，身中寒毒，丹田冷痛，四肢厥逆，靈力運行澀滯。
太陰潤脈散每月服一散，要用一年才能見成效。她才用了三個月，自然還不能斷的。而且其中百草霜一味，不是草藥，而是上百種靈草于清晨凝結的露華，經三昧真火煉去水分所得霜晶。用來調和諸藥，引藥歸經，使君臣佐使各司其職，共奏全功。
百草霜這東西雖不珍貴，卻太過麻煩，一個人準備不來的，都是丹坊專人采集，統一煉制，也不能長期保存，平時用量也挺大，每七天得熬一次。
因此只要見丹坊大費周章，準備熬煉百草霜，三日內她必定現身取藥的，屆時只要在暗中候著就是了。”
鐵蛋聽得都驚了，
“真是你算到的？不止有理有據，而且居然連方子都能算到啊？怎么能如此精準？難道我劍宗的算術，也恐怖如斯的嗎？”
唐通苦笑，
“也不全是我算的，其實邢沅芷好多消息，是以前有幾個筆友透露給我，大家一道商量出來的。
我猜她們大概是打算暗示我，幫投個毒什么的。我沒肯，后來關系就斷了。”
鐵蛋聽了也是嘆息，
“唉，玄門…”
“唉，玄門…”
唐通也是搖搖頭，把藥方遞來，
“就是城西那家云外丹坊，那老板挺有本事的，偶爾會出售七八轉的上品丹藥，你可以去逛逛，順便去踩個點。”
“好，我去去就回。”
鐵蛋也看到那群正在院外探頭探腦，向屋里張望，又被巨闕殺意震懾不敢靠近的伙計們了，知道唐通自己還有雜事收拾，便留下一把符箓給唐通護身，自己收了巨闕，遁入城中，去那云外丹閣查看。
這地方倒也好找，就在西市之中，門面并不張揚，黑檀木的匾額上，“云外丹坊”四個靛青色的大字，門兩側懸著一副烏木對聯，寫著“藥自云外采，火煉世間丹”，字跡清癯，似有云氣繚繞。
閣內藥香撲鼻，廳堂寬敞明亮，百子柜貼滿整面東墻，抽屜上的銅環磨得锃亮，標注著茯苓、當歸等常見藥名。最高一排則是朱焰草、冰心蘭等珍貴靈植。
西側設一診堂，一張紫榆木回紋醫案，后有屏風相隔，案上布一盞琉璃定神燈，燈焰如豆，青光瑩瑩，內中又安置沉香，安魂定魄，顯然是安定元神的法器。
地面以青石板鋪就，干凈整潔。仔細看去，石板上淺淺刻著云紋與蓮紋，看似裝飾，實則是一座龐大的聚靈陣法的邊緣，將天地靈氣悄無聲息地匯入丹閣深處。
鐵蛋看看等的人還沒到，也背著手，隱著形，直接踏入人家后堂參觀。
穿過前廳后一道不起眼的月洞門，踏過用于規避閑人所布的結界禁制，眼前景象便豁然開朗，現出一座精巧的四水歸堂式的庭院。天光自上方琉璃瓦透下，柔和如晨曦。庭院中央擺著一尊非金非玉的黑色古鼎，鼎身無火自溫，散發著淡淡的暖氣，乃是地脈火眼之上，用以調和整個丹閣陰陽二氣的樞紐。
鐵蛋東瞅瞅，西望望，跟隨契機牽引，從中庭內側的旋梯向下，便覺溫度悄然升高。周圍石壁從納炁的青玉換成了隔熱的火紋巖，而在通道的盡頭，一扇厚重的玄鐵門隔絕內外，門上浮雕著九轉纏枝蓮的圖案，蓮心處，鑲嵌著一顆暗紅色的寶石，仿佛一顆沉睡的心臟。
鐵蛋試著一推，居然推門而入，熱浪奔涌撲面，果然見一座丹爐，懸浮于復雜的環形陣法之上。
此爐并非凡鐵鑄造，其形如一朵含苞待放的九瓣蓮花，通體由暖玉雕成，爐壁外金紅色的地脈火炎不熄燃燒，光影流動，如夢似幻，將整個丹室映照得一片煌煌。丹室頂部則是一片法力幻化出的星空，星辰按照玄奧的軌跡緩緩運行，對應星圖天相，引九天清靈之氣，平衡地脈之火帶來的燥意。
整個丹室的設計簡潔而精妙，不愧是丹道宗師的手筆。
鐵蛋也是閑著無聊，順手揭開丹爐瞅了一眼。
嗯，空的，啥也沒有，畢竟人又不在，門也沒鎖，當然沒在煉藥了…哦，爐里寫著字呢。
“九霄天上客，焚心煉紅塵…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