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道————需要等待一個絕對正確的時機?”
謝玄衣盯著崔鴆,神色陰沉,心湖盪出陣陣漣漪。
“怎么,你不相信?”
崔鴆抱著劫主,輕聲笑了笑:“你覺得————我在騙你?”
謝玄衣沒有開口,但心中卻是否定了此念。
二人雖為死敵。
但在這件事上,崔鴆卻沒必要欺騙自己。一來是崔鴆行事坦蕩,二來是自己心湖也有感應。
這傢伙說得沒錯。
雖然生之道意已有圓滿之相,但今日————不宜凝道。
“你先前說,至強者都需轉世一次。”
謝玄衣瞇起雙眼,緩緩問道:“何為至強者?”
“自然是————大劫之前的禁忌存在。”
崔鴆微笑說道:“天人以上,百無禁忌。”
停頓了一下。
崔鴆緩緩挪首,望向北方。
“用那些傢伙的話來說————真仙?”
這些話,隱隱帶著些許譏諷之意。
這世上。
誰人不想成仙?
修行如同登山,世人總說陽神境乃是山巔境。但唯有真正登臨過此山山巔的那些修士,才知道————山巔之上的誘惑是何等強大?
不過,謝玄衣卻從崔鴆言語中聽出了不一樣的意思。
這傢伙,似乎對成仙不感興趣。
“真仙————”
謝玄衣搖搖頭:“這一千年來,連天人境”的修士都未出現,匡論真仙?
如果這忠告,只是影響成仙————
實在不值得考慮。
該凝道,就凝道。
“真仙是不會再出現的了。”
崔鴆笑瞇瞇說道:“但天人————一千年來,總歸還是有那么一位兩位的————
趙掌教,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謝玄衣心底咯噔一聲。
蓮花洞天那一戰。
除卻自己以來,再無其他觀戰者。
“一甲子前,我就和趙掌教交過手。”
崔鴆風輕云淡說道:“你家師尊的情況,我最了解。雖然打著養傷”旗號在蓮花峰閉關不出,但多半已經半只腳踏入了天人之境”,元凰敗在大穗劍宮————便是最好的證明。
橫跨兩個時代。
崔鴆認識無數大修。
他了解趙純陽,也了解元凰————
前者早就已經抵達了陽神圓滿之境。乃是當今天下最接近天人的存在。
后者心思填密,滴水不漏。
以元凰的實力,親伐大穗劍宮失敗,便只有一種可能。
趙純陽已經超越了她的認知。
“我師尊可不是什么轉世者。”
謝玄衣冷冷開口。
“是么?”
崔鴆笑了笑,道:“聽說劍宮有一門頂級轉世神通,名為滅元篇”————
一邊說著。
一邊望向謝玄衣。
這一舉,顯然是想得到一些消息,但結果卻是讓崔鴆失望了。
謝玄衣面無表情,不為所動。
“其實修行到趙純陽這一步,轉世不轉世,已經無所謂了。”
崔鴆聳了聳肩,淡然說道:“畢竟他已經跨過了合道”門檻————這世上絕大多數的大修,拼命轉世,都是為了再來一次,能夠達成合道圓滿”的成就。”
“合道————”
謝玄衣微微皺眉。
這個詞雖然不常聽到,但崔鴆此話之意,謝玄衣卻是不止一次聽師尊提起過o
劍道,不止一條。
若有機會,自己一定要兼修兩條劍道。
“修行如攀山,凡俗修士,能夠登上山巔,便已凌駕於萬萬人之上,哪里還會有猶豫?”
崔鴆說道:“即便放在一千年前,能凝道成功者,也算是鳳毛麟角的頂級天才,一方豪強————這些修士,往往只修行一條大道。”
方圓坊足足等了一甲子。
才等來一次“十豪更替”,而且還是氣運浪潮來臨的大年,才勉強出現了幾位“僥倖晉升”的年輕陽神。
這年頭。
凝道,已是傲視群雄。
“至少有兩條道境合二為一,方為合道”。一條大道,如何合道?”
“這便是我說的————想要成為至強者,必須要轉世一次。畢竟這世上哪有人,第一次修行,便知曉合道”之念?”
崔鴆抬眸,幽幽道:“修行到后面,合道者與凡俗者的差距,會越來越大。
想要成為至強者,就必須合道。”
謝玄衣聽到這,依舊是皺眉。
“擁有兩條大道的陽神修士,何其之多?”
他忍不住開口:“道門崇龕大真人,元凰————這些人均都擁有兩條道境。按你之意,他們也都是合道者————”
可崇龕,元凰。
即便加在一起,也不是師尊對手。
話未說完。
“恰恰相反。”
崔鴆帶著些許自嘲意味說道:“崇龕,元凰————可不是什么合道者。你師尊才是。”
謝玄衣微微一愣。
“合道,可不是晉升之后的事情。”
崔鴆糾正道:“凡俗修士的凝道”,對你我而言————便是合道”。想要成為合道者,所參悟修行的道境,是有極大要求,極大限制的。”
陰與陽,生與滅。
唯有修行這兩種截然相反,卻又頂級強大的道境————
才能進行合道!
“崇龕也好,元凰也罷————他們都只是凝道者。”
“趙純陽,才是合道者。”
崔鴆忽然想到了什么,淡淡說道:“先前與你一同作戰的那個人族修士,陳————他是在晉升后參悟了時之道”,雖然這條道境足夠強大,但因為參悟太晚,這輩子已經沒機會合道”了,除非轉世重修。不過————倘若此人能夠成功轉世,並且再一次晉升之時,能將雷法與時之道合一,那么他便有了與你同境一戰的資格。”
這,便是合道!
聽完崔鴆這番話,謝玄衣心湖久久無法平靜。
“不必拿這種眼神看我。”
崔鴆笑了笑:“很顯然,你已經知道————我沒有騙你,這些話都是真話。我比你多修行不止百年,去過不知多少秘境,搜羅過不知多少造化,這些話,都是我修行路上所悟所得,算不上什么秘密,但卻是絕大多數修行者沒資格知道的事情。”
因為————
即便知道了,他們連陽神境都修不到。
匡論合道?
即便這消息公之於眾,又能如何?千年來誰不想悟生之道,誰不想悟滅之道————能夠二者兼修的,唯有謝玄衣一人!
“可是道門那些轉世真人,佛門那些轉世菩薩————”
謝玄衣忽然想到了妙真。
明明是一位具備合道條件的轉世菩薩,卻是提前在陰神境前就破了戒,只修一條道,無緣合道。
“轉世真人,轉世菩薩?”
崔鴆笑道:“歸根結底,只不過是陽神而已。謝兄————你早就比他們更強了。”
大道修行,本就是蹚水過河。
即便成就陽神,也並非事事洞明。
“只修一條大道,未必就弱。”
崔鴆淡然說道:“只是————想成為至強者”,卻是沒了機會。你我這樣的合道者,能夠在陰神境迎戰陽神,即便這千年來的所有轉世菩薩,轉世真人,轉世大尊,今日全都復甦,齊聚於此,又當如何?”
哪怕有十位陰神境的轉世者,一同出手。
崔鴆也絲毫不懼。
謝玄衣亦然。
只要對手是陰神境————
那么這一戰,便根本沒有懸念!
“所以————”
崔鴆意味深長說道:“還請謝兄好好珍惜這千載難逢的合道機會。萬一真有機會觸碰那層門檻,說不定這座天下元氣衰竭的枯死局面,也會因此消解呢?”
謝玄衣陷入思索。
崔鴆不再多言。
他抱著劫主后退一步,無數漆黑道意在大雪中翻涌,凝成巨大門戶。
就此離去。
大雪翻飛。
崔鴆抱著劫主,來到了一處偏僻雪山。
這里風雪雖大,但景色卻是極美,層山疊巒皆被染成雪白之色,仿佛一座由琉璃打造的洞天世界。
崔鴆抱著劫主來到了群山之中,最為恢弘高大的那座山頂。
“大尊。”
這座山頂,早就有人等候。
夜綾一身白衫,恭敬跪坐在雪山盡頭。她按照吩咐,早早取來了一壇美酒,兩枚瓷碗,就擺在雪山山崖之前,還點燃了一蓬篝火,光火搖曳照耀的方圓十丈范圍,甚是溫暖,風雪被擋在一座無形大圓之前。
“————嗯。”
俊美大妖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他抱著懷中乾枯破損的軀殼,緩步來到山崖前,篝火撐開的這座無垢世界,並不算大。
隔著數丈,能夠看到無數鵝毛大雪翻飛。
而懷中這具軀殼————
就像是無數大雪組成的一樣,隨時可能破裂碎掉,四散飛開。
夜綾連忙起身,默默離開。
這座天地。
只剩二人。
崔鴆動作輕柔,將劫主放在地上,而后他捻起那枚瓷碗。
呈滿酒。
再然后,抬起兩根手指在眉間劃過。
嘀嗒。
一滴鮮血從眉心落下,落入酒液之中,濃稠鮮血立刻擴散開來,這碗清澈透亮的酒液,瞬間蒙上了一層血色————只不過這層淡淡的血色,卻是足以令世間無數人垂涎。
不死泉混淆在酒液之中,緩緩擴散。
濃郁的生機,頃刻間布滿整座山崖。
這座被篝火點燃的大域,乃是一層防護————不僅僅屏蔽了外界的風雪,也阻斷了內界散發的生機。
“咕噥,咕噥。”
崔鴆將劫主攙扶而起,一點一點,極其耐心地將盞中酒液餵盡。
后者那張殘缺破碎的面孔————在生機滋補之下,逐漸恢復,以極快速度開始了血肉生長。
這頭顱。
陳以雷法摧毀了一半,謝玄衣以飛劍摧毀了另外一半。
若非不死泉。
這世上已無任何辦法,可以使其恢復如初。
“你說說你。”
崔鴆一邊餵著酒液,一邊碎碎念開口:“怎么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老樣子,一點長進也無————別人不過給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好處,就連命都不顧了,一個人也敢南下攻打大離,就算拼了命能把懸北關拿下,又能如何呢,到頭來還不是便宜了天凰宮?既然受了很重的傷,那便老老實實待在洞天里閉關啊,就算裝死,誰又能說你什么?當年那一戰,你付出的代價最大,最重————”
語速越來越慢。
俊美大妖聲音也逐漸變得沙啞。
“你這蠢貨,說了多少次,要修行,先惜命————真是不長記性————”
隨著酒液餵下。
那枚破碎頭顱逐漸痊癒。
但劫主神色卻是一片茫然,他呆呆怔怔地看著眼前男人,眼瞳不再是純白,也不再是血紅。
神海破碎。
這是不死泉無法治癒的傷勢。
此刻的劫主,或許已經無法理解人世間的言語。
更不用說聽懂崔鴆的碎碎念。
百余載修行,所幻化的人身,也在此刻破碎。
肌膚生出白毛。
身軀卻沒有變大。
“呼嚕嚕————”
劫主開始不受控制地恢復“本命妖身”,他喉嚨里嗬嗬作響,似乎是要擠出什么聲音,但卻已經無法擠出人言了,只能擠出類似野獸的聲音。
哮風谷大尊,動用黃泉煉獄之后,已經燃盡了一切,此刻像是一個初生嬰兒般,身軀愈發縮小,仿佛要化為一個褓。
一碗酒飲盡。
不死泉生機很快便被揮霍乾凈。
崔鴆默默續上了第二碗,繼續滴上不死泉,繼續餵下。
這傳說中的神物,的確可以令將死之人續命。
但————所謂的將死之人,也有不同程度。
重傷到了劫主這種程度,連謝玄衣這等斬草除根之人都懶得再殺,即便崔鴆動用再多不死泉,也不可能將其救好,無非是多說幾句話,多飲幾碗酒。
“這里是你我當年結義之地————”
“還記得么?”
“為兄答應過你,要帶你南下,去看除卻雪山以外的人間奇景。”
崔鴆壓低聲音,艱澀開口。
他忽然沉默了許久。
許久。
“為兄————沒能做到————”
昔日的妖國第一大修,垂下頭顱,亂發遮住雙眼,此刻聲音沙啞到幾乎不可聽聞。
當年意氣風發,而今盡數被風雪吞沒,化為飛灰。
崔鴆舉起第二枚瓷碗,仰首滿飲而下,衣襟盡被打濕。
人世間苦痛之事。
看年少壯志,被迫蹉跎。
看昔日摯友,生死兩別。
看山河破碎,看仇家快意,看天下唾己名,飲己血————
他已一一經歷。
“兄長————”
崔鴆獨自坐在大雪之巔,忽而耳畔響起了一道低不可聞的哭聲。
他怔了一下。
崔鴆低下頭。
只見懷中那具乾枯破碎的悽慘身軀,早已沒了人形,只剩一副慘白熊羆的畜生模樣,或許是因為不死泉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神海在強大執念之下得到了一瞬的支撐,這具乾癟瘦小的熊羆身形,艱難擠出聲音。
“對不起————”
那聲音雖然小,但卻帶著一丁點的驕傲。
據說人在臨死前。
會看到自己畢生堅持執拗之事。
此刻劫主的聲音,之所以帶著驕傲,便是因為在黃泉煉獄焚燒之下,他那座支離破碎的神海,不可自拔地陷入了臆想幻象之中。
在幻象中。
他回到了甲子之前,再次經歷了一場九尊圍剿之戰。
這一次。
他沒有退縮,沒有怯戰。
他燃盡了一切,完成了大陣,與趙純陽一同奔赴黃泉煉獄。
自己雖然會死。
但自今日之后,兄長的南下大業,卻是指日可待。
一切————
都會變得不一樣。
風雪嗚咽,如泣如訴。
兩道身影依偎著坐在山崖邊。篝火越來越小,風雪越來越大。
過了許久,篝火熄滅。
兩團身影,化作一團。
(ps:得益於請假一天,這章寫得相當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