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考并非刻意要讓蘭九畹破防,他只是想讓蘭九畹將這些年內心中的自言自語說出來,明晰她此刻的心境。
三階術士,身體已彌補了后天種種隱患,能適應增強后的感官,在此基礎上修煉出清晰的元神,一種近乎純意識的狀態。
什么叫純意識呢,用人話說,就是可以直接作用于物質,比如御物之法,可通過神識來操控物體。所謂的神就是元神,所謂的識就是感知與作用方式。
意識作用于物質,普通人都能辦到,以至于習以為常不覺神奇,但它卻是智能存在的標志。比如人可以將一塊石頭加工成雕像,賦予其原本不具備的意義。
普通人是通過雙手以及斧鑿等工具來實現的,而術士仿佛可以跳過這一步,直接用神識完成,可能還會借助一些應用術法。
但近乎純意識還不是真正的純意識,元神必須以爐鼎肉身為依托,神識之力也必須以天地靈氣為依托。
所謂天地靈氣,就是人自身的元氣,人本身就是一個天地。所謂靈氣復蘇,就是指修煉的過程。三階修煉,大致的過程是采煉元氣、洗練元神。
三階修為若想破關,須直面心魔,要么定念不為所動、要么心境不為所惑,所以何考想讓蘭九畹去面對曾經難平之心意。
蘭九畹卻不知道,她反而給何考上了一課。
在外人眼中,如今已無苦茶的威脅,蘭九畹是時候與父母恢復關系、言歸于好了。假如父母看見她不再是那個叛逆女孩、已恢復正常人的生活,想必內心深處也是愿意的。
但這只是居委會調解員的視角。
在蘭九畹的經歷中,并沒有改邪歸正、浪子回頭一說,遇到苦茶是她的不幸,但她自始至終并沒有自甘墮落,而是一直在盡力逃脫深淵。
偽裝成叛逆少女,令父母主動與她斷絕關系,如今雖然看起來有些幼稚,但以她當時年齡、能力、閱歷以及處境,已經是唯一能做出的正確選擇。
換一個人能做得更好嗎?她并未做錯過任何事,而是獨自承受了莫大委屈,又需要向誰去道歉與懺悔呢?
此事已經超出了居委會調解員的認知,但是沒超出何考的認知。
其實對于術士而言,他們身上的很多事情都超出了普通人的認知,很難解釋清楚,如何以自然的心境去面對,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仍以蘭九畹為例,就算她向父母道歉表示已痛改前非,但她身為隱蛾門術士,今后也不可能去過符合父母的期待與安排的生活,那時又該怎么辦?
所以她的態度并無問題,既然并無邪惡,改邪歸正無從談起,回歸正常狀態的生活與修行才是重點。
假如父母今后能接受這樣的她,才是自然的情感預期。蘭九畹的哭泣,不是怨恨除了苦茶之外的其他人,而是終于可以不再委屈。
若說有什么意難平,這并不是蘭九畹的意難平,只是何考本人的意難平。
何考羨慕蘭九畹父母健在,認為她與父母的關系,應成為他所希望看到的樣子,這可能是一種補償心理——彌補何考本人的遺憾。
何考多少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所以并未說什么,只是以沉默的方式表達關注,卻讓蘭九畹終于有機會說出了早就想說的話。
但是蘭九畹給何考上的“課”,重點還不是這些,而是解答了一個疑問。
前不久何考問過衛洛一個問題:“俗話說見知自困皆有障,誰都不能看透世間所有迷霧,又應該怎么辦呢?”
蘭九畹的經歷,就給了一個非常具體的答案。
蘭九畹當初與葉良成一樣,都是受到了苦茶的蒙蔽,但在執行所謂的任務過程中,她漸漸察覺到不對勁,進而暗()
中去查證,識破了苦茶的真面目。
認識到這一點后,蘭九畹一直在試圖逃脫深淵,但那時的她其實仍在迷霧中。她并不知道苦茶的真正身份,也沒聽說過惠明石家,更不了解術門的存在。
苦茶最終是被隱蛾引來宗法堂所滅,與她并無關系,她這樣算是完成了自我救贖嗎?
答案可以換一個角度看,假如她選擇像馮梓龍、高晨樹那樣同流合污,也不可能有今天的解脫。
衛洛曾經指出何考修行中的一個問題,就是定境還不夠深、定念還不夠純,無法證得三階圓滿。
這是什么緣故呢,或許是他的心思太細,似乎總有各種疑慮,總是很不安,還沒完全放開自己深入定境…但這些只是表象。
人不能接受這個世界,其實就意味著,他不能接受這個世界中的自己。他認為在面對世界時自己還沒有做好準備,但真相是——從來沒有人能做好一切準備。
相比何考,蘭九畹才是真正受到了這個世界的傷害,內心充滿不安感,幾乎不敢相信任何人,但她從來也沒有放棄過審視內心,始終在意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
何考當初是被動地突然成為了隱蛾,神奇的能力令他感到驚喜,但隱蛾的身份也時刻都會給他帶來危險,他很享受也很不安,并不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但是看到蘭九畹,何考忽然明白,自己是對隱蛾這個身份尚有疑慮、尚有保留,他尚不具備成為隱蛾的自覺,只是在享受隱蛾之能帶來的便利。
無論如何,何考已是隱蛾,他是否能接受這樣的自己?假如能,那么只需要考慮一件事,就是成為怎樣的隱蛾,而非糾結于其余。
這是他所接受的自我,而不是江老頭等人向他描述的隱蛾,他不是千年前的傳說,就是今天的何考。
離開南花的何考便是帶著這種心境,給葉良成發了封郵件,告知蘭九畹會去找他,然后現身于固山秘府中。
這處山腹洞廳是他的秘密基地,好東西都收在這兒呢,洞廳一側是供奉《譚仙拄杖圖》的神龕。
這幅畫平時是卷起來放在供桌上的,否則在譚仙人的目光注視下,他發動不了隱蛾之能。
今日心有所感,何考來到供桌前將畫掛好,點燃一對白玉燭,又給譚仙人上了三柱醒神香。
沒有在供桌上放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也沒有吟誦偈語,就是單純的禮拜祖師。燭光中的畫卷上,譚仙人的表情顯得很柔和,似笑非笑低看著他。
點燃醒神香后,何考就在洞廳中端坐,待身息具寧,仍是修煉隱峨術根本心法——見我如是觀。
一支醒神香燃盡,恰好是兩個小時左右,而一根白玉燭,則可以點十二個小時。當何考出離定境時,燭光仍照亮洞廳,他卻微微皺了皺眉頭。
這里是山腹深處,深得連蝙蝠都沒有,基本恒溫恒濕,常年暗無天日一片死寂,幾乎沒有任何擾動,但也很難感應天地萬物之生動。
對何考這位隱蛾門三階探險家而言,這里并不是合適修煉的場所,何考之所以這么做,只因為此地絕對隱蔽,誰都找不到。
何考知道自己選錯了地方,也明白為什么選錯了地方,他站起身來,對譚仙人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禮,轉身走出了洞廳。
他沒有再把那幅畫摘下來卷起,因為那樣對祖師爺不夠尊敬,平日出入洞廳,就從外面的通道多走幾步便是。
下一瞬間,他出現在浦港鎮農貿市場外,那株大梧桐樹的樹冠中。他曾用木板在樹杈上打造了一個座位,也將此地當成了修行的“洞府”之一。
所謂洞府,不是非得在哪里挖個洞,只是可洞神府形安坐之處,也就是修行的地方。
何考不止是狡兔三窟,他有五處“洞府”,除了梧桐樹冠和固山秘府,還有觀流小區的房子、芝麻街的公寓、老家的小樓。
對他來說,沒有距離遠近的困擾,可以隨時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
他此前偶爾也會在梧桐樹冠中修煉,最近主要是鍛煉神識,但真正深入的定境修行,這段時間則大多都在固山秘府中。
其實梧桐樹冠才是修煉的最佳場所,它不僅是方圓幾十里的地氣靈樞所在,還有地師大人谷椿布下的法陣。
有這樣的絕佳洞府,何考為何還要躲到山腹中?因為他總覺得不安穩、不安全,不能完全放開自我。
在樹冠中,雖然沒什么人能看見他,但感覺就像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周邊就是鎮上稠密的人居,無形中仿佛總可能受到各種干擾與窺探。
但有法陣在,他借助谷椿留下的法力,在必要時還能運轉這座法陣,此前又在擔憂什么呢,難道是害怕自己坐不穩從樹上掉下去?
子夜,何考就在樹冠中定坐,遠處的路燈透過枝葉的縫隙,有細碎的光點落在他的臉上,炎熱的季節里,周圍的空地上還有夜間納涼人們。
有風時樹葉會沙沙作響,樹下還有不知是誰的細語聲,幾條街外的夜市燒烤仍在營業,附近的公路上不時有汽車經過…
但何考完全放開了心神,進入了更清澈的定境中,仿佛在這嘈雜中,才更能體會真正的清澈,然后一切嘈雜便不復存在。
因為何考“放棄”了所有感官,唯元神寂明…天地萬物包括自身分明存在著,但何考可以做到不去感知,這也是一種定境,且是三階修為所能達到的極致定境。
說起來簡單,但做不到的時候真就是做不到!怎么形容呢,此時的他,就像拔了所有數據線的缸中之腦。
清醒狀態下,人的意識不會放空,否則那就叫失去意識,至少七階以下的修為做不到,但如此清澈的定境中,會發生一種很奇妙的現象。
元神寂明不動,就會有很多其他的東西自然浮現。
意識不會放空,便會有別的東西來填補,人會看見很多場景、聽見很多聲音,似是一種意識入侵,都是浮現于元神所照,卻像是真實的見聞。
這是幻境,也是魔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