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庸這廝當天晚上就抵達挺縣城外說是縣,其實就是一個木頭營建的軍寨罷了,騙開之后,一舉突入,襲殺縣令,占據城池。
混亂一直持續到二十四日晨,石庸又將三千兵分作三隊,至幾個僑鄉,鎮壓可能出現的叛亂。
這些北方來的僑民為蘇峻掌控多年,最是不穩定。
當天傍晚,他集結一千人,沖向鄰近的掖縣,結果敗了,被一幫青州武裝流民殺敗了.—.
遣人飛報堂邑后,石庸狼狐退回挺縣。
該縣有人聽到消息,奮起反抗,雙方好一場大戰。也幸好挺縣的青州流民被突襲打癱瘓了指揮機構,最終被石庸勉強鎮壓,很是殺了不少人。
陳嚴聽到后氣得不行。
怎么他手下都是些平庸之輩呢?怎么就沒一個腦子清醒、能力上佳、干事也很利索之人呢?全他媽是走關系塞進來的廢物。
嗟嘆一番后,他接受了事實:若非石庸這個關系戶在,他也不可能如此利索反正不是?
二十五日,他還扣下了江南來的信使。
這信使稀里糊涂,壓根不知道堂邑發生了什么,直接被綁起來一頓拷打,讓陳嚴、殷義以及新近帶著橫沖、黃甲、鐵騎三營兩千一百余騎前來的仆固忠臣得到了許多消息。
首先,建鄴局勢已經穩定了,至少表面上穩定了,人心則難說。
丹陽及宣城大族欲聚兵數萬,先期集結起來的萬余人在劉超的率領下,直趨陽羨。
雙方戰于永世,周氏前鋒潰敗,劉超收復永世、平陵二縣,復東進。
雙方又于二十三日戰于漳浦亭以西,周身披重甲,勇猛沖殺,身負數創而不退,劉軍稍卻之后,周札遣兵猛攻,劉超前軍潰敗,丹陽豪強時健戰死。
劉超遂退后十余里扎營,等待援軍到來。
這個消息讓陳、殷二人頗為憂慮,不由地暗罵周札不干人事,得罪秣陵陶氏做甚?人家現在擺明了要你死。
丹陽、宣城豪族兵馬集結起來,壓都壓死實力大不如前的周氏了。
第二個消息是劉琨分出了五千兵馬,加入圍攻金城的行列。
這讓仆固忠臣大為緊張。
天子讓他統御數千精騎,結果他前后送了接近四百人過江,看似豪邁無比,其實心中已經有些后悔了。
不是后悔這些人會死,而是擔心天子失望。
殷義也有些不滿。臨行之前魯王面授機宜,盡可能接應已經渡江的人,如果不行,也要想辦法讓他們撤回來,免得折損士氣,將來軍士們不敢孤軍渡江。
第三便是江東豪族還在征集兵員、艦船,首批就位的已經自會稽、吳郡出發了。
這個消息讓眾人神色一凜。
不管他們來了多少人,這卻是生力軍無疑了,一旦投入戰場,有極大可能改變戰局。
「立刻出發,搶在賊援軍抵達之前,渡江直取建鄴。」殷義一拍案幾,怒道。
「殷公,建鄴水師還在江上,如何南去?」陳嚴面色發苦。
「我問你,周有多少船?」殷義說道。
「百余艘總是有的。他把人分成兩半,一半巡視江面,一半休整。」
「五十多艘船,能封鎖江面么?」
「若不想為人于江上截殺,最好不要。」
「若拼著死人呢?」
陳嚴有些吃驚,隨后默然。
土兵的命不值錢,渡江撞上建鄴水師死了,那算他們倒霉。
沒撞上的就繼續前進,在江南登陸。至于登岸的過程中會不會受到阻擊,那還要看他們的命好不好。
像五馬渡那種地方,江闊浪急,第一次是打了個出其不意,現在再從那里渡江,以陳嚴淺薄的軍事常識也覺得不可。
「可現在沒兵啊。」陳嚴無奈道:「不如等王師大至之時再渡江。」
「不可!」殷義不容商量地說道:「徐州大軍南下,能不能抵達廣陵還是個問題呢。
淮南大軍過來,亦需不少時日。等他們來了,吳地大族兵馬早已嚴陣以待,船艦蓋江,旗甲星燭,還怎么過去?現在不過百余艘艦船,將來可不止千艘!」
「但無兵啊。」陳嚴嘆道。
殷義愜了一愜。
要怪就怪這場戰爭毫無準備,對梁晉雙方都是如此。
等天子發現鐵騎縱橫江北,晉軍都不敢野戰,且有人自瓜步渡江南下的時候,決意在江北攻城略地。而這個時候,江南叛亂頻發,晉廷手忙腳亂,一個滅普良機似乎出現了,
只可惜天子還不知道。
他若收到錢鳳、周札叛亂的消息,這會可能已經動員府兵和禁軍主力了,但動員是需要時間的,再加上行軍趕路,哪怕少許動作快的先鋒先行抵達,至少也得大半個月后了,
等主力抵達,怕是要一兩個月,這還算快的。
這個滅晉的良機真的存在嗎?
殷義臉色陰晴不定。到最后,終究還是抵擋不了潑天功勞的誘惑,死死看著陳嚴,
道:「全椒那邊有數千人馬,大不了不攻淮陽丘了,可全數調來堂邑。你休要推,將石庸的郡兵派過江去。」
殷義說話的同時,有人在仆固忠臣耳邊翻譯。
他聽了有些憂慮,但又想救回江南的丘孝忠等人,更想立功,于是就沒說什么。
陳嚴被殷義所逼,最后只能說道:「老夫可調撥一部分郡兵過江,但船只不夠,一次最多渡千人。」
「船呢?」殷義問道。
陳嚴苦笑:「殷公莫要玩笑。多年前開始,建鄴朝廷就不太準許流民過江。江北各處,唯有東關、歷陽有水師,廣陵偶爾有京口過來的水師艦船駐泊。便是這些水師,也只歸山遐、劉琨二人調遣,你問問蘇峻如果想渡江,京口、廣陵水師聽不聽他的?怕不是如臨大敵。我搜羅的船只,也只是江北民家渡船,倉促之間只得這么多。若殷公愿意等,興許能調來更多船,不知——」
「船你先搜羅著。」殷義立刻擺了擺手,道:「兵貴神速,今日一一最遲明日就調撥一部分船只,載運兵士直奔五馬渡。」
「那個地方不好渡江。若無備便罷了,今必然有備,去了不是送死么?」陳嚴苦勸道:「不如換個地方。」
殷義左右看了看,然后拉著陳嚴到一邊,輕聲道:「你揀選一批老弱,下午自五馬渡過江,聲勢弄得大一些。待入夜之后,再選精壯至江乘渡。仆固將軍或許也會調發一部分精銳南渡。你照此做便是,如果夜間他們還是遇到賊軍水師,那是他們命不好,不怪你。」
陳嚴嘴里發苦。
這是想要去五馬渡的那幫人死啊。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看你是不想好了。一旦惹得魯王殿下震怒,我看你怎么收場!」殷義恐嚇道。
陳嚴確實被嚇了一跳。
在殷義滿是冰冷的目光逼視下,他最終無奈地點了點頭,道:「仆盡量多找些船只。」
正月二十六,夜已深,一絲光亮也無。
西北風卷起細碎的雪頭子,抽得人面頰生疼。
石庸緊了緊身上的「堅甲絮衣」,又將幾乎凍僵的手使勁搓了搓。
風浪稍稍有些大,間或發出濤濤之聲。
渡船在江中浮沉不定,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會傾覆一般。
「將軍仔細了!」舵工嘶啞著嗓子提醒道。
石庸點了點頭,抬頭望向天空。除了隨風飄落的雪屑之外,幾乎什么都沒有。
他又看向對岸,遠遠地似乎有點黃豆般的光暈,在浪濤中忽明忽滅。
他不清楚那是船上的火光還是岸上的燈盞。
艙中傳來壓抑的抽泣聲,很快被人喝止住。
石庸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隨船南下的郡兵在哭泣。登船時似乎有兩個十幾歲的少年,應該是他們了吧。
遠處隱隱傳來了呼喊聲。
風太大,聽不清,天太黑,也看不清。
「別出聲。」船工們一邊劃槳,一邊對坐在艙正中央的郡兵們說道。
郡兵們臉色發白,死死握緊了手里的器械。
在江面上,他們真的很無助,
如果遇到那種高大的敵艦,從窗口伸出密密麻麻的弓弩,能夠輕易地將他們這船人盡數射殺一一不,那已不是射殺,而是虐殺。
幸好黑夜遮蔽了他們的身影,一切都還有轉圜之機。誰若真被敵人碰上了,那就真的是命不好。
石庸則比他們想得更深一些。
其實這便是偏安江南的政權為何一定要守江北的原因。
沒了江北的城塞、駐軍,讓敵人自北岸隨意涉渡,簡直防不勝防。
如果據守江南渡口的軍隊能戰便罷了,還可以將小股偷渡上岸的軍隊殲滅,或者讓對方不敢偷渡,覺得沒意義。
如果據守南岸的軍隊人心渙散,戰力不濟,那可就危險了。
這會歷史還短,石庸沒法找出歷史上對應的例子,但不妨礙他有這種認知。
胡思亂想之間,江面上的呼喊聲漸漸遠去。
夜漆黑如墨,時間過得很慢,又好似很快,石庸根本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身處何地。
他只知道濤濤浪花不斷拍擊在船舷上,把綿衣都打濕了。
「收帆!快收帆!」船頭響起了低聲呼喝。
船工們跟跪著走來走去,調整帆桅,降下帆面。
浪濤聲更大了。
石庸有些疑惑,難道到了江中心了?
「將軍,快到岸了。」舵工討好地說道:「那是江水拍擊崖岸的聲音。」
石庸如釋重負。
猛然之間,他發現自己不僅綿衣被江水浸濕了,就連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
很快,前方出現了一道灰撲撲的石階———
是夜,五百堂邑郡兵、二百鐵騎營、一百橫沖營騎兵攜部分糧草登岸,抵達了蒲洲津渡江過程中,另有三百步騎或被晉軍水師攔截,或慌亂之中不慎翻船,葬身魚腹。
而當天下午,四百郡兵自瓜步出發前往五馬渡,大部在江灘被晉軍俘斬。
戰至今日,金城內騎兵已然不足二百,就連丘孝忠本人都已負傷不能戰。
錢鳳部每晚都有人偷偷出城投敵,順帶送去城中情報,他手頭能掌握的人已經只剩五百。
石稹還剩三百人。
就這剩下的不到千人,負傷者還比比皆是。守到現在,已近油盡燈枯。
當天夜里,以丘孝忠為首的受傷將士、瑯琊國上下一千人盡數隨船北返。
這可能是短期內最后一個撤離窗口了,再不走就是死。
鐵騎營督軍婁國昌(匹婁氏)領城內黃甲、鐵騎、橫沖三營計四百四十騎。
石庸、錢鳳、石稹領步卒一千二百人。
二十七日,得知金城來了援軍后,晉軍上下無不破口大罵。
以趙為首的將領聯名上書,要求將京口以下江面的水師調來,加強封鎖。
二十八日,幾乎與趙的奏疏前后腳,劉超在義興擊敗周氏,陣斬周札之子周澹,進圍陽羨城的消息也傳到了建郵。
一喜一憂,局面似乎有些僵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