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鳳沒有立刻離開。
十四日一大早,他就見到孫松、石稹二人出了金城,隨行有五十步卒、一百騎兵,帶著不少布帛銅錢之類的財貨,不知何往。
錢鳳令自家族人約束住手下這支混亂的隊伍。
一路拉丁入伍,燒殺搶掠,再吃敗仗,兜兜轉轉,兵力仍然只有一千三百余。他們占據了孔坦遺棄的寨子,并將其稍稍擴建了一下,最后計點了手頭的糧草,還不夠半個月吃的,頓時有些茫然。
孫、石二人千什么去他不知道,但有所猜測,無非就是去江乘重金招募亡命徒罷了。
離此不遠就有東海郡百姓,當年隨太守王承南下的,說起來不少人是邵賊鄉黨。
你還別說,這是一條不錯的路子。
東海出了個邵皇帝,本就是讓東海人為之自豪的事情一一他們沒吃過邵賊的苦,司馬家的苦倒吃了一籮筐,你說能對邵賊沒幻想嗎?
多花點錢,多吹噓一下,能騙一個是一個,騙上船就別想下去,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想通此節,錢鳳有些煩躁。
邵梁的大軍在哪里?統兵大將是何人?淮南張碩還是另行委派的其他重臣?
他都想派人去江北看看了。蒲洲津內似乎藏了一些船只,或許可以弄兩條過來?
左思右想不得其法,錢鳳又想干脆回老家算了。
錢廣、錢端那一代人已然過去,錢是難得的青年俊杰,結果也死了。如今的錢氏,
當以他威望最高,族里那些老東西庸碌了一輩子,萬不敢和他叫板。
造反就造反,能怎樣呢?
錢家又不是第一次造反了,就算失敗了也只他錢鳳一人伏法,家人無罪,說實話后果是不大的,值得一試。
錢鳳站在南山上,刀把都快被他出水來了,顯然內心之中在激烈權衡著。
許久之后,他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長長舒了一口氣。
同樣是在這一天,周札在秣陵站不住腳,將縣城洗劫一空后,裹挾著已膨脹到一千五百人上下的獸兵東行,直奔義興。
出發沒多久,他甚至嫌不夠快,把部隊交給兒子,自帶少許隨從,一晝夜奔行二百余里,在十五日傍晚時分抵達了陽羨,進入周氏祖宅之中。
眾人都有些驚。
周札六十多歲了,到底是什么支撐著他奔馬二百里返回家鄉?
周札雙腿都有些顫抖,呼吸粗重得無以復加,他揮手斥退了向他行禮之人,一步步走向某處。
「哎嘎。」周札推開了院門。
恍之間,他仿佛看到了院中桃樹下,與他一起讀書的少年郎們。
當年父親(周處)去洛陽做官,大兄(周)應辟出仕州中,作為父親最小的孩子,
他留在陽羨老宅之中,帶著子侄們一起讀書。
大兄之子周、周彝(已逝)、二兄(周靖,早逝)之子周懋、周、周縉以及自己的兒子周澹、周稚、周續(已被殺),好多人啊,濟濟一堂,說說笑笑,其樂融融。
但什么時候開始,這個家變得不正常了呢?
周札定定地走到一張石凳旁,輕輕撫摸著,這是他的小兒子周續經常坐的位置。
當年兄長謀反未成,憂憤而死,周氏子弟多憤滿,無日不思報仇雪恨。但他為了家業,把大家伙都勸住了,并以長輩的身份勒令他們不得造反。
兩年后,侄兒周發現諸郡官位多授予南渡士人,江東土族所得甚少,怨氣滿腹。吳興郡功曹徐馥更因出身陳郡袁氏的太守袁看不起他而憤怒異常,不知怎地與侄兒勾結到了一起,暗中聚兵數千,相約一起造反。
當是時也,富春孫氏的孫弼也集結了一批人馬,準備響應。
叛亂很快爆發,袁被徐馥捉住,一刀斬殺,隨后他們奉自己為主,準備前往建郵,
討伐王導等人。
關鍵時刻,自己軟弱了,退縮了。
侄兒周知道自己的性情,于是故意把事情鬧大,把自己架在火上烤,逼迫自己下不了臺。可他沒想到這個叔父懦弱到了可笑的地步,一輩子只會蠅營狗茍,迎來送往,打理家業,卻沒有與人生死相搏的勇氣,
他直接去了義興太守府衙,報告了徐馥叛亂之事,并明確表示義興周氏絕不響應。
周大失所望,心灰意冷,自回老宅飲酒作樂,再不問世事。
徐馥的部將們見義興周氏竟然沒有響應,大為惶恐,直接跳到普廷一邊,圍殺徐馥。
孫弼的部眾大半潰散。
那一次,自己做對了嗎?
周札跌坐在石凳上,仿佛在感受兒子的氣息。
他的兒子周續其實也參與了叛亂,而且瞞著他這個父親。結果周為了一個小官,奉司馬睿之命率建郵力士百人輕騎回陽羨,誘殺了周續及族人周邵。
事后他竟然默認了,懦弱到連找侄子質問的勇氣都沒有。
妻子氣得不再和他說話,很快郁郁而終。
周氏族人也看不起他,無論他的官多大。
「哈哈哈—」周札突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蒼白的胡須隨風亂舞。
懦弱了一輩子,就為了這一刻啊。
周札感覺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到一間書房前,一腳端開房門。
房間內一股酒氣。
周喝得酪酊大醉,半躺在榻上,聽到動靜后,吃力地睜開了眼睛,道:「誰啊?莫打攪我飲酒。人生能活幾時?就圖個痛快罷了。」
周札走到侄子面前,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道:「彥和,起來,造反了。」
十六日,右衛將軍劉超半途折返秣陵,氣急敗壞地收拾殘局。
「劉公。」陶無忌見得劉超,上來就哭訴道:「從叔告老還鄉,安居秣陵,樂善好施,數舉賢才,遠近皆稱。不意周札如此喪心病狂,竟然誅戮從叔滿門百余口。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唉。」劉超嘆了口氣。
江南大族之間的恩怨,很難說得清楚。
被殺的人名叫陶猷,乃東吳鎮南大將軍、荊州牧陶溶次子,曾為宣城內史。后離任,
在丞相幕府內為僚佐,一年前告老還鄉,居于秣陵,沒想到被周札殺了,還是殺滿門。
什么仇啊?
陶家雖不如顧、陸、朱、張、賀、戴等江東名門,但也與虞、孔、謝、許、葛等士族同列,東吳時期就出了好多刺史、州牧、將軍,入晉后榮寵不衰,豈是周氏那種土豪能比的?
劉超仔細想了想,莫非與多年前徐馥、周續、周邵、孫弼叛亂一事有關?當時陶獻便是宣城內史,出兵平叛,攻火了孫余部。
人家可沒與周家人直接交手,這也被恨上了?
劉超暗罵一聲,義興周氏取死有道,與錢氏、沈氏都是賤胚,多年來上下跳,就為了取代這些積年老土族,為此不擇手段,什么人都敢得罪,什么事都敢做。
你以為你是邵賊啊?憑借一己之力將東海邵氏帶成皇族。
沒地位就要認命。
多流血、多賣命、多出錢,伏低做小,機會總會有的,整天造反發泄不滿絕非正道。
「賢侄勿憂,可知周札去處?」劉超將陶無忌扶起,溫言道。
陶無忌順勢起身,抹了一把眼淚,道:「應是竄回陽羨了。」
劉超倒吸一口涼氣。潛回老巢,這可不好辦了啊。
他的臉色立刻嚴肅了起來,道:「賢侄當聽我一言。」
「劉公請說。」陶無忌愣愣道「汝當即刻返回家門,說動宗黨,征集人馬,以備賊來。」劉超說道:「宣城那邊亦要征兵。」
現任宣城內史是原于湖令陶馥,前臨海太守陶湮之子、陶獻的親侄子。
陶家人之所以經常出任宣城內史,原因在于宣城郡治所宛陵縣是東吳交州牧、晉交州刺史陶璜的封地一一陶璜、陶溶、陶抗乃三兄弟,陶無忌便是陶抗的孫子。
陶家人在宛陵經營數十年,根基十分深厚,出任內史理所當然。
陶無忌聽完劉超的話,臉色一變,知道厲害了,立刻應道:「仆這便回老宅,與宗黨商議。義興周氏想死,那就讓他死。」
劉超贊許地點了點頭,道:「老夫手頭不過三千兵,略有些寡弱,正欲陶氏兵將相助。丹陽、宣城大族部曲,亦可多加招募,一同御敵。此等江南公賊,定當共討之。」
劉超一句話把周札等人釘在了江南公賊這根恥辱柱上,并非沒有用意。
他已經敏銳地意識到,義興周氏參與進來后,大規模叛亂已然難以避免。
而今只能寄希望于周札威望大減,沒法整合整個周氏的力量,畢竟周氏不少子弟還在朝中為官呢。周札起兵叛亂,將他們置于何地?肯定會有人反對的。
周氏這個武力強宗,被朝廷分化瓦解這么多年,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周氏了。
另外,此事得盡快報予丞相和帝后知曉。
事情變得越來越嚴重了,而今當征調京口北府兵西來,他們比禁軍能戰多了,能以最快速度平叛。
江東豪族兵馬也得盡快聚齊。
聽聞山陰賀氏、吳郡陸氏、朱氏已經在征集兵員、戰艦了,得再催一催。
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劉超下意識忘記了曾經大鬧建鄴的數百梁騎,畢竟那已是疥癬之疾,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