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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元年十月十六日,邵勛遠遠看到了綠柳園。
出征一次,差不多就是半年時間。若非能發點財,解決下明后年的軍餉發放問題,他是真不想去。
樂嵐姬正在妝點房間。
她已懷孕接近七個月,小腹高高隆起,按理說該好好休息的。
但正因為孩兒將要臨世,她的心情愈發愉悅,每天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君侯偶爾在書房過夜,這里的眠床也換掉。”樂氏坐在胡床上,雙手輕撫小腹,柔聲說道。
“諾。”仆婢們齊聲應道。
話說綠柳園的仆婢是越來越多了。
以前有一半以上是成都王府的,這次又從南陽來了不少人,都是嵐姬少女時代的身邊人,讓她十分開心。
新床其實已經打制了一套,就放在院子里,馬上就能搬進來,再組裝完畢,晚上就能用。
后漢服虔曾言:“床,三尺五曰榻板,獨坐曰枰,八尺曰床。”
床榻有時候被合起來稱呼,因為“床,裝也,所以自裝載也”,就型制來說,坐臥的床主要區別在于大小。
床無論坐臥,都不高,一般“高下六寸”,也就是14厘米多一點。
邵勛不習慣這種,因此特地命人打制較高的眠床,適應他的喜好。
客人來他家拜訪,一般也不會跪坐,有胡床。
吃飯也不在矮幾上,而是有正兒八經的高桌。
這是他身為現代人的倔強。
坐了一會后,嵐姬又在婢女的攙扶下,看著一套帷帳。
帷帳是從南陽送來的,博山文錦織成,銜五色流蘇,華美異常。
嵐姬小時候用的就是這類錦帳。
從今往后,她就將與君侯在這套錦帳下,相擁而眠,每每想及此處,臉都紅透了,又無限欣喜。
可憐邵大將軍,之前當小兵時要么睡草席上,要么在草堆里和衣而眠,漸有成就后,也是睡在粗布帷帳內。
現在算是被這些富婆帶著全面提升生活品質了,還盡是他沒見識過的東西。
“夫人,這些珠簾…”有婢女走了過來,問道。
嵐姬本來挺歡喜,聽到“夫人”二字時,臉色有些黯然,道:“你們看著布設吧。”
說完,離開了書房,來到院中。
斜對面的幾個女樂已經走了。
她們本就來自天下諸郡,以值役(徭役)的形式來到洛京。
自漢以來,除了雅舞仍用良家子(爵位五大夫或官秩六百石以上子弟),其余皆是“國之賤隸”——三國時尤甚。
到了本朝,各地女樂以“賤隸”身份輪番入京服徭役,這對她們未必是壞事。蓋因在地方州郡,她們的日子更慘,經常被官員上佐拿來招待客人,因其才貌俱佳。
走掉的女樂被賜給立功將士為妻,這對她們是一大解脫。
當然,每個人想法不一樣,不可一概而論。
有的女樂,可能并不一定喜歡清貧的生活,寧可繼續周旋在達官貴人之間,因為她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哪怕是以女奴的身份。
午后時分,邵勛回到了綠柳園。
甫一進門,就把樂氏摟在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的小腹。
仆婢們盡皆垂首,不敢多看。
二人進到里間后,邵勛小心地扶著嵐姬坐下,又伏在小腹上聽了一會,笑道:“半年未見得吾兒,甚是想念。”
“郎君怎知是兒子?”嵐姬輕輕撫摸著邵勛的臉,問道。
“我的種,如何不知道?”邵勛站起身,道。
嵐姬臉又紅了,同時也有些欣喜。
邵勛很快從腰間解下一個木匣,置于桌上,打開。
樂氏瞟了一眼,喜上眉梢。
邵勛從中取出一對珍珠耳環——穿耳施珠曰“珰”,此本出于蠻夷所為也…今中國人仿之耳。
此時的耳環,十個有八個是珍珠耳環,非常流行。
樂氏今天梳了個雙環髻,配上這對珍珠耳環,相得益彰,十分明艷。
她又粗粗看了看其他首飾,其實沒她以前用的好,不過仍然喜滋滋地著人珍藏起來。
這年頭,服散的人多,愿意費心思給女人找禮物的卻不多。
“一會盧子道等人會來,你隨我見一見。”邵勛拉起嵐姬的手,輕聲說道。
“嗯。”樂氏乖巧地應道。
邵勛隨后又關心了一下胎兒的事情,直到唐劍來報:侯相盧志及河北諸將已至。
這才整了整袍服,拉著樂氏出門。
“參見君侯。”盧志、王闡、郝昌、樓褒、樓權五人齊齊躬身,行禮道。
“無需多禮。”邵勛回了一禮,道:“都是自己人,來這邊坐。”
樂嵐姬身子不便,只稍稍欠了一下身,算是回禮。
她的目光有些低垂,臉有些紅,似乎不太好意思看眼前幾人。同時有些慌,下意識扭過頭,待看到邵勛的身影時,心才重新落回了肚子里。
盧志等人抬起頭來。
他倒沒什么,向樂氏行了一禮后,便去了池塘邊的亭內落座。
王闡等人看著太弟妃高高隆起的小腹,神情復雜。
他們在河北與石超一起“口嗨”太弟妃有遺腹子,并打著這個旗號作亂,當時并不覺得有什么,只是凝聚人心的一種手段罷了。
但這會真真正正看到太弟妃已懷有身孕時,個個神情不自然,匆匆行了一禮后,灰溜溜走向涼亭。
“君侯,魯陽令已經屈服。”涼亭內已傳來盧志的笑聲。
“哦?子道施了何等手段?”邵勛感興趣地問道。
“一者,我令其征發丁壯,出給錢糧,組建侯國軍千人。”盧志說道。
“哈哈。”邵勛笑了。
這招有點狠。
按制,侯國無論大小,皆置軍千人。
問題在于,這是哪一年的老黃歷了?如今什么世道,魯陽縣怎么可能出這個錢?遍觀天下,連公國都沒幾個養了足額的兵眾,別說侯國了,你逗我玩呢?
但盧志這么要求,從律令上來說完全沒有問題,占著理。
“二者,王、郝二位將軍帶著千余兵至魯陽,縣令一見,直接裝病了。”盧志繼續說道:“而今他不再管事,縣衙上佐、吏員皆尊奉君侯號令。”
“好。”邵勛高興地說道:“侯相出馬,果然不凡,我本以為總得花幾個月的時間,慢慢軟磨硬泡呢,沒想到這么快就成了。”
“此賴君侯虎威。”盧志笑道:“若無洛陽、豫州、河北諸場大勝,可沒那么容易。”
“子道過謙了,該是你的功勞,就是你的。”邵勛擺了擺手。
盧志也不爭辯,此時王闡等人業已入座,便又說道:“仆在魯陽,收到君侯之信,已知讖謠之事。”
王闡等人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邵勛也收起了笑容,靜靜聽著。
盧志其他才能不清楚,但他真的很擅長包裝人設。
成都王司馬穎是什么人,邵勛多多少少有點了解,但盧志愣是把他包裝成了賢王一個,在河北名聲極佳,得到了絕大部分士族的支持。
后來,也就是司馬穎當了皇太弟,飄了,不聽勸了,最終人設崩塌,露出了本來面目,讓人大失所望——就這樣,現在河北還有人打司馬穎的旗號作亂。
甚至于,歷史上整個西晉末年、十六國初期,都可以算作廣義上的司馬穎系勢力與司馬越系勢力的爭鋒。
劉淵、劉聰父子難道不是司馬穎封的官嗎?
鄴城將要告破的時候,劉淵甚至已經帶了兩萬人去支援,只不過來不及了,最終被手下勸著退兵。
石勒、汲桑更是司馬穎舊將公師藩的人,起家第一桶金也是靠著收攏公師藩殘兵。
簡單來說,劉淵分到了司馬穎給的官,以此名義統領匈奴諸部。
石勒等人分到了司馬穎的兵,興風作浪。
邵勛分到了司馬穎的老婆,也不虧,借雞生蛋,第一個孩子就要有了。
是人是鬼都在秀,就司馬穎全家斃命,慘。
“讖謠之事,信的人很多,認為其是無稽之談的人也不少。”盧志說道:“從天子角度來看,信或者不信,全看大局。天子需要君侯效命時,哪怕內心深信之,也得忍著,待度過了眼前難關,才有秋后算賬的機會。太傅或許也信,但他一時半會拿君侯沒辦法。”
“至于王衍。”盧志沉吟了下,道:“此人極好談玄,或許信得最深。但他素無大志,但隨波逐流,撈取好處罷了。他沒有為了心中所求而破釜沉舟的決心,聽得此童子歌,第一反應不是與君侯為難,而是與君侯相善。”
邵勛一聽,贊道:“子道真是把王衍看透了。”
王衍是個標準的政客,絕對談不上政治家。
他口才甚好,眼光極佳,很早就開始“備戰”,布局深遠。但他有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盧志說的,沒有清晰的目標,更沒有為了這個目標而賭上一切,破釜沉舟的勇氣。
王衍只想在規則內長袖善舞,左右逢源,他跳不出這個圈子,有路徑依賴了。
“除此三人外,其余諸方伯或有威脅,但都不大。”盧志說道:“故君侯無需做任何事,等就行了。”
“等什么?”邵勛故意問道。
“等四方消息,再做應對。”盧志理所當然地說道。
邵勛笑了笑,道:“聽子道一席話,恰如撥云見日,茅塞頓開。”
盧志不是穿越者,當然想不到再等半年,王彌就要一路殺到京城了。
邵勛不太清楚其他歷史細節,但這件事還是知道的。
屆時,誰特么還管讖謠的事情?太白星精才是大家需要的啊,最好是真的。
“對了,子道方才提及太傅會信此謠,難道這事不是太傅做的?”邵勛問道。
盧志捋了捋胡須,沉吟道:“據君侯所言,劉漢大鴻臚范隆誠心招攬。我思來想去,這事極有可能是他做的。太傅若想找君侯麻煩,犯不著用此等手段。”
邵勛微微頷首,旋又問道:“此謠后兩句‘洛水斷流,真人乃出’何解?洛水怎么會斷流呢?”
“關中大旱,赤地千里。并州大旱,汾水為之不流。可不就是這幾年的事情?”盧志說道:“天有大象而不能言,故運風云以表異。大旱之象,實乃上天示警,洛水斷流又有什么稀奇?今年不斷流,明年也會斷流。明年不斷,后年也會。只要有一年斷流了,此讖便應驗了。”
說完,盧志小心地看了邵勛一眼,問道:“君侯當真不知?”
“知什么?”邵勛不解。
盧志與王闡等人對視一眼,都有些疑惑。
片刻后,盧志問道:“君侯既不知,為何在廣成澤上下那么多工夫?”
邵勛愕然。盧志你不會也信了吧?伱不是說那是人造謠言嗎?
見邵勛神情不似作偽,盧志收起疑惑,道:“魯陽那邊,君侯最好親自去一下。仆奔走多日,覺得有幾樁事較為緊要…”
說罷,一一敘來。
邵勛連連點頭。
幾人邊吃邊聊,直至晚間,方才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