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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章 曾布的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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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揚州。

  一座因運河而興盛的城市,也曾是一座,無比繁榮的城市。

  在唐代,有揚一益二之說。

  然而,唐末五代亂世,摧毀了一切。

  畢師驛、孫儒之亂,將繁華的唐揚州,打成了白地。

  楊行密苦心經營,好不容易,使其恢復了些元氣。

  但很快,戰火又將之打回了原形。

  特別是后周與南唐,圍繞揚州持續發生的戰爭,幾乎摧毀了一切。

  于是,哪怕大宋都已承平百余年。

  但揚州,依然沒有恢復到唐代的全盛水平。

  不過,在人文和商業氛圍上,揚州已經完全恢復了過來。

  甚至,足可與盛唐揚州比肩!

  這是因為,大宋朝的宰執們,若出知地方,揚州一般都是第一選擇。

  在一位位宰執文豪們的治理下,這揚州城的文化與商業,蓬勃發展。

  于是,揚州城成為了一個大宋朝獨一無二的城市。

  甚至可以說,這個城市在如今的這個時代,已經有些畸形了。

  譬如說,揚州城有著整個大宋最極端的主客戶比例。

  元豐三年,朝廷統計天下戶口。

  在揚州計得主戶兩萬九千零七十七戶,客戶兩萬四千八百五十五戶。

  兩者之比,無限接近一比一。

  而與之相比,汴京城在同一年的戶口統計中,計得主戶十八萬三千七百七十七戶,客戶五萬一千八百二十九戶。

  兩者的比例是接近四比一。

  這個數據,說明了一個無比客觀的問題——揚州的第三產業極其發達,服務業繁榮昌盛。

  想象一下,在這中古的封建社會,有這么一個城市。

  它至少有一半居民,是完全依靠于自己雇主的雇傭,才能維系生活。

  同時,這一半居民,還是幾乎沒有自己產業的無產者。

  在封建社會,這樣的數據,只是想想,都很瘋狂。

  不過,揚州人和歷任揚州知州、通判以及在揚州的宣毅軍的兵馬總管、都大江淮轉運使司的文官們,對此都沒有任何感覺。

  甚至大多數人,都覺得揚州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曾布,也是一般。

  此時此刻,這位端明殿學士,正帶著愛妾,漫步于揚州城外的大明寺內。

  這里是揚州的名寺,寺中有著數十年前,歐陽文忠公知揚州時所建的平山堂。

  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正值青春,姣好的面容,嬌嫩的肌膚,婀娜的身姿,無不讓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

  曾布也不例外。

  他淺笑著,看著自己的愛妾兼舊日的養女,天真燦爛的在這古剎之中,歡快的游覽。

  于是,他悠然自得的找了個涼亭,坐了下來。

  左右元隨,立刻為他奉來煮好的茶水。

  也是在這個時候,一直跟在曾布身后的司閽,才終于找到了機會,湊到了曾布身前,低聲道:“主公,主母近來又寫詞了…”

  “嗯?”曾布眉頭一皺。

  他的妻子魏玩,年少之時就是遠近聞名的才女。

  兩人新婚之時,也曾是你儂我儂,恩愛無比。

  但,隨著他仕宦在外,妻子在家鄉照顧年邁的老母,撫養子女。

  在這個時候,身為才女的妻子的劣勢就顯現出來了!

  因為…

  她有才名,而且會寫詩詞!

  閨中詩詞,總能通過各種方式,傳播出來。

  然后,成為他曾布仕途上的障礙。

  譬如,當年他初仕地方,為宣州司戶參軍的時候。

  妻子就寫了一篇閨中詞《菩薩蠻》:溪山掩映斜陽里,樓臺影動鴛鴦起。

  隔岸兩三家,出墻紅杏花。

  綠楊堤下路,早晚溪邊去。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

  這詞好不好?

  非常好!

  文字之中的眷戀與思念,讓他讀之落淚。

  但是…

  官場上的人就不這么看了。

  小曾啊…聽說你有個好妻子,天天在家思念你啊…

  工作雖然重要,但家庭生活也要顧好嘛。

  這樣吧!

  我放你幾個月假,回家去和妻子團聚如何?

  而在大宋官場上,一步慢,就是步步慢。

  越是低品官員,時間對他們來說就越重要!

  別說是放他幾個月假了,就算是半個月的假期,也是要被計入磨勘之中的。

  回頭改官的時候,吏部(審官院)的官員,是會拿著告身,計算任職時間的。

  不滿任,就是不滿任。

  除非天子特旨親除或者都堂堂除這兩種特殊情況外。

  其他所有人都要受制度約束。

  官聲再好,政績再高,指標達不到,也沒有用。

  而吏部選闕,卻是一個蘿卜一個坑。

  也就是他曾布,有個好爹和好哥哥在朝中,可以幫他疏通關系。

  換一般人,被上司這么搞一下,至少耽誤兩三年!

  吃了那次虧后,曾布再次為官的時候,就帶上了妻子。

  然而,他不可能永遠將妻子帶著出去做官。

  朝廷一般情況下,也不允許官員,帶著妻子在外地州郡為官的。

  當兩人有了子女后,妻子就必須留守家中,教養子女。

  于是,魏玩寫的詞,越來越多。

  這些閨閣詞中,對他的思念、想念,漸漸變成了某種怨言。

  就像他在元豐元年出知桂州后,妻子就寫了一首《點絳唇》思念他。

  其詞曰:波上清風,畫船明月人歸后。漸消殘酒,獨自憑欄久,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重回首,淡煙疏柳,隱隱蕪城漏。

  曾布看了,勃然大怒,寫信回去,第一次訓斥了妻子。

  魏玩當時,看了他的信,據說哭了好幾天。

  之后就很少再寫那些閨閣詞了。

  不意,如今,妻子再次提起了筆。

  這讓曾布的臉色,立刻變成了寒霜!

  現在,可是他的關鍵時刻啊!

  就在昨日,汴京才傳來消息,蒲傳正已奉詔入京述職。

  曾布對此無比關注,親自派了人,前往應天府,專門盯著朝廷的邸報,以便他第一時間知道朝中情況。

  “夫人又寫什么詞了?”曾布沒好氣的問道。

  司閽將一張宣紙,呈遞給曾布。

  曾布接過來,打開宣紙,輕聲念著,其上的文字:“小院無人簾半卷,獨自倚闌時…”

  “寬盡春來金縷衣,憔悴有誰知?”

  只讀到這里,曾布的臉色就變得無比陰沉。

  偏他還發作不得。

  一旦發作,被人傳出去,對他的官聲和形象,將是致命的打擊!

  他和魏玩,可是很多人眼中的金童玉女,是才子佳人的完美組合!

  只能咬著牙齒,繼續看著其他詞句。

  “玉人近日書來少,應是怨來遲…夢里長安早晚歸,和淚立斜暉…”

  看到這里,曾布的臉色,就變得通紅起來。

  因為,這些文字,告訴曾布一個事情——妻子,已經知道了他和張氏之間的事情。

  文字,是會自己說話的。

  “應是怨來遲…應是怨來遲…”曾布微微吁出一口氣來。

  一種類似于偷盜主人家的東西,被主人發現的心虛感,在他心底升起。

  “夫人在京中,可還好?”曾布放下宣紙,轉身看向司閽。

  “回稟主公,小人聽說,主母在京中,常常為太皇太后延請入宮…”

  “娘娘愛幸主母,常執主母手,共賞宮中花…”

  “尤其近來,娘娘每隔兩三日,就要詔主母入宮說話!”

  曾布聽到這里,臉色從通紅,恢復了正常。

  他柔聲道:“夫人在京,教養吾諸子…吾在外,卻很少有書信回家慰問…”

  “此吾之失也!”

  “取筆墨來!”曾布對著左右吩咐:“吾要寫信回京,一慰夫人相思之苦!”

  盡管,他已經多年未與妻子同床共枕了。

  但在此刻,當曾布聽說,他的妻子最近經常受太皇太后詔請入宮說話后。

  他就忽然想起了,自己與妻子當年新婚燕爾時的那些山盟海誓,也想到了當年,兩人年輕時,在撫州老家的后院之中,彼此依偎著寫著他們的愛與眷戀的詩詞的那些時光。

  于是,他提起筆,用著他年輕時的筆觸和溫柔,寫下了一篇溫情脈脈的書信。

  想了想,曾布對著正在這古剎中游玩的少女招了招手。

  “小蠻…”他叫著對方的小名,這個小名,還是他當年在懷仁縣給還是小姑娘的張氏所取的。

  “郎君…”小蠻邁著婀娜嬌俏的步子,緩緩來到曾布身前,然后依偎到他懷中。

  曾布一只手懷抱著少女,一只手拿著筆,感受著懷中少女的青春與嬌嫩。

  同時回憶著,當年新婚燕爾時的愛戀。

  一個個文字,在他筆鋒出現。

  曾布不愧是做過翰林學士的頂級文人,只是少許,一篇溫柔的《武陵春》,就在他筆下出現。

  仔細的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后,曾布提筆在詞后寫到:因讀夫人之詞,吾不勝慚愧,思及當年燕好,如今紛飛,情之所起,難以言說,故寫此詞,以記與夫人之情。

  曾布懷中的小蠻,也看到這些文字。

  她癡癡的笑著,因她知道,這首詞實際上是自己的丈夫寫給她的。

  這讓她很開心。

  唯有一點不滿意的是——這么好的詞,卻要送給那個女人!

  那個已經四十好幾,人老珠黃的老女人!

  那個還不肯死,將正妻的位子讓給她的可恨女人!

  但,不管怎樣。

  很快的,在揚州市井中,一首名叫《武陵春》的思妻詞,不脛而走,并很快被人瘋傳。

  無數人,因詞中的溫柔詩詞,以及對妻子的濃濃愛意而沉醉。

  只是…

  當這首詞,沿著大運河,傳到了江寧府的時候。

  王安禮拿著這首詞就笑了起來。

  “曾子宣的這首《武陵春》確實是極好!”

  “只是…”

  “假若曾子宣與其妻魏氏,是如此的恩愛…”

  “他何必寫這首《武陵春》?”

  他的長兄王安石,與長嫂吳氏,自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成婚之后,更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離不棄,互相扶持,相互依靠。

  哪怕到了現在,兩人都已白發蒼蒼,歷經了無數風霜與磨難,但依然能雙手緊握,漫步在保寧禪院的竹林中。

  也依然能你喊我‘獾郎’,我喚你的乳名。

  他們之間的愛戀,需要詩詞文章來襯托嗎?

  不需要!

  確實,他們互相彼此給對方都寫了很多詩詞。

  但,這些詩詞,沒有一首流傳出去。

  唯一在外傳的嫂嫂詩詞,只有一句《定風波》的殘句:待到明年重把酒,攜手,那知無雨又無風。

  只是在記述與親友游樂的場景而已。

  而且,文字之中的歡快與幸福,是不受限制的滿溢而出。

  每個讀者,都能從文字中感同身受。

  而另外一個國朝夫妻典范,司馬光夫妻之間也是如此。

  司馬光與其發妻之間恩愛數十年。

  也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即使其妻不能生育,他也依舊與妻子相守百年。

  司馬光什么時候需要寫詩詞來表達他和妻子之間的感情?

  所以啊…

  王安禮放下手里的詩詞,輕笑一聲:“正經人誰寫情詩啊?”

  “哪個恩愛夫妻,需要靠著這些東西來證明彼此的感情?”

  “我兄長不寫,司馬十二也不寫!”

  “就你曾子宣寫?”

  “呵呵!”

  “下賤!”

  然而,曾布為什么要寫這首詞呢?

  王安禮陷入了沉思。

  正好,這個時候,兩個月前,被他的兄長從泉州請到江寧來幫助教學的鄭俠,來到他府上。

  鄭俠是受邀來與他商議江寧書院的擴建事宜的。

  江寧書院,一開始是準備拿著江寧府府學的舊學舍來辦的。

  但很快,隨著天下士子紛至沓來,舊學舍已不能容納這么多人求學。

  天子聽說后,特旨批了十萬貫的辦學經費。

  讓他這個知江寧府,在江寧書院附近征地建設一個至少一百間學齋的書院。

  本來,這事情應該是他兄長親自辦的。

  但,兄長身體不太好,于是,此事便落到了鄭俠手中。

  “介夫來的正好…”王安禮見到鄭俠,就將手里的曾布詞交給對方,問道:“介夫曾與曾子宣為友,且看一看,這曾子宣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鄭俠拿著曾布的詞,看了一遍,就笑了起來。

  “曾子宣,這是在逢迎當朝的太皇太后呢!或許是想著靠這個辦法,來讓太皇太后抬舉他吧!”

  “嗯?”

  “太皇太后與英廟當年是如何?”鄭俠聳聳肩膀。

  王安禮恍然大悟。

  對啊!

  太皇太后當年和英廟,也算是另一種類型的模范夫妻了。

  英廟無論是登基前,還是登基后,都沒有妃嬪。

  所以…

  這曾布是通過這種辦法,來營造他也是這樣的人的形象,從而讓太皇太后高看他幾眼?

  這有用嗎?

  王安禮表示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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