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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
一座因運河而興盛的城市,也曾是一座,無比繁榮的城市。
在唐代,有揚一益二之說。
然而,唐末五代亂世,摧毀了一切。
畢師驛、孫儒之亂,將繁華的唐揚州,打成了白地。
楊行密苦心經營,好不容易,使其恢復了些元氣。
但很快,戰火又將之打回了原形。
特別是后周與南唐,圍繞揚州持續發生的戰爭,幾乎摧毀了一切。
于是,哪怕大宋都已承平百余年。
但揚州,依然沒有恢復到唐代的全盛水平。
不過,在人文和商業氛圍上,揚州已經完全恢復了過來。
甚至,足可與盛唐揚州比肩!
這是因為,大宋朝的宰執們,若出知地方,揚州一般都是第一選擇。
在一位位宰執文豪們的治理下,這揚州城的文化與商業,蓬勃發展。
于是,揚州城成為了一個大宋朝獨一無二的城市。
甚至可以說,這個城市在如今的這個時代,已經有些畸形了。
譬如說,揚州城有著整個大宋最極端的主客戶比例。
元豐三年,朝廷統計天下戶口。
在揚州計得主戶兩萬九千零七十七戶,客戶兩萬四千八百五十五戶。
兩者之比,無限接近一比一。
而與之相比,汴京城在同一年的戶口統計中,計得主戶十八萬三千七百七十七戶,客戶五萬一千八百二十九戶。
兩者的比例是接近四比一。
這個數據,說明了一個無比客觀的問題——揚州的第三產業極其發達,服務業繁榮昌盛。
想象一下,在這中古的封建社會,有這么一個城市。
它至少有一半居民,是完全依靠于自己雇主的雇傭,才能維系生活。
同時,這一半居民,還是幾乎沒有自己產業的無產者。
在封建社會,這樣的數據,只是想想,都很瘋狂。
不過,揚州人和歷任揚州知州、通判以及在揚州的宣毅軍的兵馬總管、都大江淮轉運使司的文官們,對此都沒有任何感覺。
甚至大多數人,都覺得揚州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曾布,也是一般。
此時此刻,這位端明殿學士,正帶著愛妾,漫步于揚州城外的大明寺內。
這里是揚州的名寺,寺中有著數十年前,歐陽文忠公知揚州時所建的平山堂。
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正值青春,姣好的面容,嬌嫩的肌膚,婀娜的身姿,無不讓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
曾布也不例外。
他淺笑著,看著自己的愛妾兼舊日的養女,天真燦爛的在這古剎之中,歡快的游覽。
于是,他悠然自得的找了個涼亭,坐了下來。
左右元隨,立刻為他奉來煮好的茶水。
也是在這個時候,一直跟在曾布身后的司閽,才終于找到了機會,湊到了曾布身前,低聲道:“主公,主母近來又寫詞了…”
“嗯?”曾布眉頭一皺。
他的妻子魏玩,年少之時就是遠近聞名的才女。
兩人新婚之時,也曾是你儂我儂,恩愛無比。
但,隨著他仕宦在外,妻子在家鄉照顧年邁的老母,撫養子女。
在這個時候,身為才女的妻子的劣勢就顯現出來了!
因為…
她有才名,而且會寫詩詞!
閨中詩詞,總能通過各種方式,傳播出來。
然后,成為他曾布仕途上的障礙。
譬如,當年他初仕地方,為宣州司戶參軍的時候。
妻子就寫了一篇閨中詞《菩薩蠻》:溪山掩映斜陽里,樓臺影動鴛鴦起。
隔岸兩三家,出墻紅杏花。
綠楊堤下路,早晚溪邊去。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
這詞好不好?
非常好!
文字之中的眷戀與思念,讓他讀之落淚。
但是…
官場上的人就不這么看了。
小曾啊…聽說你有個好妻子,天天在家思念你啊…
工作雖然重要,但家庭生活也要顧好嘛。
這樣吧!
我放你幾個月假,回家去和妻子團聚如何?
而在大宋官場上,一步慢,就是步步慢。
越是低品官員,時間對他們來說就越重要!
別說是放他幾個月假了,就算是半個月的假期,也是要被計入磨勘之中的。
回頭改官的時候,吏部(審官院)的官員,是會拿著告身,計算任職時間的。
不滿任,就是不滿任。
除非天子特旨親除或者都堂堂除這兩種特殊情況外。
其他所有人都要受制度約束。
官聲再好,政績再高,指標達不到,也沒有用。
而吏部選闕,卻是一個蘿卜一個坑。
也就是他曾布,有個好爹和好哥哥在朝中,可以幫他疏通關系。
換一般人,被上司這么搞一下,至少耽誤兩三年!
吃了那次虧后,曾布再次為官的時候,就帶上了妻子。
然而,他不可能永遠將妻子帶著出去做官。
朝廷一般情況下,也不允許官員,帶著妻子在外地州郡為官的。
當兩人有了子女后,妻子就必須留守家中,教養子女。
于是,魏玩寫的詞,越來越多。
這些閨閣詞中,對他的思念、想念,漸漸變成了某種怨言。
就像他在元豐元年出知桂州后,妻子就寫了一首《點絳唇》思念他。
其詞曰:波上清風,畫船明月人歸后。漸消殘酒,獨自憑欄久,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重回首,淡煙疏柳,隱隱蕪城漏。
曾布看了,勃然大怒,寫信回去,第一次訓斥了妻子。
魏玩當時,看了他的信,據說哭了好幾天。
之后就很少再寫那些閨閣詞了。
不意,如今,妻子再次提起了筆。
這讓曾布的臉色,立刻變成了寒霜!
現在,可是他的關鍵時刻啊!
就在昨日,汴京才傳來消息,蒲傳正已奉詔入京述職。
曾布對此無比關注,親自派了人,前往應天府,專門盯著朝廷的邸報,以便他第一時間知道朝中情況。
“夫人又寫什么詞了?”曾布沒好氣的問道。
司閽將一張宣紙,呈遞給曾布。
曾布接過來,打開宣紙,輕聲念著,其上的文字:“小院無人簾半卷,獨自倚闌時…”
“寬盡春來金縷衣,憔悴有誰知?”
只讀到這里,曾布的臉色就變得無比陰沉。
偏他還發作不得。
一旦發作,被人傳出去,對他的官聲和形象,將是致命的打擊!
他和魏玩,可是很多人眼中的金童玉女,是才子佳人的完美組合!
只能咬著牙齒,繼續看著其他詞句。
“玉人近日書來少,應是怨來遲…夢里長安早晚歸,和淚立斜暉…”
看到這里,曾布的臉色,就變得通紅起來。
因為,這些文字,告訴曾布一個事情——妻子,已經知道了他和張氏之間的事情。
文字,是會自己說話的。
“應是怨來遲…應是怨來遲…”曾布微微吁出一口氣來。
一種類似于偷盜主人家的東西,被主人發現的心虛感,在他心底升起。
“夫人在京中,可還好?”曾布放下宣紙,轉身看向司閽。
“回稟主公,小人聽說,主母在京中,常常為太皇太后延請入宮…”
“娘娘愛幸主母,常執主母手,共賞宮中花…”
“尤其近來,娘娘每隔兩三日,就要詔主母入宮說話!”
曾布聽到這里,臉色從通紅,恢復了正常。
他柔聲道:“夫人在京,教養吾諸子…吾在外,卻很少有書信回家慰問…”
“此吾之失也!”
“取筆墨來!”曾布對著左右吩咐:“吾要寫信回京,一慰夫人相思之苦!”
盡管,他已經多年未與妻子同床共枕了。
但在此刻,當曾布聽說,他的妻子最近經常受太皇太后詔請入宮說話后。
他就忽然想起了,自己與妻子當年新婚燕爾時的那些山盟海誓,也想到了當年,兩人年輕時,在撫州老家的后院之中,彼此依偎著寫著他們的愛與眷戀的詩詞的那些時光。
于是,他提起筆,用著他年輕時的筆觸和溫柔,寫下了一篇溫情脈脈的書信。
想了想,曾布對著正在這古剎中游玩的少女招了招手。
“小蠻…”他叫著對方的小名,這個小名,還是他當年在懷仁縣給還是小姑娘的張氏所取的。
“郎君…”小蠻邁著婀娜嬌俏的步子,緩緩來到曾布身前,然后依偎到他懷中。
曾布一只手懷抱著少女,一只手拿著筆,感受著懷中少女的青春與嬌嫩。
同時回憶著,當年新婚燕爾時的愛戀。
一個個文字,在他筆鋒出現。
曾布不愧是做過翰林學士的頂級文人,只是少許,一篇溫柔的《武陵春》,就在他筆下出現。
仔細的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后,曾布提筆在詞后寫到:因讀夫人之詞,吾不勝慚愧,思及當年燕好,如今紛飛,情之所起,難以言說,故寫此詞,以記與夫人之情。
曾布懷中的小蠻,也看到這些文字。
她癡癡的笑著,因她知道,這首詞實際上是自己的丈夫寫給她的。
這讓她很開心。
唯有一點不滿意的是——這么好的詞,卻要送給那個女人!
那個已經四十好幾,人老珠黃的老女人!
那個還不肯死,將正妻的位子讓給她的可恨女人!
但,不管怎樣。
很快的,在揚州市井中,一首名叫《武陵春》的思妻詞,不脛而走,并很快被人瘋傳。
無數人,因詞中的溫柔詩詞,以及對妻子的濃濃愛意而沉醉。
只是…
當這首詞,沿著大運河,傳到了江寧府的時候。
王安禮拿著這首詞就笑了起來。
“曾子宣的這首《武陵春》確實是極好!”
“只是…”
“假若曾子宣與其妻魏氏,是如此的恩愛…”
“他何必寫這首《武陵春》?”
他的長兄王安石,與長嫂吳氏,自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成婚之后,更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離不棄,互相扶持,相互依靠。
哪怕到了現在,兩人都已白發蒼蒼,歷經了無數風霜與磨難,但依然能雙手緊握,漫步在保寧禪院的竹林中。
也依然能你喊我‘獾郎’,我喚你的乳名。
他們之間的愛戀,需要詩詞文章來襯托嗎?
不需要!
確實,他們互相彼此給對方都寫了很多詩詞。
但,這些詩詞,沒有一首流傳出去。
唯一在外傳的嫂嫂詩詞,只有一句《定風波》的殘句:待到明年重把酒,攜手,那知無雨又無風。
只是在記述與親友游樂的場景而已。
而且,文字之中的歡快與幸福,是不受限制的滿溢而出。
每個讀者,都能從文字中感同身受。
而另外一個國朝夫妻典范,司馬光夫妻之間也是如此。
司馬光與其發妻之間恩愛數十年。
也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即使其妻不能生育,他也依舊與妻子相守百年。
司馬光什么時候需要寫詩詞來表達他和妻子之間的感情?
所以啊…
王安禮放下手里的詩詞,輕笑一聲:“正經人誰寫情詩啊?”
“哪個恩愛夫妻,需要靠著這些東西來證明彼此的感情?”
“我兄長不寫,司馬十二也不寫!”
“就你曾子宣寫?”
“呵呵!”
“下賤!”
然而,曾布為什么要寫這首詞呢?
王安禮陷入了沉思。
正好,這個時候,兩個月前,被他的兄長從泉州請到江寧來幫助教學的鄭俠,來到他府上。
鄭俠是受邀來與他商議江寧書院的擴建事宜的。
江寧書院,一開始是準備拿著江寧府府學的舊學舍來辦的。
但很快,隨著天下士子紛至沓來,舊學舍已不能容納這么多人求學。
天子聽說后,特旨批了十萬貫的辦學經費。
讓他這個知江寧府,在江寧書院附近征地建設一個至少一百間學齋的書院。
本來,這事情應該是他兄長親自辦的。
但,兄長身體不太好,于是,此事便落到了鄭俠手中。
“介夫來的正好…”王安禮見到鄭俠,就將手里的曾布詞交給對方,問道:“介夫曾與曾子宣為友,且看一看,這曾子宣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鄭俠拿著曾布的詞,看了一遍,就笑了起來。
“曾子宣,這是在逢迎當朝的太皇太后呢!或許是想著靠這個辦法,來讓太皇太后抬舉他吧!”
“嗯?”
“太皇太后與英廟當年是如何?”鄭俠聳聳肩膀。
王安禮恍然大悟。
對啊!
太皇太后當年和英廟,也算是另一種類型的模范夫妻了。
英廟無論是登基前,還是登基后,都沒有妃嬪。
所以…
這曾布是通過這種辦法,來營造他也是這樣的人的形象,從而讓太皇太后高看他幾眼?
這有用嗎?
王安禮表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