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三更天。
楚國觀星臺,玄色道袍的少女閉目養神,濃密的睫毛隨呼吸微微顫動。
臺基六十四卦圖按天干地支排列,另有龜甲及一桿黃旗,旗上畫窺天符。
最特殊的是她身邊的三足木烏,烏口銜小鈴。
司天監同僚神情凝重。
都過去兩個月了,李屏誓要卜測那個男人位于何地,不惜搬來祖傳至寶。
突兀。
黃旗無風自折,旗桿截成兩段。
“快封卦!”少監厲聲催促。
少女不為所動,眼睛淌出一滴滴血珠,滲流自精巧鼻翼又干涸,如此反復。
“李屏,立刻封卦!”術士們驚悚駭然,旗倒折壽,一滴血減一年。
叮叮。
烏口小鈴發出清越響聲。
李屏驀然睜眼,死死盯著三足木烏,木烏有節奏轉動,速度越來越快。
“西,扶搖風。”少監呢喃。
“神洲輿圖!”李屏面色蒼白,沙啞催促。
少監快步走上臺基,將輿圖遞給她,末了嘆息一聲:
“十三年啊。”
“中原文明面臨生死存亡,我又何惜十三年壽命。”
“幾十年持續不斷墜落的大唐國運因他而漲,他值得。”
李屏說完揉了揉疲憊的腦袋,隨后沉浸觀察神洲輿圖。
少監沉默。
是啊,也許畫中人沒做過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但至少給大唐帶來了一絲希望。
盡管他們效忠南楚政權,但他們都是炎黃子孫,是中原文明的一份子。
最后誰取神洲鼎不重要,如今強大的蠻夷盤踞在側,若是中原文明消亡,死后誰還有臉面見列祖列宗?
“在西蜀嗎?可西蜀不吹扶搖風啊。”一個術士困惑。
李屏眼眸綻現光芒,似自言自語:“大風西南向東北傾斜,地勢低且平,荒蕪空曠是為扶搖風。”
“這里!”
她指著輿圖某個地點,堅定而果斷道:“玉門關。”
“他在玉門關!”
司天監眾人面面相覷。
中原進入西域的門戶,北涼和蠻夷的邊境?
“難道是北涼某個將軍奮勇殺蠻?”少監猜測。
“大唐國運。”身邊術士小聲提醒。
“他雖在北涼為將,卻心系大唐,如此導致唐運變化?”少監雖是疑問,卻一臉篤定。
眾人紛紛頷首。
這是最合理的推測。
自古以來,玉門關便是一座象征華夏榮辱興衰的隘口。
那里曾記載中原無上榮耀,冠軍侯霍去病封狼居胥,萬國朝拜長安途徑玉門關;那里也悲壯凄涼,中原多少為國出征的將士臨死前遙望玉門關。
或許唯有波瀾壯闊的玉門關,才會誕生挽救中原國運的人物。
“回去休息吧。”少監憂心忡忡地注視李屏。
少女嗯了一聲。
其中一個術士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決定不說出徒添笑耳。
他突然想起安西四鎮,原因是他太爺爺曾經是安西軍一員,因軍務安排調回中原,臨死前還念叨著想再看一眼玉門關。
安西肯定不復存在了,都隔絕消息六十多年,況且身處蠻夷腹地。
如果還存在的話,那已經不是奇跡,而是史詩級的神話傳說。
世間最可憐的將士莫過于安西第八團,當初領命駐守西域疆土,為中原遏制西域諸國,誰料蠻夷崛起得如此恐怖,那些偉大戍邊戰士的骨灰都回不來。
“你想說什么?”少監看了他一眼。
“沒。”術士搖頭。
關鍵西域也沒有扶搖風。
長安。
甘露殿。
裴靜姝趨行入殿,便見到高貴典雅的女帝正站在窗前郁郁寡歡。
陛下習慣一個人獨處,時而徘徊時而嘆息,很少主動和人說話。
只有當她的目光偶爾看向御案的畫像,眼中才會閃現出一絲神采。
不過,那神采也是極其微弱,稍縱即逝。
“陛下,李屏卜測出畫像人在玉門關。”裴靜姝帶來好消息。
女帝直直盯著她,語調飛快刻不容緩:
“傳高朝恩覲見!”
“是。”宮婢領命而去。
“玉門關嗎?”女帝疑惑。
“這一卦,李屏折壽十三年。”裴靜姝輕聲說。
女帝眉心微低,眼中的悲傷一閃而逝,旋即怔怔看著窗外:
“你做過什么?”
“朕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朕對不起你啊。”
“岌岌可危的中原文明,太需要一個英雄來提振元氣。”
裴靜姝默默頷首,能讓國運變化,肯定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率兵殺敵三千?還是武道天賦絕倫?
你的事跡不能無人問津,這個災難深重的民族,急需重燃斗志。
俄頃,一位滿頭白發,身影佝僂的蟒袍太監步入宮殿。
“陛下。”他恭敬施禮。
女帝注視著他:
“畫像人在玉門關,無論多久,你都要找到他。”
高朝恩重重頷首,僵硬的臉龐露出一絲笑意:
“找到他,雜家給他脫鞋。”
女帝扯動唇角,莞爾一笑。
很淡的淺笑,卻像層層裹閉的蛹繭在一聲咔擦的輕響后剝落,露出動人的蝶翼。
裴靜姝很久沒見到陛下露出這般開心的笑容。
高朝恩這也算逗樂陛下了。
他是千古忠宦高力士的養子,如今已一百多歲。
這個趣事來源是昔年高力士曾當眾給詩人李白脫鞋。
“雜家告辭。”高朝恩轉身離開甘露殿。
踏出大殿,身影懸空而起。
圣城,青銅殿宇。
圓桌上氣氛死寂,十二位審判官頭皮發麻,盯著檀盒里猙獰扭曲的頭顱。
“冕下,就是這樣。”風塵仆仆的巡視官匯報完畢,退至外殿。
蠻帝雙手捏得咯吱作響,一拳拍在王座扶手,咆哮道:
“喪心病狂!!”
“月九齡人性都扭曲了!她是神國最可憎的劊子手!”
審判官們噤若寒蟬。
呼延壽死死低著頭,不敢去看可怖頭顱,總覺得老巫婆的眼睛在盯他。
如他所愿,在心驚膽戰的計劃里,終于還是捂住了蓋子。
通向孤城的道路堆疊著一具具百姓尸體,幾乎都能觸碰天穹,是個正常人都覺得晦氣,何況養尊處優的巡視官,更不可能前往。
關鍵是老巫婆本就有嗜殺狠毒的名聲,大屠殺符合她的性格,若換做折蘭肅,中樞肯定會懷疑這樁事。
“將這條骯臟毒蛇丟去喂狗!”蠻帝怒揮咆哮,隨即震吼道:
“七千里疆域,誰去制裁?”
十二位審判官緘默不語,誰都不想推薦自己的黨羽親信。
幾十萬無辜百姓慘死,孽氣太重了極容易影響心智,況且老巫婆打碎一切秩序,新任制裁者去那里又得重建,很難撈到政績。
倒霉地,誰愿去?
“冕下,老臣推薦折蘭肅。”一個高鼻梁棕眼瞳的審判官畢恭畢敬道。
呼延壽心臟猛然被無形之手給攥住。
沒完沒了是吧?
最該千刀萬剮的就是折蘭老狗,但這條老狗肯定會拒絕接旨,屆時鬧大了不可收拾。
“冕下,此人大逆不道誅殺郡主,若是這么快官復原職,可能會引發輿論不滿。”
呼延壽嚴肅道。
“有理。”蠻帝頷首,掃了一眼圓桌,沉聲道:
“暫時擱置一段時間再議。”
呼延壽竭力克制情緒波動,稱贊道:“冕下圣明。”
這是最有利的結果,也意味著該他對付孤城顧長安了。
該死的折蘭老狗,跑得是真畜生!
蠻帝審視他半晌,語調慍怒:
“呼延愛卿,朕觀察伱最近意志消沉。”
呼延壽不寒而栗,心念急轉間嘆息道:
“子女平庸,臣近來苦于家事。”
經歷了如此摧毀性的失敗,就算再意氣風發也都磨得一干二凈,他整天徹夜難眠,魂魄都飄向七千里那座孤城。
“振作起來!!”蠻帝冷喝一聲,從王座緩緩起身,不可一世道:
“大業未成,爾等該盡心盡力,待無上神國吞并中原,在座諸位都會接受天道深淵的榮耀!”
眾人神情激昂,鏗鏘有力道:
“天神冕下萬萬歲!”
回到府邸,呼延壽又得知一個噩耗。
“爹,據南楚諜子匯報,有星象師夜窺天機,改變唐運的男人在玉門關。”
安靜的書房,呼延璟聲音劇烈顫抖。
早前唐國就到處流傳一張畫像,跟他得知的顧長安容貌一模一樣!!
“是李屏那臭婊子!”呼延壽呼吸急促,表情扭曲,整個人像是窒息般躺在椅上仰望天花板。
離真相越來越近了,蓋子還能捂多久?
見老爹恐懼至極的模樣,呼延璟反倒安慰起來:
“東土最有天賦的術士也不過如此,呵呵,漢奴在西域七千里呢。”
突如其來的巴掌,呼延壽又狠狠甩過去一記,壓抑怒火嘶吼道:
“蠢貨!”
“那是帝國被天道眷顧,玉門關以外悉數遮蔽,否則以為她窺不出?”
呼延璟悚然一驚,恐慌道:“萬一…”
“是啊,萬一她卜測能力更進一步,與天抗衡,那你爹我的腦袋也要沿街游行了。”
呼延壽慘笑,腦袋渾渾噩噩。
世人言說第一個謊言的時候,就要用無數謊言彌補,如今他深陷火坑,拼命熄滅它,可烈火已是燎原之勢。
呼延璟渾身僵硬,四肢冰涼。
近日他瘋狂惡補東土中原的史書,甚至還翻閱了西方拜占庭帝國史,雖然拜占庭煙消云散早就投靠大蠻帝國,可那邊也出過不少人杰。
他想看看一己之力的極限在哪里。
翻來翻去,他害怕了。
無論多么偉大的人物,跟孤城漢奴對比,似乎都顯得自慚形穢。
東土或許還以為畫中人只是做了一件還算可以的事情,若真清楚漢奴一路走來承受的東西,怕是整個神洲大地都要震蕩。
“還不到窮途末路的時候,中原不知,帝國也不知,老夫會不惜一切代價鏟除顧長安,再營造從來沒有這個人存在過的痕跡。”
呼延壽囁嚅自語,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兇狠!
“發芽呀。”
“你發芽好不好。”
披頭散發的紅袍男子抱著一截桃樹枝,他好想再看到鮮紅的桃花瓣,可無論怎樣,它就是不發芽。
顧長安只能祈求,就算他現在唯有祈求神靈,別再傷害城里的親人們。
為什么瘟病就停不下來呢。
為什么狂風飄來血腥味,帶來腐臭難聞的氣息,仿佛孤城承受的災難還不夠。
他不知道五百里外堆疊著幾十萬具尸體,他只知道天空一直是猩紅色,天地還彌漫著讓他瘋狂的氣機。
所謂新世界里的修煉,大抵是借天地之力,他不知道這是孽氣,他只清楚修煉它可以變強。
顧長安煉化了。
他害怕佛龕遠遠不夠洗滌氣機,所以選擇自己煉化,別再波及那些身體疲弱的親人。
“我真的快瘋了。”顧長安翕動嘴唇。
能清晰感受自己混混沌沌的思想,那些氣機讓他持續瘋墮。
等哪一天他不知道自己瘋了,那便是徹底的瘋子。
很久以前,多久呢?大概還是十五六歲的時候,他盼望著中原出現拯救者,來拯救這塊飽受苦難的疆土。
那時的自己應該朝氣蓬勃,站在城頭如一尊戰神,接受華夏民族的瞻仰膜拜。
所謂的少年意氣應是如此。
可現在已經麻木,已經不相信有人能來接過他高舉的火把。
但靈魂深處仍舊有一絲期盼,萬一真有呢?
如果自己瘋了,分不清來人是蠻夷還是故鄉,那該多可悲啊。
“可不成瘋子,又如何守住這座城。”
顧長安笑了笑,繼續煉化天地氣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