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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各人

熊貓書庫    一人鎮守孤城,于人世間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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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斷手瘸腿的白頭木匠艱難走上望樓,注視著佇立塔臺的顧長安。

  記得長安四歲的時候,就嚷嚷著要穿雪白衣裳,一個不足凳子高的小娃娃,整天穿著白衣在城頭耀武揚威。

  郭老夫人笑他:“你也想學南朝陳慶之,千軍萬馬避白袍?”

  小長安揚起稚嫩的臉頰說:“我會比他更勇猛!”

  當時城頭數千老卒被逗樂了,罵罵咧咧給取了個“吹牛長安”的外號。

  “諸位同袍,他沒吹牛。”木匠撫摸著城墻,凝視天邊的安西軍英魂。

  他比陳慶之勇猛百倍!

  可他不穿白袍了。

  安靜注視著城外的男人,穿著一身鮮艷紅衣,或許是張老婆子的裁剪手藝退步了,袖口腰襟很寬敞,都像披了一件紅裙在身上。

  “秦爺爺。”顧長安抬頭打招呼。

  秦木匠蠕動嘴唇,欲言又止。

  “我沒瘋。”顧長安笑了笑,解釋說,“我想讓身上多點喜慶的氣息。”

  秦木匠搖頭,走到他身邊:“我們不怕你瘋,你不該承受這一切。”

  若是再堅守孤城十年,中原民族能攻守易形,長安絕對會壯志凌云。

  若是屠殺二十萬蠻夷就能永遠守住這塊疆土,長安會越殺越有勁。

  可看不到希望啊!

  一個人在黑暗里舉著火把,走了很遠很遠還是伸手不見五指,想退又不能退,想躺下又害怕火把熄滅,唯有麻木舉著繼續走下去。

  這是何等的折磨。

  秦木匠踱步過去,拿走他的血劍,溫聲道:

  “你太累了,休息一天,去外面走走。”

  “蠻夷隨時會突襲。”顧長安否決。

  “幾個月沒有動靜,就會在今天?況且蠻軍開拔,孤城百里外都有聲響,你去散散心天塌不下來!”

  秦木匠吼了一聲。

  顧長安沉默,長發披散遮住了迷茫的雙眼。

  “長安吶,你都沒真正出過城。”秦木匠仰著頭,強忍著不讓老淚落下。

  這句話多么悲涼,除了出城殺敵以外,這個英勇蓋世的男人,一生都沒離開過龜茲城。

  “就今天,為自己而活。”秦木匠重重拍著他的肩膀,嚴肅道:

  “伱是隊正,老頭子我是百夫長,這是上級的命令!”

  顧長安猶豫很久,最終叮囑道:“秦爺爺,有敵軍跡象立刻吹響號角。”

  “去吧。”秦木匠推了他一把。

  “或者擂鼓也行,我不會走遠,有蠻夷一定要先讓城內親人們躲進地洞,您記得檢查城門。”

  顧長安絮絮叨叨。

  “娘嘞,老頭子殘廢了,又不是傻了。”秦木匠一腳作勢踹過去。

  或許是渾渾噩噩的意識需要拯救,又或許是顧長安也想自私一次,為自己活一次。

  他離開望樓,牽上一匹駿馬,三步兩回頭,駕馬奔襲于黃沙漫卷之中。

  盯著長安的背影,秦木匠不禁熱淚盈眶,少年本該是這樣瀟灑放肆,可一座城囚禁少年所有的夢想。

  “痛快!”

  無邊無際的沙漠,紅色身影疾馳如拉弓的箭矢,顧長安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

  自由散漫的狂風,晚霞尤其溫柔,在他看來格外浪漫,不知疲倦地奔跑,像是把天地都攬進懷里。

  一路游覽風景,傍晚時分。

  顧長安來到一座空無一人的城鎮,因幾十年的荒廢,房屋坍塌被黃沙掩埋。

  城鎮入口有廟巍峨矗立,豎著幾塊碑碣,還有一座中原武夫的雕像,顧長安正是被他吸引過來。

  碑碣上雕刻一行行小字。

  今委千里封疆,盡為王土,冀萬家臣妾,皆沐天可汗恩典,輿櫬有歸,負荊俟罪,望回日月之照,特寬斧鉞之誅。

  雕像正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的侯君集。

  顧長安都能想象到兩百年前的畫面——

  西域某國的國王搖尾乞憐,諂媚的鑄下降表,還命令給侯將軍雕刻銅像。

  昔日神洲兵鋒之盛,萬國臣服。

  如今崩潰之殤,蠻夷可欺。

  顧長安佇立良久,又看向另一塊碑碣,大概是某個小卒臨終前留下的。

吾輩生于大唐,托天朝太平盛世庇佑,少時不曾有兵禍,未體驗饑荒,受天子召喚,為天朝戍邊于此,仗天朝聲威,護一方平安天下雖大,吾輩身后即是長安,何懼蠻夷哉  顧長安指尖涌出內氣,彎腰在碑碣下方鑄刻文字。

  “今神洲不幸,蠻夷受天道眷顧氣焰熏天,同袍英勇戰死,囑咐我顧長安堅守疆土。”

  “萬里沙漠,勢單力孤。”

  “雖未前往長安受圣人封賞,未見識繁華中原,也未體驗上國威儀,更沒接受武人榮耀。”

  “可我一步不退,我死在這里之前,蠻夷雜碎休想踏入華夏疆土!”

  顧長安離開了。

  他希望后世漢人能翻出這塊碑碣,知道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叫顧長安的傻子一直在堅持著。

  山月為枕,薄露作被。

  夜晚的沙漠寒冷,光禿禿的山腳下,顧長安枕著自己雙臂,抬頭仰望漫天繁星。

  這種放松的心情他從未有過,靈魂掙脫束縛,自由自在。

  “唳!”

  山頂一只小雛鷹被母鷹丟下去,在空中不停地掙扎。

  “學會飛啊。”顧長安緊緊注視小雛鷹。

  小雛鷹哀鳴墜落,母鷹在空中盤旋漠不關心。

  絕望的雛鷹嘶鳴啼叫,眼見自己快要摔死,倉惶在半空撲展翅膀,動作僵硬晦澀,但憑借與生俱來的飛行天賦,第一次翱翔于天際。

  一大一小兩只鷹齊頭飛行,慢慢消失在顧長安視線里。

  “沒死之前,一切都還有希望。”他呢喃自語。

  忽而。

  狂風大作。

  暴雨傾盆。

  方圓百里鳥禽遷徙,一場恐怖的風嘯夾著拳頭大小的雨滴無端垂落,紅袍孤獨屹立夜空下,一股股氣浪席卷而來,宛若風雨帷幕只遮一人。

  短暫的自由,往往就能接觸心靈枷鎖,麻木中的慰藉與天地之力產生共鳴。

  破境!

  淺薄的舊世界知識讓顧長安懵懂,他也很難理解自己發生了什么。

  唯一確信的是,面對下次蠻夷攻城,他有更強的力量去抗衡。

  以及更瘋狂的殺戮。

  戈壁灘,人煙稠密。

  鐵甲森森的悍卒布控關卡,武藝高強的劍客來回巡視,懸著“糧”幟的商隊接受嚴格盤查。

  “一定要去嗎?”

  黑甲持戟的金發武將冷漠盯著肥胖惶恐的老板娘。

  后者顫聲道:“我家在圣城掛名的皇商啊,身份文書齊全。”

  “我問你一定要去嗎?”武將怒吼了一聲。

  老板娘姿態唯唯諾諾,但堅定的眼神表明態度。

  明面上是糧食,其實在販賣珠寶香料珍珠,況且都被圣城權貴預定,晚點沒送到下場凄慘。

  武將深深皺眉,他很清楚什么買賣,關于胖女人的記錄很干凈,通商二十年沒鬧過幺蛾子。

  “你可以過,其余人必須回去。”他寒著臉。

  老板娘橫肉抽搐,“我一個人怎么辦事,不覺得可笑嗎?”

  啪!!

  金發武將直接揮起蒲扇大小的手掌,狠狠將婦人甩飛三丈。

  “可笑嗎?”他雙眼迸射殺機。

  老板娘蜷縮在河灘哭天嚎地,商隊伙計噤若寒蟬,劉尚面色緊繃,手指嵌入掌心的疼痛讓他保持冷靜。

  五千里了!

  巨額賄賂,關卡疏忽,商隊已經成功走過五千里。

  “蒼天保佑,蒼天保佑…”他內心瘋狂祈禱。

  “行了。”身著華服的鷹鉤鼻走到武將身邊,耳語幾聲。

  武將頷首。

  “我要一個解釋!”老板娘在地上撒潑打滾,她從未經歷過這樣殘酷且高危的統治。

  她也認識很多權貴的,她不是什么阿貓阿狗!

  “制裁尊上鎮守七千里疆土,何時需要跟你這種小人物解釋?”

  武將居高臨下俯瞰著她,隨即冷冰冰說:

  “除你之外,皆割舌!”

  上百伙計面色蒼白,如遭雷擊。

  劉尚頭暈目眩,他的心在一瞬間又硬如鐵石,靜如止水。

  “不能,你想讓圣城…”老板娘話說半截,武將踏步如流星,將她又踹飛幾丈。

  “要過,就照辦!!”武將厲喝。

  隆隆聲驟響,悍卒不由分說沖進商隊,將一個個伙計按倒在河灘。

  “開恩啊!”

  求饒無用,因緊咬牙關而漲紫的舌頭被殘忍割下,鮮血很快混淆河水。

  哀嚎聲、尖利的咆哮此起彼伏,很快就歸于死寂。

  劉尚還沒昏厥,他嘴唇顫抖,死死盯著行刑的蠻夷。

  操著匕首靈巧地一轉,就把柔軟的舌頭旋了下來。

  仿佛是戳到了心臟,那種劇烈的疼痛令整個嘴巴都失去痛覺,鮮血像泉水般涌出來。

  劉尚面前的事物開始慢慢模糊,看著自己的舌頭被蠻卒踢進河水里,他閉上眼睛輕輕笑了笑。

  蠻夷害怕了!

  哈哈哈哈,蠻夷害怕孤城那個男人!

  蠻夷害怕偉大的民族信仰,害怕黑暗中頑強屹立的華夏精神!!

  正因為怕,他們才會狠!

  我的舌頭是有價值的,它讓我安全度過七千里疆域最森嚴的關卡,它讓我離玉門關更近一步。

  黎明的曙光就在前方,沒了舌頭還能用手寫,六十年的孤城絕不會被遺忘。

  我一定會到長安!!

  裁決者官邸。

  氣氛僵硬如鐵。

  月九齡銀絲梳得一絲不茍,淡施粉黛掩蓋了臉皮皺紋,她恢復從前般意氣風發。

  “祖母,三位大宗師到了。”月雅強行抑制住興奮,可聲音還是忍不住雀躍。

  時機已到!

  那個漢奴就是噩夢,就是籠罩在家族頭頂的陰霾,那座孤城是帝國最屈辱的印記。

  一切準備就緒,終于能徹底葬滅!

  “明天誓師出征!”月九齡寒聲道。

  “多少兵馬?”月雅問。

  月九齡棕色眼瞳透著強烈的恨意,一字一頓道:

  “一萬二!!”

  月雅表情僵住,幾乎在瞬間失態。

  被譽為帝國巫婆的老嫗,此刻緩緩握緊拳頭,又重重揮出去。

  “畢其功于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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