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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別瘋

熊貓書庫    一人鎮守孤城,于人世間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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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城。

  月雅摘下斗篷,來到一座巍峨恢宏的府邸前。

  遞過拜帖,隨門房步入極盡奢華的客廳,案幾上酥香烤羊,席間觥籌交錯,還有無數色彩艷麗的袍裙閃現其間。

  她很好隱藏眼底的憤怒,祖母在西域黯然神傷,呼延壽卻在圣城悠哉悠哉,這公平嗎?

  “你是?”

  一個紫袍金帶的微胖老人緩緩走來,正是中樞頗有權勢的審判官呼延壽。

  他是典型的丹鳳眸鷹鉤鼻,一動嘴唇便會扯動鼻翼與額頭,好似銜尾蛇在臉皮之下游走。

  “月制裁的孫女。”月雅恭謹回答。

  呼延壽深深皺眉,中樞重臣避諱跟封疆大吏接觸。

  可來都來了,總不能趕人吧。

  “里面談。”他踱步繞了幾圈,來到逼仄隱蔽的茶室,回頭看向緊隨其后的月雅:

  “恭喜月氏家族,出了一個攪動氣運的天驕。”

  “根本沒有什么月無敵。”月雅冷面反駁。

  呼延壽不怒自威,沉聲道:

  “欺君罔上,罪當斬首!”

  有沒有跟他無關,他只想知道此行目的。

  眼前的女子態度絲毫不帶尊敬,仿佛是來興師問罪。

  “你是在質問老夫?”不愧是老奸巨猾的中樞重臣,僅僅觀察就推斷出月雅的情緒。

  “沒錯。”月雅直接挑明了說,“審判尊上對龜茲城還有印象嗎?”

  呼延壽坐在矮凳上,淡定斟一壺茶,輕聲道:

  “陳年舊事了,莫非那幾百個白頭老卒還沒死干凈?”

  “死了,只剩一個名叫顧長安的守卒。”月雅竭力克制怒火,隨即死死盯著他:

  “孤城至今還矗立在西域,大唐纛旗插在城外半里疆土,正是丟土導致深淵氣運泛起漣漪。”

  呼延壽表情瞬間凝滯,茶杯啪嗒摔爛。

  “一口氣說完!”他眼神尖利如針。

  “折蘭肅被逼跑路,我月氏損失四千悍卒。”

  望著這位養尊處優的老人越來越慘淡的臉色,月雅繼續無情補刀:

  “你沒聽錯,顧長安這個漢奴一人一劍,殺了四千悍卒三十個侍衛,折蘭肅那邊死了多少不得而知。”

  呼延壽雙拳緊握,橫眉立目肌肉顫動,簡直像一尊怒目金剛,陰森道:

  “荒誕離奇,天方夜譚。”

  “編個鬼故事,有何企圖?!”

  月雅注視著他。

  “笑話!”呼延壽調整情緒,冷靜下來:

  “說給山鬼聽?一人一劍殺穿大軍,地獄魔頭都做不到!”

  月雅玉頰冰冷,近乎是從腔里抽出的聲音:

  “我萬里迢迢,途中累死七匹駿馬,就是特意來給位高權重的審判者說一段笑話,啊?!”

  呼延壽猝不及防,嚇得往后一跌,一屁股癱坐到了地上。

  他能分辨得出來,根本不是作偽,這些話不啻于晴天霹靂!

  “這個爛攤子,誰也別想置身事外。”月雅眼神陰沉。

  月氏都已經欺君了,還懼怕得罪呼延老匹夫?

  同一根繩上的螞蚱,要么一起出力,要么一起去死!

  折蘭老狗跑得快,你呼延老匹夫跑不了!

  “什么爛攤子,跟老夫有關系嗎?”呼延壽平靜爬起來,故作鎮定地整理衣襟鬢發。

  “上上一任七千里制裁者是誰?”月雅冷笑。

  呼延壽波瀾不驚:

  “罪孽皆在折蘭肅,他辜負帝國厚望,愧對天神冕下,唯有自裁。”

  “你祖母丟掉帝國半里疆土,已經罪不可赦,老夫會向中樞陳情,盡量不波及月氏家族。”

  月雅氣急,看著茶室壁畫,寒聲道:

  “你摘得干干凈凈對吧?”

  “不然呢?”呼延壽反問,情緒陡然失控,猙獰著眼角咆哮道:

  “廢物!”

  “折蘭肅怎么還有臉活在世上!”

  “老夫離任,孤城只剩老弱病殘…”

  “怎么不殺?”月雅截住他的話。

  呼延壽張了張嘴,突然笑得很扭曲。

  造孽!!

  “人逢升官,還是帝國決策層的審判者,火急火燎恨不得長八條腿跑進圣城,哪里還會在意眼前的小麻煩呢?”

  “伱當初原本可以徹底鏟除,就因為一念之差,鑄下難以挽回的后果。”

  月雅不疾不徐地陳述,這是祖母教她說的。

  沒錯,恰好正是呼延壽當時的心理。

  他頹然地垂頭,仿佛命運有意在捉弄。

  接到詔旨的那一刻,他已經將七千里事宜拋之腦后了,無論從任何利益角度,后任折蘭肅都會幫他處理龜茲城。

  “顧長安真的如此驚世駭俗?”呼延壽雙眼圓瞪,難以置信。

  月雅沉默,厭惡描述漢奴有多么可怕。

  “哈哈哈哈…一個人在締造史詩奇跡!”呼延壽青筋暴凸,語氣歇斯底里。

  但凡有的選擇,老巫婆都不會欺騙天神冕下。

  而折蘭肅那個老畜生,寧愿自罰降職,都要離開泥潭。

  結合一切,呼延壽深刻明白西域七千里已經是一座災難火山。

  不能爆!

  “封鎖消息,繼續捂緊蓋子!”他蠕動嘴唇,已經失去威脅的心思了。

  再怎么恐嚇,也改變不了他有罪的事實。

  一經暴露,他憑借權力場的資源以及罪名相對較小,很可能免于凌遲,但絕對要丟官帽。

  六十五歲才爬到這個位置,差一步就位極人臣,沒了權力跟死有什么兩樣?

  “那就麻煩尊上借兵。”月雅沉聲道。

  呼延壽冷冷盯著她,語氣粗暴憤怒:

  “老巫婆是封疆大吏,老夫在中樞,還借兵,老巫婆怎么想的?!”

  “遲早要被你們這群蟲豸給害死,老夫何錯之有?”

  見他還覺得自己無辜,月雅劈頭罵道:

  “折蘭老狗接手你的爛攤子,他不無辜?祖母是被坑的,比你更無辜!”

  “借兵不可能。”呼延壽滿臉籠罩著陰云,沉聲道:

  “撥錢撥糧,一定要鏟除孤城!”

  “糧食能堆死顧長安?”月雅也知道借兵純屬無稽之談,只是談判的籌碼罷了。

  “武器、以及三位上三品的高手,必須是能輕易碾壓桃花劍扶殤的高手!”

  呼延壽沒有反駁:

  “武器可以給,高手需要時間安排。”

  “盡快讓他們來西域。”月雅嚴肅道。

  果真如祖母所料,呼延老匹夫也懦弱恐懼。

  茶室陷入冗長的死寂,氣氛僵硬如鐵。

  呼延壽來回踱步,突然嚴厲道:

  “先勸降。”

  月雅心力交瘁,倚靠墻壁說道:

  “你想親眼目睹他殺穿四千大軍的血腥場面嗎?這種誓死給舊王朝殉葬的漢奴,拿什么勸?”

  呼延壽不寒而栗,他甚至都不敢去想象那一副地獄場景。

  四崩五裂的華夏文明,竟然還存在這樣一個愚蠢的守護者。

  “必須勸降,就算顧長安死了,不代表能掩蓋萬里孤城存在過的痕跡,總有一天會東窗事發。”

  “屆時咱們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唯有投降!”

  “試想一下,一座堅守六十多年的孤城都易主了,那樣一個黑暗中獨舉火把的蓋世人物都投降了,只要曝光,便可徹底瓦解東土中原的意志!”

  “偌大華夏,誰敢說比顧長安更絕望?連他都堅持不住,誰還有勇氣抵抗?”

  呼延壽目光灼灼,一通話說得很堅定。

  月雅抿了抿唇。

  狗日的老匹夫也在喪事喜辦,還想借機撈取政治資本。

  按照他所描繪的藍圖,興許天神冕下真會赦免他們欺君之罪,甚至還有褒獎。

  雖然不想承認,但顧長安那個漢奴,已經不單單是一個人,而是一種偉大的精神信仰。

  呼延壽眼神閃爍,思考片刻:

  “老夫官場擁躉有個七品芝麻官,聽說其夫人祖籍長安,舉家投奔圣城這座人世間的燈塔。”

  “讓她勸降?”月雅問。

  “名叫長安,長安更親近更能洞穿靈魂。”呼延壽下定決心,補充道:

  “事情老夫去辦,無論結果如何,那婦人必須死在西域。”

  “我懂。”月雅頷首。

  這也是祖母的政策,七千里可以進,但一只蒼蠅都別想飛出去。

  “如果勸降失敗,你們別輕舉妄動。”

  “等老夫安排的高手抵達,徹底焚燒孤城不留痕跡,將顧長安碾成齏粉。”

  停頓了一下,位高權重的老人近乎哀求道:

  “把事情做好,別讓大家萬劫不復。”

  “大蠻帝國如今坐擁兩千萬里疆土,只要吞滅神洲就能締造無上神國,咱們不能死在半山腰上,一定要在山巔接受榮耀的掌聲。”

  月雅重重點頭,眸光盯著忽明忽暗的燈光。

  為什么大家那么有權力欲望?因為天道眷顧之后的帝國——

  前所未有的強大!

  身在其中是一種足以彪炳千秋的榮耀,絕不能被顧長安那個漢奴毀掉她的野心和夢想。

  一輪皎潔的明月孤懸荒漠。

  時隔近四個月,對于孤城而言特別漫長,對于望樓來回巡視的身影來說,桃樹看了千千萬萬遍,所幸桃花不因四季而變化,每天都鮮紅茂盛,從未凋零。

  “終于來了。”顧長安呢喃自語,他不知道蠻夷沉寂這么久在醞釀什么。

  黃沙卷起,幾百騎疾馳于荒漠,在幾里外停下,月雅摘下黃金頭盔,冷冷望著醒目的血色纛旗。

  “去吧。”她側眸盯著一個風塵仆仆的婦人。

  婦人哪里能習慣沙漠,原本白皙的肌膚都皸裂了,嘴角干得褪皮,雙手緊緊攥住裙角。

  她云里霧里被挾持到這里,而灌輸給她的念頭就是勸降。

  “去!”月雅手持紫鞭,作勢要抽下。

  婦人深知自己沒有反抗的能力,默默拿起水壺,走向孤零零的城池。

  短短幾里路,僅憑雙腳竟走了一個多時辰,月色更深,寒意漸濃。

  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畏懼,在看到城頭那道白色身影之后都化為烏有,轉而是無邊無際的震撼。

  “滾出去!”

  在接近纛旗的土地,顧長安一躍而下,漠然注視著她。

  “我…我是長安人。”迎著狂風,婦人用力說出這句話。

  顧長安面無表情,瞇眼望向遙遠處的蠻夷,或許是熟悉的中原腔調,讓他沒有立刻拔劍。

  多聽聽也好。

  “勸降的?”

  他平靜走了過去。

  凝視這張稚嫩俊秀的臉龐,婦人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

  在西域路上,她只當是神話傳說,況且彼時因為恐懼聽不進去任何雜音。

  可親眼看到這座染滿鮮血的孤城,那個矗立城頭的男人,她的心靈承受著難以想象的沖擊。

  她也曾飽讀詩書,她也曾翻閱史載,可試問煌煌華夏,誰會如此悲壯而孤勇?

  最絕望的是,中原沒人知道這個男人是誰!

  “你太苦了。”她雙眼通紅,情緒難以自持。

  “你真是長安人?”顧長安審視著她。

  “嗯,二十年前…”婦人欲言又止,不敢說家族偷溜到圣城。

  在這個男人面前,叛逃不止是屈辱,而是靈魂深處十惡不赦的罪名。

  她根本沒有勇氣說出口。

  “跟我說說長安,我還沒去過呢。”顧長安笑了笑。

  婦人淚眼婆娑,在深淵里獨自彷徨的男人,竟有一雙干凈清澈的眼眸,她隱約能看到飽含向往之色。

  她擦凈眼角殘留的淚水,記憶里的長安浮現在腦海里,娓娓說來:

  “長安吶,進城就能看到盛放的牡丹花,開遍四街八道,詩人夸它是‘天下無雙艷,人間第一香’。”

  “最繁華就是朱雀長街呢,寬闊平坦的街道兩側種有整排的梧桐和垂柳,富家公子騎馬游街,貧家書生靠著梧桐樹讀書。”

  “天蒙蒙亮,京郊的農人推著一車車新鮮的瓜果菜蔬轆轆走來;少婦聚集在河邊洗衣服,暖風拂過她們飄飛的鬢發;還有各色小攤,香味籠罩整個街道,囊中羞澀者唯有望而卻步。”

  “…”

  顧長安聽得入迷,也許是因為婦人婉轉輕柔的語調,也許是她所描繪的美麗風景。

  他愛那樣的市井味道,喜歡百姓洋溢的笑臉。

  “你應該去看一眼長安城。”婦人低聲道。

  顧長安略默,搖搖頭:

  “我很喜歡長安,正如我喜歡自己的名字,只是光聽聽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你甘心嗎?”婦人不止是為了自己的任務,更是發自內心的痛苦。

  “你應該是煌煌青史繞不過去的豐碑,可你現在卻無人問津。”

  “神洲沉淪不是因為你,不是因為咱們這些平頭老百姓,也不是戍衛邊疆的戰士,而是那群上位者肆意妄為!是唐朝李隆基造成的動蕩,是五姓七望枉顧百姓生死,否則天道豈會眷顧邊陲蠻夷!”

  顧長安凝視著她激動漲紅的臉頰,輕聲說:

  “道理我都懂,我不是為了李氏王朝,我想拯救蒼生黎庶。”

  “昔年晉末五胡亂華,在歷史最黑暗的時代,華夏文明依然屹立不倒。”

  “可現在蠻夷有蒼天眷顧啊!”

  “這一次炎黃子孫倒下了,或許再難起來。”

  “大勢已如此艱難,我如何能夠隨波逐流。”

  婦人啞然,她仿佛在面對一座橫亙前方的巨石,無論如何都搬不走。

  “他們說了,只要你投降,城內老弱婦孺由他們護送到長安,安西軍的骨灰落葉歸根,讓英魂榮歸故里。”

  顧長安身體僵硬,這不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嗎?

  “英雄你不可恥,可恥的是神洲,沒臉的是中原。”婦人由衷說道。

  顧長安怔怔盯著纛旗,轉視身邊每一寸疆土,他小心翼翼說:

  “能不能抱抱我。”

  婦人沒有猶豫,輕輕抱住不算瘦削的身軀,身上有淺淡的桃花香。

  顧長安第一次感受到來自城外的溫暖,他無聲無息摟住婦人,默然很久很久。

  望著這一幕,月雅等人眼神閃爍,莫非真被長安人給感動了?

  “我們華夏子孫都投降了,還有華夏嗎?”

  “我咬著牙走過很長的黑暗深淵,我做不到半途而廢。”

  聽到沙啞的嗓音,婦人無語凝噎。

  “其實我想死,我又不能死。”

  “我想好好睡一覺,我不想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樣巡視城墻,但我不能休息。”

  “我也想被人拯救,我也想過正常人的生活。”

  “我快要瘋了啊,我無數次告訴自己別瘋,可我看不到一絲希望。”

  顧長安絮絮叨叨,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換做別人,很早之前就瘋了。”婦人語氣懇切,甚至鼓足勇氣拍拍他的肩膀。

  “我肩膀很小,扛不下一個生死存亡之際的中原民族,可我現在還扛得起這塊疆土。”

  “你走吧。”

  顧長安突然離開懷抱,很平靜地走回城門。

  婦人呆呆佇立,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正要轉身走回去,整個人突然七竅流血殞命而亡。

  “沒用的漢奴!”

  月雅直接捏碎掌心的綠色蠱蟲,雙眸也像是淬了毒。

  那道離去背影讓她恨欲發狂,開出的籌碼近乎于跪舔,卻又遭到無情的羞辱!

  陡然,她的眸光凝滯。

  月色照耀城頭,雪白身影翩翩起舞,姿態很優雅又忘乎所以,像是死亡籠罩下孤單徘徊的殘魂,更像是一副壯闊波瀾的圖景。

  顧長安驀然轉身,歇斯底里地朝著荒漠咆哮:

  “快殺了我!!!”

  回音在狂風黃沙里震蕩不休。

  月雅滋生恐懼,那種不可一世的癲狂令她迅速調轉馬頭,朝著遠處狂奔。

  會的,下一次再來的時候,就會帶走你眼珠,你的鼻子,你的嘴巴,以及你全身每一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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