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米安望著芙蘭卡因晉升而變回湖水藍色的眼眸,看到里面映出了或明亮或偏黃的點點燈光。
“是啊。”他感慨著附和道。
芙蘭卡又沉默了下去。
過了好一陣,她才夢囈般說道:
“你知道嗎?我再也回不去了…”
“發生了什么?”盧米安順勢問道。
芙蘭卡再次從自己和簡娜醒來就發現在目曙醫院地下區域開始說起,仿佛要用更多的前篇敘述積累講后面事情的勇氣,拉長做心理建設的時間。
盧米安沒有急切,安靜聽著,偶爾問上兩句細節。
等芙蘭卡講到自己選擇利用夢境的特殊強行晉升,以換來“原初魔女”注視,打通逃離之路時,盧米安挑了下眉毛。
雖然他已借助非凡特性聚合定律和“魔女”的靈性直覺知曉芙蘭卡晉升了“絕望魔女”,且從前期講述里推測出了這是當時環境下,以當時條件,成功可能最高的一個辦法,但還是覺得這有一定的設計意味:
晉升“絕望魔女”的條件在那一刻恰好湊齊了!
當然,也就是他不在現場,如果他在,他會直接燃燒尸油蠟燭,與那座特殊城市內的恐怖意志密契,強行摧毀阻礙。
說完自己隨著鏡中世界的崩潰和最后那部分走廊的垮塌,墜落虛幻深淵,芙蘭卡停頓了幾秒,然后才努力地用平鋪直述的口吻講起自己如何延緩下墜速度,如何感受到精神和心靈也在靠近深淵,如何選擇那團灰白色霧氣,落進了里面。
她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可還是強撐著把那座模糊光門、那些透明“蠶繭”、那顆快速旋轉的虛幻星球、那道略帶莊嚴意味的聲音以及“蠶繭”內的過去自己、相應的合理推測都告訴了盧米安。
盧米安其實很早就覺得“穿越”這件事情不像芙蘭卡這些“卷毛狒狒研究會”成員想得那樣,懷疑其中蘊藏著他們無法接受的恐怖真相,所以,在夢境都市這段時間,他和簡娜都默契地對芙蘭卡好,更清晰更明確地表達對她的重視,但他沒想到真相會是這樣。
原來不是空間上的穿越,而是時間上的穿越…空間可以來回,時間可以逆流嗎?不,如果可以,復活奧蘿爾不會這么困難…盧米安的情緒忽然也變得悲傷。
他感覺自己永久失去了某幾個非常重要的人,某些非常思念的物,那種悲傷,那種惆悵,那種遺憾,那種痛苦,宛若鋒利的刻刀,在他的心靈上一筆一劃地鑿起墓志銘。
他一下明白,這是姐姐奧蘿爾的感受,她的靈魂碎片因芙蘭卡的講述和芙蘭卡的強烈情緒產生了共鳴。
故鄉,永遠也回不去了。
“具體就是這樣,我懷疑西大陸就是‘冥道人’、‘天師’所在,就是,就是我家鄉幾千甚至幾萬年后的樣子…”芙蘭卡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
盧米安閉了下眼睛,故意笑道:
“我忽然覺得自己足夠幸運,至少我還有復活奧蘿爾的希望,你們連最后的念想都沒有了。”
芙蘭卡嘴巴微張,有點愣住。
她氣極反笑道:
“艸!你們‘獵人’的嘴巴就說不出好話嗎?人類的嘴巴竟然能吐出這么惡毒的話語!”
“我還以為你會一腳把我踹飛。”盧米安露出了討打的表情。
芙蘭卡霍然明白了他的真實用意,“哼”了一聲道:
“我是有這樣的沖動,你現在很適合當沙包。”
她頓了一下,再次將目光投向了窗外,望著那溫暖靜謐的夜色道:
“你之前說大不了我們任務失敗,換一批人再來,大不了大家一起迎接世界末日,總不能讓我死在目曙醫院地底時,我雖然不是非常贊同你的想法和風格,但還是,還是覺得自己的人生有那么一點存在意義…”
“我當時是故意那么說的,讓你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被重視的,幫助你走出那種死氣沉沉的絕望狀態。”盧米安笑了一聲,“我當時雖然不清楚你具體遭遇了什么,但你的情緒怎么樣,還是能看得出來。”
芙蘭卡刷地回頭,望著盧米安,“呵”了一聲:
“對于‘獵人’,要看他做了什么,怎么做的,而不是嘴上怎么說的,我知道,你確實讓羅珊和簡娜去請周明瑞到地下區域。”
不等盧米安回應,她比之前死氣沉沉的狀態多了幾分好奇:
“你是怎么進到那個心理陰影的?”
那可是在虛幻深淵接近底部的地方!
盧米安笑了笑道:
“我下到負二層就遇上了呂永安,她應該是通過某種方法進來的外來意識,而不是格林那樣遭受了污染和影響的夢境形象。
“所以,在紅月醫院見面時,她大概率就看出我是假的神子,卻完全配合我的行動,呵呵,可能對‘偉大母親’來說,不管我是真的神子,還是假的神子,只要頂著神子這個稱呼,遲早變成真的,而這次就有機會。
“當時呂永安告訴我,要想進入虛幻深淵救人,只能祈求母親的幫助。”
“你不會祈求了吧?”芙蘭卡整個人都被關切和擔憂的情緒占據,暫時忘記了意志的消沉、情緒的低落、緩慢侵蝕心靈的痛苦和絕望。
她的目光下意識投向了盧米安的肚子。
“當然沒有。”盧米安特意先講呂永安之事,為的就是調動芙蘭卡的情緒,讓她沒法完全沉浸于悲傷中。
久病成良醫的他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什么,該怎么做。
更為重要的是,他自身也是“絕望魔女”,也經歷過剛晉升就契合扮演法,消化完了“讓自己絕望”這部分魔藥的事情,且從全世界最強“心理醫生”的治療報告里知曉了穩固精神狀態避免失控的措施和辦法。
這才是他坦然告訴芙蘭卡自己救她前真實想法和心理狀態的原因,他要做最穩固的那個錨點,要不然,哪有“獵人”會直接把自己心里話講出來的?
芙蘭卡不可遏制地舒了口氣:
“那你是靠什么破壞虛幻深淵,打開通道的?”
盧米安笑了起來:
“尸油蠟燭。”
他一邊說,一邊拿出那瓶淡黃帶紅的半凝固蠟燭,嘆了口氣道:
“‘毀滅之火’燒得太厲害,這根蠟燭只能再用一次了。”
芙蘭卡聽盧米安講過上次用尸油蠟燭舉行密契儀式的經歷,也知道密契的對象很可能是站在“獵人”和“魔女”兩條途徑頂端的恐怖意志,眼睛霍然睜大道:
“你有點極端了…”
她沒說下去,是因為想到這樣的極端是為了救自己。
盧米安把密契儀式中的感受、一點恐怖意志的降臨和“血皇帝”殘余氣息的異變都講了一遍,末了道:
“我本來進不了那團灰霧,但恰好有夸張的閃電劈到了灰霧上。”
“那是…”芙蘭卡回想了一下道,“‘正義’女士用某種方法傳遞進來的咒文,聽起來像是一個名字,得用古赫密斯語念。”
她沒敢說出咒文,害怕即使用的不是超凡語言,在夢境里也會引來雷劈,只是不那么恐怖。
“能在‘愚者’先生夢境里制造這種夸張閃電的咒文?”盧米安想了一下道,“涉及真神,甚至某位偉大存在?或者,與‘愚者’先生的認知有關?”
“嗯。”芙蘭卡更關心的是另外一個問題,“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盧米安抬起右手,掌心朝上,露出了一小塊蒼白皮膚和蒼白皮膚下暗藏的點點陳舊暗紅:
“異變后的‘血皇帝’氣息和‘冥道人’的封印出現了一點融合,竟然可以融合…
“這目前還沒有外在的表現,沒帶來別的變化…”
盧米安審視了下自身狀態又道:
“另外,我感覺身上好像多了點東西,但我發現不了它,它也沒對我造成什么影響…這更像是密契儀式的后遺癥,出現了一定的幻覺…”
“這兩天你找機會主動脫離夢境,讓‘魔術師’女士檢查一下。”芙蘭卡提醒盧米安不要忽略了這個問題,盡早確認情況。
盧米安點了下頭,轉而說道:
“你這兩天去公司把工作辭了,之前留著職位,是讓你釣暗處的查拉圖斯特拉出來,危急關頭再依靠離開夢境來規避風險,現在,你暫時沒法脫離這里了。”
芙蘭卡這才想起自己現在的狀態——在徹底消化完“絕望”魔藥前,她一脫離夢境,回歸現實,就會當場失控,變成怪物。
“嗯。”她沒有逞強,意識到了自己還處在麻煩之中。
然后,她轉過身體,準備離開窗口。
“不繼續看外面的夜景了?”盧米安隨口問了一句。
芙蘭卡抿了抿嘴唇道:
“越看,越想念,越看,越舍不得…”
她停下了腳步,半側身體,又一次將目光投向了窗外的夜景。
凝望了幾秒,她嗓音飄忽、心有感觸地說道:
“如果我是‘愚者’先生,可能會希望一直睡下去,睡在這樣的美夢里,永遠不要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