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巍峨,連綿起伏數百里。
在這遠離塵世、久無人跡的大山之間,卻有一座精美的亭舍,一株彎下腰探出枝條來的迎客松,一張桌案,擺著茶水。
劍客與山神對談。
“請喝茶。”
“多謝。”
劍客一路勞頓,正好渴了。
沒有什么可擔憂謹慎的,也沒有扭捏推辭的必要,只舉著茶杯,仰頭一口飲盡,盡顯豪邁氣質。
皺了皺眉,又將茶杯放下。
“咕嚕嚕…”
水從杯底冒出,茶杯又滿了。
“以武入道?”
山神笑瞇瞇的看著他。
“閣下怎知?”
“我在此為神已經一千多年了,以前這條路可比現在繁華很多。”山神指著劍客身后罕有人跡卻不長雜草的山路,似乎有些感慨,“一千多年來不知曾有多少人從這里走過,時間長了,就會無聊,我亦與世上頂尖的武人對談過。”
“原來如此。”
“看得出你已到了以武入道的邊緣,只差一步。”
“還差得遠。”
山神搖頭笑笑,不對此多談,只繼續問道:“你從雪原來?”
“禾州歸郡之北,原名禾原,與言州交界。”劍客也會意,詳細說來,“禾原長二百五十里,寬二百里,地下有靈澤,偶然誕生靈韻,成為一方地澤的先天神靈,因為戰亂漲了道行,化身妖魔,盤踞一方,禍害百姓,已經十幾年,去年我隨先生走到禾州,今年進雪原除妖。”
“天宮呢?”
“天宮年年清剿,但聽說那位妖魔有了不得的保命神通,若非抽干地下靈澤,或滅除雪原生機,否則便不能將之剿滅。”
“竟有此本領。”
“先生不愿禾原良田化為荒土,而整個歸郡又一座山都沒有,因此托舒某前來,向山神借一座山,將之鎮壓。”
“原來如此。”
山神雖脾氣暴躁,秉性純直,畢竟活了千年,見多識廣,只稍稍一想,便知曉了其中訣竅。
為何要將禾原化作雪原?
為何要以山鎮水?
為何來自己這里借山?
瞬間都已明了。
再多想一想,也能品出這件事情對自己的好處。
回過神來,劍客仍舊看著他。
眼神似是詢問,又似是催促。
山神便對其微微一笑。
“請飲茶。”
“…”劍客便又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小口,又對他說,“先生說,只需隨便一座山頭即可。”
“怎能隨便?”
“閣下意思是…”
“不知可否稍等片刻?”
“舒某從禾州而來,五千里路,已走了六天,不急于一時。”
“六天?”
山神似是也有些驚訝,隨即轉頭看向旁邊歇息吃草的黑馬,這才說道:“千里馬難求啊。”
劍客本想謙虛一下,說這只是一匹尋常馬,又或是說都是托先生的福,但話到嘴邊,又想到先生對棗紅馬、對三花貓的態度,便又說道:
“正是。”
“哈哈…”
山神豪爽一笑,隨即道:“便稍等片刻!”
“呼…”
山風吹過,他的身影陡然消失不見。
這半山腰只剩亭舍、迎客松和桌案上的茶。
劍客砸吧了下嘴,將茶杯放下,安靜坐著,一邊沉思劍道,一邊等待山神歸來。
山風吹拂,有些涼意。
如此等了至少大半天,才又吹來一陣風,身邊無聲無息的,便出現了山神的蹤影。
此時的山神帶著一個小木匣。
木匣和一本書差不多大,高度約有一指,不知是什么木料做的,色澤暗紅有紋路,有扣無鎖,山神將之放在桌上,推給劍客。
“這是…”
“山!”
“山?”
劍客鄭重接過,只覺手中毫無重量,仿佛拿的只是一個空盒子。
“此山便當做是我贈給你家先生的,不求再還。只是這條路越發冷清了,今后若再走回平州,還該來找我再喝杯茶才是。”山神說著,又微微笑著盯著劍客,“雖說伱也不見得能將之打開,但我也得提醒一句,不可隨便將之打開。”
“舒某知曉!”
“今日已晚了,你也久等了,山中冷清,我就不留你了,下山去吧。趕著時間,倒是可以在山下城中借宿。”
“多謝閣下!告辭!”
劍客立馬起身,抱劍行禮。
只是剛走出亭舍,又聽見身后傳來聲音。
“江湖人。”
“嗯?”
劍客疑惑轉身。
只見那山神坐在亭舍案前飲茶,轉頭看向他,笑著說:“我曾聽古時一位以武入道的俠客說過:苦思之時,最是困擾,若長久沒有進展,不妨試著用幾天來…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山神悠悠然說,“或許幾日之后,你會忘掉一些不該執著的,又發現一些原先遺漏的,或有新的體會。”
劍客若有所思,隨即再次抱劍:“多謝山神閣下,舒某走了。”
這次要誠心許多。
隨即翻身上馬。
策馬離去時,回頭一看,那山間路旁不過是一堆雜草,既無亭舍,也無古松,山神更是早已消失無蹤。
一切仍舊無聲無息。
“徹!”
黑馬在山中奔踏起來。
下山之時太陽便已西斜,到山腳下已落到了天邊,確實該去城中歇息一晚。
幾日以來,顛簸勞頓,不知黑馬怎么樣,反正以劍客近似鐵打的身板,也有幾分疲勞。夜宿城中客棧比夜宿荒山耽擱不了多少時間,劍客只想洗個熱水澡,把備用的衣裳換上,也給黑馬好好吃一頓精料。
此地名為南畫,一座小城。
進城時剛好黃昏。
劍客沒有在城中打馬,而是進了城便下馬步行,牽著馬沿著昏暗的街道緩緩而過。
這邊與禾州完全不同。
這里繁華,安定。
黃昏也有商鋪開門。
劍客卻想起了山神的話,于是果真放空心神,不再時刻沉思自己的劍道,轉而去看身邊走過的街道,看傍晚坐在門口閑聊的百姓,與這一張張帶著好奇朝他看過來的面孔對視,也尋找著客棧。
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
當初先生從栩州進平州,似乎正是走的這一條已被廢棄的老路,那么定然也是來過這南畫縣的。
大概也進過城。
說不得自己此時走過的街道,便是曾經先生走過的街道,自己現在遇見的這些人,說不得也在幾年前曾與先生有過照面。
感覺便多了幾分奇妙。
終于找到一間客棧,名為靜福。
劍客想也沒想,便走了過去。
“篤篤…”
雖然開著門,卻也敲了敲門框。
店家頓時從后院出來,問了他是不是要住店之后,便十分熱情,說店中正好剩下最后一間客房,隨即將馬牽到了馬廄,帶他去房間。
行李可以放下,盒子與劍卻不能。
“客官是個江湖人?”
“閑散人。”
“剛進城么?”
“剛進城。”
“那想來定是還沒有吃夜飯,可要吃點什么?”店主不敢問盒子里裝的是什么,也不關心,只笑呵呵的看向他。
“我的馬可得給最好的精料。”
“好嘞,最上等的精料。”
劍客這才放了心,坐著問道:“你們這有什么?”
“哎喲這可不是小店吹噓,要說我們這兒,最好的吃食,便是湯餅,要說哪家最好,定是小店的神仙面了,連神仙吃了也贊不絕口。”店主笑呵呵的對他說道,“雖說現在別家也有人開始管這湯餅叫神仙面,可南畫縣誰不知道,最正宗的,便是在小店這里了。去年郡守上任,聽說了神仙的事跡,還特意從郡城來小店吃了一回。”
“什么神仙面?”
“便是南畫湯餅,薄寬的湯餅,一碗精心熬制的骨頭湯,只要二十文錢,還帶了一根棒子骨。”
“為何取這個名字?”
“客官有所不知,四年前,曾有神仙化做凡人行走人間,來過咱們這里,便住在小店,住了好幾天,吃了一回小店的湯餅,便每日都吃,臨走之時都還贊不絕口呢,說有機會還要來吃一趟。”店家樂呵呵,臉上滿是自豪,“小店幾年如一日,每日選最新鮮的棒子骨,精心熬湯,又選買最好的面,一點都不敢馬虎,就等著神仙再回來吃一趟。”
“神仙?”
劍客神情有些恍惚,嘴上卻說:“不會是騙人的吧?”
“哎喲可不敢!那可是要挨天打雷劈的!這南畫縣的人都知道,誰又敢扯假話?”
“說來聽聽。”
“這…”
“來三碗!”
“三碗?”
“盡管上!”
“好嘞!”
店家進去吩咐了后廚,便又出來,這才給劍客細細講來。
劍客聽著,很少說話。
盡管在禾州跟隨先生除妖已有一年,不知除了多少妖魔鬼怪,降了多少奸人歹邪,但自己到此本是偶然,夜宿城中是偶然,到這店里也是偶然,此時聽店家講述,心中仍舊不免覺得奇妙。
仿佛自己在此偶遇了四年前的先生。
想來先生聽說此地四年的變化,心中也會有不少感慨吧?
劍客耐心聽完,微微一笑。
此刻心中全無劍道。
晚上吃了三碗湯餅,洗了個熱水澡,第二天早晨又吃三碗,道別店家,牽馬穿過整個南畫,便又重新上了馬,疾馳而去。
此事急,依然耽擱不得。
回程的路上速度雖然不變,只是卻不再像來時一樣,騎在馬上也時刻思索劍道,而是暫且將之放下,看路邊泥花草露,山水風景,夜逢惡鬼便隨手將之斬掉,路遇山賊劍上也染上鮮血。
偶爾在官道旁邊喝茶,有不講究的人見他一人一馬,卻又時刻護著一個小木匣子,以為是珍寶,也挑著無人的風水寶地來尋個死路。
終于再次進了禾州,到了歸郡。
過了北風關,直達雪原。
真乃萬里走單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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