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
滿山的梨花樹,洗盡鉛華一樣,嬌艷欲滴。
一些飛檐屋頂的精致古風建筑,沿山而建,遍布山峰上下,不知占地多少。
沿山而建的座座精巧園林、假山池水,凸顯出此地主人家的高雅品味。
此地有一個頗有趣味的名字,雪木山莊。
這座山莊深藏在深山老林之中,平日來往者,無不是與山莊主人家關系匪淺之人,尋常人是不得入內的,誤入也會被客氣請出去。
山莊的主人,據傳是一位年輕時就守寡的夫人,有一段時間,在天南江湖為人津津樂道。
不過這位寡居夫人,連帶著雪木山莊一起,十分低調。
奈何雪木山莊的世俗產業,遍布江南道,哪怕主人家低調,山莊的名氣依舊不小。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能在天南江湖混的懂行之人,心中清楚,這么一塊明晃晃的大肥羊,黑道白道上不可能沒有人伸爪子。
但這么多年都穩穩當當過來,安安靜靜,歲月靜好…沒有被大人物們給吞下,自然不容小覷。
這位寡居夫人要不是上面有人,要不就是上面有人。
兩個總得選一個。
上午,山莊寂靜。
陽光落在掛滿水珠的梨花樹枝上,空氣中彌漫著春日土壤的味道。
有一股空山雨后的清新。
山莊內,山峰處,沒有修建奢華的豪宅,只有一座恰到好處的雅致亭子。
亭子匾名“春庭”,制式確實雅致,有春秋遺風,掛青、黑二色綢緞簾子,這色調有古吳越之風,凸顯主人家的品味。
一位金發及腰的高大胡姬,在亭中一處雪白蒲團上盤膝而坐。
一柄劍鞘橫置膝上。
雪白長劍已經出鞘。
她身前有一大桶落滿梨花瓣的清冽之水。
庭中寂靜,隱隱有劍鳴。
雪中燭用一份疊好的白布蘸水,擦拭雪白長劍,白瓣沾在劍身上。
她劍指隔著白布按壓劍身,每劃過一次,長劍低吟一聲。
此水乃清晨朝露雨水,取自這漫山遍野的早春梨樹。
本是練氣吐納之士的絕佳飲品。
眼下,卻被這位云夢大女君用以喂劍洗身。
雪中燭臉色平靜,碧目微垂,專心致志。
亭子外,有一顆整座山莊最大的梨花樹,似是靜靜陪她。
一人一劍,一亭一樹。
凌冽山風都避開了這處山峰,寂靜空空。
砰——!
這時,亭外響起一陣輕響,似是某種東西落在枝頭的聲音。
與此同時,伴隨動靜,一小片經過春雨滋養、由雪白轉淡粉的梨花瓣,緩緩從枝頭落下。
像是下雨。
枝頭,有一只三足四目的巨大怪鳥,靜立枝頭。
它剛從云霄之上落下。
兩爪抓枝,多出的一爪,抓有一份紅繩捆綁的帛書。
雪中燭動作不停,低頭洗劍。
三足怪鳥忽而轉頭,望向距離山峰不遠的半山腰上一處池水。
在山峰的這座春庭亭里,可直接俯視那一處池水邊的景象。
水池中央有假山,池內正養有一尾罕見的白鱘。
白鱘在圍繞橢圓形池水,不停轉圈,似是不知疲倦。
池水岸上,也有一個扎著總角的粉白襦裙小蘿莉,跑動小短腿,追著這一尾白鱘,繞池子轉圈。
小蘿莉手里拎著一根頗為長、直的梨花枝,戳進水里。
伴隨著她繞湖轉圈圈,梨花枝劃破水面,嘩啦嘩啦,響個不停…像是真在水上畫圈。
一尾白鱘和她一起。
倆個家伙不亦樂乎。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誰在學誰。
山峰梨樹枝頭的三足怪鳥,眼眸倒影出這一幕,微微歪頭。
四只眼睛似是下意識的跟著池邊轉圈的扎總角小蘿莉一起,上下左右的轉動。
某刻,像是被她轉暈了,三足怪鳥飛速眨眼,撲騰翅膀,猛晃腦袋。
亭內正在洗劍的高大胡姬突然起身,雪白長劍都來不及歸鞘,大步走出亭子。
看她那張寒冰俏臉,已經是到了忍耐的極限。
“大師姐。”
一位白衣溫婉女先生突然趕來山峰,手中握卷,走到亭前。
身子不動聲色的擋在了雪中燭與下方那座有人有魚轉圈的池水之間。
“咦,五師妹來消息了?蟲娘到了。”
魚念淵柔笑細聲,指了指亭邊不遠處的梨花樹枝頭。
雪中燭不理。
“這丫頭在干嘛?”雪中燭突然開口,語氣不耐煩。
“額,好像在守護那顆門牙。”
“守護?門…牙?”
雪中燭一字一句,努力壓著火氣。
估計從沒想到,她一個桀驁霸道、威壓整座天南江湖男兒的云夢大女君,這輩子嘴里能念出串在一起的這幾個詞來。
真是造孽啊。
白衣飄飄的魚念淵,握卷抵唇,語氣無奈:
“小姝昨天下午搗蛋,被大師姐你丟出了門去,不小心磕掉了一顆下門牙,她把牙捂在手里一晚上,一大早起來飯都沒吃就跑出門,說是要把…要把下門牙丟在高處,越高越好,后面才能長得快…”
魚念淵藏著小蘿莉安慰她時、牙齒漏風說的一句“放心吧師斧徒兒已經不怪大師波了不記隔夜仇”沒講,繼續嘆氣道:
“此地就大師姐在洗劍的這處山峰最高,小姝本來想把門牙丟這里的,但是好像是怕打擾了大師姐你,不敢來,就丟在半山腰那座養了白鱘的池水里了。”
雪中燭深呼吸一口氣,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有點切齒問:
“丟完了那還不滾蛋。”
魚念淵壓住唇角,努力保持正經,柔聲解釋:
“小姝丟完牙后悔了,也不知道是聽誰說的,嗯可能是她爹吧,說什么魚的記性很差,一會兒就忘…她怕那條叫大白的白鱘也忘了情誼,吞了她丟在池底的門牙,那就不靈了…所以她想了這個法子,帶著白鱘繞圈,想要轉暈這魚…”
在雪中燭面無表情的直視下,魚念淵越說聲音越小。
收了個性格這么憨的小女徒,難免有點心虛。
“咳,算了,別管這丫頭了,由她去吧,等會她自己轉暈了就歇停了。”
雪中燭勉強轉身,和魚念淵一起重新回到了亭中。
雪中燭隨意招了招手,名為“蟲娘”的三足怪鳥飛來,將紅繩帛書遞到她手里。
在魚念淵的旁觀下,雪中燭垂目瞧了會兒密信,自若收入袖中。
“說事。”她沒提信的事,清冷說。
魚念淵頷首,懷中取出一份宣紙,遞上。
“這是?”
“《桃花源記》的原文,魏先生主動給的。”
雪中燭冷笑:
“不是藏著掖著嗎?”
“可能是看見了本殿這次派發云夢令的誠意吧,松了口,默許咱們找這桃花源,不過那一幅畫,還在猶豫呢,不肯示之。”
雪中燭嘴角扯起,接過宣紙,垂目似是專注的瀏覽了下《桃花源記》,不過很快收起,也不知看沒看懂上面古言,嘴里應答:
“嗯,有點意思。寄回云夢,給小五。”她面色如常的遞回給魚念淵。
“好。”魚念淵取來紙筆,于宣紙上,飄逸幾筆,重新折好,走去亭外,素袖招舞。
蟲娘落于臂上,腳上被她重新綁好了紅繩,它沖天而起。
“找找看吧,咱們對云夢澤更熟,陶淵明留下的文賦,說不得指明了方位,讓小五她們試試。”
“嗯。”
“還有什么事?”
魚念淵輕聲說:
“匡復軍的事,西南那邊,李公最新來信,請求大女君一件事。”
“講。”
“李公希望本殿能幫匡復軍一把,匡復軍必有厚報,他信里還允許了魏先生,必要時可以給咱們看那副桃花源圖。”
雪中燭淡淡說:
“我們阻礙大佛,不就是在幫他們嗎,算是擾亂江州后方,幫他們拉扯一部分朝廷精力,他們還不懂感恩?還有怎么幫。”
魚念淵輕輕一嘆,說:
“那位李公說,希望咱們劍澤能更進一步的幫,就像…就像當初南北朝時,女君殿幫助南國數朝皇室一樣,想要這種程度的幫助。”
亭內氣氛陡然寂靜,空氣緩緩寒冷下來。
魚念淵看見,一柄雪白長劍懸浮亭中。
亭外,一顆大梨樹,梨花落盡。
“呵。”金發胡姬輕笑走去,收雪白長劍入鞘,她背影高大。
“他李正炎知道的倒挺多,還知道以前南朝舊事,誰告訴他的?他那什么國公爺爺?還是交給他們桃花源圖的有心人?”
“不知,他們今早突然提起此事,我也很意外,一是,他們怎么敢提的,二是,他們是怎么知道的,這世上清楚這事的人應該不多了,南北朝鼎爭,里面有很多事是不能登上正史的,特別是隨乾立國后,哪怕有野史記載,大都會有心人毀去,現在周人編撰的南北朝史更不會再提…”
雪中燭冷笑:
“他們還好意思提南朝舊事?咱們女君殿那時是信了鬼了,見那些南逃北人可憐,結果扶了一堆難上墻的爛泥,還白白走漏不少本宗的特殊練氣術,對山下世俗的影響也不知好壞。
“縱觀整個南朝,幾乎都是廢物,除了一個姓桓的匹夫,一個姓謝的讀書人,還有一個姓劉的武人,稍有本事外,其它都是不堪重用,建康城那處六朝風流地,盡是門戶私計,先是被大隨拆去,后又被大乾摘桃改名,現在叫什么金陵,可笑可嘆…最后還反噬了云夢…
“現在江南道、嶺南道如此不受重視,不都是他們沒用?云夢還管他們干嘛?不過天南江湖可不像它們那么窩囊。”
“話是這么說,可…”
雪中燭打斷:“二師妹去答復,想要女君殿那份破例幫助,問問他們配嗎,不提高的,只問他李正炎,比得了姓桓的姓謝的姓劉的那幾個嗎?
“另外你再告訴他們,本座要觀閱那副桃花源圖,這是一切的前提條件,同意了,其它事才能開始談!”
說到這而,停頓片刻,她大袖一揮:“也只是開始談罷了。”
“好。”魚念淵頷首,微笑輕語:“哪怕是同意談,他們也該清楚這份天大的榮幸。”
雪中燭不語,昂首傲立,緊緊抿唇。
云夢劍澤到她們這一代,實力其實大損,殿中上一代的前輩幾乎沒有,也是當初南朝留下的一份因果反噬。
所以她們這一代很特殊,包括越處子在內的女君們,皆沒有成長起來,元君之位也空懸,幸好越處子早早就歸位了,類似于一座世俗王朝,太子乃國本一樣,可定人心。
而放在以前,大周朝廷敢在江州修建大佛?呵,恐怕是不知道神州天人的厲害吧?
魚念淵忽然道:“魏少奇好像有疾。”
“哦。”雪中燭反應平淡。
魚念淵輕聲問:“要不要把罪牢里那姓孫的帶來,給他看看病。”
“你還提那個姓孫的老東西?本座沒殺了他,已經是最大的容忍了,又是‘取睛’失明,又是慫恿越處子破戒…還放他出來晃蕩?當是定期出游呢?
“另外,這個魏少奇也不配,不獻出那副圖前,他們絲毫別想從咱們云夢拿到什么。”
“也行。”魚念淵神色如常:“只是有點欣賞此人。”
雪中燭忽然問:
“小七那邊,為何不讓本座直接去信一封,喊她回來?還會不聽本座話不成,二師妹收到那潯陽禿驢來信后,拐彎抹角這么多做什么?”
“大師姐,這次破例開了夢淵,發放了這么多枚云夢令,七師妹那邊看到云夢令后,會知曉咱們現在形勢的,知道夢淵開了,她該做什么…這么多年,你代替她頂在前面,去夢淵也是你,桃谷問劍也是你…七師妹是最知道你之辛苦的,不要催她了,大師姐就是太急了,上次在龍城也是。”
魚念淵輕聲道:
“這么多師妹中,其實七師妹才是最懂事的那個,只是因為以往太懂事了,偶爾的不懂事才如此顯眼。那位大師讓方家姐妹送來的信上,大致也是此意,她說紅塵之事,需要越處子閣下自己參透才行,強求不得…”
雪中燭冷著臉,沉默少頃:“確定她一直在城里無虞?”
“嗯,那信上說,大佛倒塌之后,七師妹起初藏身承天寺悲田濟養院中,后面才搬出去的…”魚念淵欲言又止。
雪中燭深呼吸了一口氣:
“小師妹眼睛的事伱也清楚,雖然…暫時不用擔心,但是修為方面,破身的后果…已是受了損害…好不容易服用半只龜甲天牛抵消些許,若是這次在潯陽城里,再受了一些傷害回來…二師妹你自己看著辦,想想咱們以后下去了,怎么給師尊和云夢先輩們交代。”
“我明白。”魚念淵眸子微黯了下,過了會兒,溫婉一笑:
“不過我領教過,那位大師的禪法還是挺厲害的,若是最會勸人的佛禪都沒法點悟,更別說咱們這些師姐的嘮叨了。”
雪中燭不置可否。
提起小師妹的事情,亭內氣氛暫時冷場,只剩下不遠處傳來的小蘿莉用樹枝勤快轉圈的戲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