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晚。
在幽靜小院吃飽喝足,還收獲方家姐妹花一片感激的歐陽戎,多走了幾步路,消了消食。
距離幽靜小院不遠的街道路口,有突然接到上司命令、匆忙趕來的衙兵,在幾位捕快的指揮下,設立臨時哨所。
臨時哨所擋在了湖畔的幽靜小院去往承天寺的路上。
后二者隔了一座星子湖。
若是不走這條大路,欲去承天寺,那就只有游過去,這一個選項了。
體會過星子湖水深幽與冰涼的歐陽戎,不覺得毫無靈氣修為的方家姐妹花,能夠繞的過去。
歐陽戎平靜繞過了火把林立的衙兵哨所。
來到一處濃郁樹蔭下。
夜色疊加樹蔭,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正有一輛馬車靜靜停靠。
有三道黑影,默默垂手等待著。
一個木訥駕車的漢子,一個懷中抱刀的藍衣捕頭,還有一位披著帔帛、頭戴黑綢帷帽的豐腴婦人。
歐陽戎徑直經過他們身邊,登上馬車。
車廂內,他坐下,慢條斯理的用火折子點燃了一盞油燈。
“都傻愣著干嘛,你倆沒啥事就回去吧。”
歐陽戎語氣有點小無奈道。
裴十三娘披著一件翠紋織錦羽緞斗篷,內里穿一襲低奢黑綢長裙,明明穿的御寒,可此刻站在早春微涼的夜風中,隱隱有些顫抖。
她悄悄看了眼旁邊一齊默契罰站的燕六郎,見他沒有先動。
裴十三娘暗暗咬牙。
她走上前,先登上馬車。
“咚——!”
一聲悶響,披著帔帛的美婦人曲腿跪在頗為硌膝蓋的硬地板上,弱弱道:
“公子,這次是妾身照顧不周,公子千叮嚀萬囑咐照顧好繡娘姑娘,妾身還是疏忽,今日事忙,沒陪到繡娘姑娘,下面人也辦事不利,被人跟蹤了馬車都不知道,引來了這兒…”
歐陽戎第一時間沒說話,彎腰把帶回來的琴盒,放進了座位下方的空擋中。
“明府。”
燕六郎也上了車,低頭愧疚道:
“卑職也有失職,沒有看管好這倆姐妹,發現她倆溜進繡娘姑娘的院子時,已經為時已晚…幸好明府傍晚過來了…”
歐陽戎搖搖頭:
“好了,都起來吧,其實這事也不怪你們,是我之前說過,讓你們別靠此院太近的,怕驚擾了繡娘…兩者畢竟難以兼全。”
燕六郎、裴十三娘二人頓時松了口氣。
歐陽戎擺擺手:
“這兩姑娘沒什么壞心眼,算是暫時把她們穩住了,裴夫人先回吧。”
“是,公子。”
裴十三娘用力點頭,走之前,按老規矩,留下了幾條包裝精致的盒裝墨錠。
歐陽戎自若伸手,收起了翰雷墨錠 燕六郎留在車內,等到裴十三娘歡天喜地的背影離開,他才開口道:
“明府,查清楚了,二女如您所料,確實是城南方家的那對姐妹花,方抑武的兩個女兒。
“她倆是今日上午乘船抵達潯陽城的,在潯陽渡下船。
“后面去云水閣,是專門為了打探消息,向云水閣那邊,說是找走丟的表妹…繡娘姑娘特征有些明顯,平日去桃壽齋那邊買東西,還是有一些人看到的。
“這方家姐妹籍此找見了人,跟了過來…”
“走丟的表妹。”
歐陽戎輕笑了下。
頓了頓,忽然又問:
“她倆除了找繡娘這一個表妹,還有沒有告訴什么其它人特征,找其它親友?”
“沒有。”
歐陽戎自語:“是謹慎還是…”
他轉頭看了眼承天寺方向。
燕六郎猶豫再三,問道:
“明府,她們來找繡娘姑娘作何,另外,剛剛卑職帶人入院時,瞧她倆做賊心虛的模樣,肯定是一查一個準,身上有云夢令。”
“嗯,我知道。”
看見歐陽戎望向窗外夜色的平靜表情,燕六郎小心翼翼問:
“那為何不等她們出去后,直接抓起來,像現在這樣嚇唬她們,是不是有些…唔明府是怕她們落入監察院那些女官手里,招一些不該招的事嗎?”
歐陽戎輕輕點頭,又搖了搖頭。
目光從湖對面的承天寺方向收回,突然說:
“剛剛進門時,繡娘在用糕點招待她們,繡娘…看起來挺高興的,多陪幾日也不是不行。”
燕六郎一愣,只好點頭。
又聊了幾句,藍衣捕頭下車前,歐陽戎沉吟,喊住了他:
“承天寺那邊,沒有我的吩咐,短期內不要派人去搜查,一切如故,如果有監察院或者江州大堂的人手來搜,你也幫忙擋住,或者拖延時間,等我過來。
“另外,這里的新哨所設好后,全天派人站崗,短時間內不要撤走,裝作這一片戒備森嚴的樣子,逢人就查文書,同樣,后續如何,也等我吩咐。”
“是,明府。”
燕六郎抱拳領命,下車離開。
馬車緩緩啟動,駛向潯陽坊。
中途,歐陽戎掀開車簾,扭頭望向湖對面隱隱燈火通明的佛寺大殿。
他自語:“帶云夢令回來的嗎…還想往承天寺跑…”
歐陽戎回到槐葉巷宅邸時,已經夜深。
叔母甄淑媛還在大廳等他,坐在桌前,身前擺放一只花瓶,她學著時下大周貴婦圈里流行的插花,不時轉頭,望向門口的如墨夜色。
歐陽戎到家,甄淑媛直接丟下花束,接過他外套,也沒多問為何回來這么晚,張羅著半細等丫鬟,端來煲了許久的養生雞湯。
歐陽戎飲了小碗,陪嬸娘坐聊了會兒,返回飲冰齋。
走進書房,歐陽戎扭身,鎖上大門。
書桌上,有一封新送來的信件。
歐陽戎臉色不意外,去準備熱水的葉薇睞剛和他提了,此信是白日剛送到的。
歐陽戎瞧了眼信件蠟封,是黃萱的。
歐陽戎前幾日主動去信,不動聲色問了些關于上清絕學降神敕令的事情。
小丫頭對歐陽戎沒有忌諱,算是知無不言。
其實二人信件來往,交流風格都是這樣。
歐陽戎是干凈利落,有事問事,不聊閑話,黃萱每次回信都會洋洋灑灑寫一大堆,除了回答一些歐陽戎感興趣的三清之事外,大部分內容,都是講她在茅山祖師堂生活的點點滴滴。
一些少女的趣事,或是生活的難題,偶爾還抱怨下爹爹黃飛虹的貪杯好酒。
對于歐陽戎關注的點,黃萱從不多問。
整的某人稍微有點不好意思。
不過也沒戳破這一層默契。
歐陽戎看完信紙,重新折好,收進盒中。
他兩手交疊,手背撐住下巴,望向前方地板,眸子有些深沉。
其實剛加入上清宗的黃萱,所知的也不算太多,這封信上講的大部分關于降神敕令的內容,歐陽戎都知道,或說能推敲到。
畢竟此前親眼目睹了離大郎吞下了袁老天師一枚遺符。
而且他自己還施展過一次降神敕令,以自己為神,降身在其它身體容器中,自有感悟。
不過,黃萱這封信上提到一點,引起了他注意。
乃是上清宗祖師堂核心成員,千百年來,使用降神敕令時的一項最大避諱——不能隨便請“野神”上身。
所謂“野神”,簡單直白點,就是陌生的存在。
上清宗祖師堂核心成員一般只會請三清道派供奉的先祖真靈,或者是本派的在世天師。
這些都是“熟人”,至少大概率不會傷害、反噬本門的優秀后輩。
類似袁老天師的那一枚遺符。
而歐陽戎在黃飛虹身上試過,只要吃下曾經存在過的生靈的相應強媒介,例如此生靈的鮮血、發絲之類的東西,就大概率能請出此神短暫降身。
降神敕令的范圍肯定不限于三清道派的先祖真靈。
可是,你也不能隨便去撿地上的東西吃,什么“神”都往身上請。
當初降身在黃飛虹身上的歐陽戎,也算是清祖師堂眼里的“野神”。
召喚“野神”上身的風險很大。
上清祖師堂是嚴令告誡過的,在黃萱等后輩耳邊反復強調。
最大一個惡果是,“野神”會貪戀這一副人身容器不走,雖然不可能無時間限制的降神,但是可以拖延時間。
“野神”只要夠殘忍,始終不愿退,又找不到靈氣供應,為了延長時間,可以將這一副人身容器耗死為止。
而且使用降神敕令,對于使用者的精神力也是強消耗,不光是有靈氣供應就行。
上清祖師堂歷史上,甚至出現過所降之神太過強大,占據施展降神敕令者之身后,“擠占”的位置太多,活生生將人“擠”死,變成了一具自我靈智泯滅的軀殼,行尸走肉,與傻子無異…
不過根據黃萱信上透露的,這個例子還有后續,那一具自我靈智泯滅、卻擁有靈氣修為且變成行尸走肉的傻軀殼,后來似是被茅山上清宗“廢物利用”,成了屢次降神的優秀容器…
不過這類事太過殘忍,有傷陰德,茅山上清宗本就以除魔衛道為己任,后續自然不會再有復刻…
除此之外,根據黃萱所言,這世間很多“野神”都是恍惚無靈智的,所以請上身,不僅沒用,還會徒傷自己。
能夠維持一定往昔靈智的“神”,根據上清宗祖師堂的經驗,條件是“不死”。
這個“不死”不是說肉體上的不死,而是另一種層面的不死:
擁有一個錨點。
例如依舊被后人用香火供奉;例如立功立德立言曾有不朽事跡留于世間…等等。
只要還有這個錨點在,往昔的靈智與記憶才能大致保存,才算沒有徹底死亡。
種種危險未知因素,加上紅黑符箓珍貴無比,上清宗又是出得名的人丁凋零,每一代能有資格施展這門上清絕學的祖師堂成員更是屈指可數,導致他們保守起見,降神敕令只會請與本派相關的真靈降身…
“被后人牢記,立功立德立言,某種意義上永垂不朽…這位前輩名氣這么大,肯定符合這點,只是不知他性格如何,萬一賴著不走了怎么辦?”
歐陽戎輕聲呢喃,眼神有些許警惕:“聽元懷民講野史說,他可是有買酒賴賬的前科在的,說不得就是個酒鬼老賴。
“根據我多年經驗,酒賭毒沾上任意一點,一般都不是什么太正經的人。”
停頓了下,他臉上浮現若有所思的神色:“另外,黃萱所言沒錯,上次我降神在黃飛虹身上,明顯能感覺到,我只要不想走,旁觀的黃飛虹的靈性意識,是趕不走我的…
“不過這種降神到其它人身容器上的感覺很奇怪,當時黃飛虹的意識還在,好像可以交流,他像是旁觀,兩人共用一個視角,不過無法干擾到作我…若是請那位前輩降神,是不是也是如此處境,可以與之交流?”
沉吟少頃。
歐陽戎取出一張珍藏許久的紅黑符箓,還有一份《桃花源記》的真跡文稿,二者一起擺在桌上,手掌安靜撫摸。
燈火下,眼神有些難言的平靜。
這是歐陽戎最新構思的一招殺手锏。
承天寺那邊,給人不小的壓力感。
身為越處子,高低也得是六品吧,畢竟一直愛與她較勁的小師妹,都已是六品賢人了。
越處子作為當世天驕,元君繼承人,不可能比小師妹慢多少。
而且越處子還是當世的劍法第一…總而言之,戰力可視作類似大女君雪中燭的上品練氣士,應該不差太多。
和這種神女一樣的人物扳手腕,令她忌憚而退,沒有一點壓軸的殺招,是不行的。
所以歐陽戎想到,能否施展降神敕令,請來曾經寒士的傳奇劍主陶淵明降身。
這是上回星子湖大佛事件他醉酒降神布劍殺敵后,復盤時的突發奇想。
同為傳奇執劍人,幾百年前的陶淵明實力如何?
敢在南北朝鼎爭的兵荒馬亂年代,歸隱田園,按道理也得有這份全身而退的實力才對。
不然貪圖鼎劍的各方勢力不追著人殺?
說不得這位前輩與他一樣,用寒士殺冒火了,都殺膩了,才慈悲為懷,誠懇歸隱的。
當下,憑借陶淵明這一份蘊含文氣的親筆真跡,輔以紅黑符箓,是否可以請這位執劍人絕脈的老前輩降身?
從龍城走到現在,歐陽戎最熟悉的同途徑存在,就是這位陶公了。
說起來,二人之間淵源不小,這么看只要有一份強媒介在,應當順理成章。
歐陽戎的目光落在了《桃花源記》真跡上,手掌撫摸紙面…看完黃萱信件,唯一令他擔憂的就是,陶淵明已是幾百年前的作古之人,貿然請他上身,是否會出現“野神”賴著不走的問題。
畢竟這么帥氣的皮囊,這不得被人惦記?
想到這兒,書桌前滿臉沉思神色的歐陽戎,略有憂愁的揉了把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