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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四十五、歷史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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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子麟的腦袋落地前,好像面朝空曠的地宮,情緒激動的說了一些話。

  他說…劍是他們柳家的,問憑什么他家祖上三代的奮斗拼搏,卻比不上他這一個十年寒窗的蘿卜縣令。

  說他們柳家兄弟三人犧牲了這么多才收獲的鼎劍,卻被他一個無關外人輕易摘桃,竟如此憋屈不公。

  還說,害女紅者也。這比歐陽戎直接殺了他還要令他難受。

  柳子麟懊悔、痛苦、恐懼。

  歐陽戎置若罔聞。

  最后,柳子麟仰頭怒吼。

  可夾雜有這些扭曲表情的頭顱,重重落在地板上,滾動了兩圈,停在了一座宛若紅蓮的蓮花臺座腳邊。

  歐陽戎像一個死人一樣,軟癱趴地。

  周遭,是一具具無頭的尸體橫列,靜靜陪伴著他。

  一條“弧”,懸浮在歐陽戎頭頂上方的半空中。

  紋絲不動。

  未染絲毫血跡。

  隱隱還有澄藍的光暈,柔和的落在下方歐陽戎的頭發上。

  剛剛那場一邊倒的殺戮就像是與它無關一樣。

  恩,與某位新晉的首任劍主往日的笑容一樣,人畜無害。

  這一人,一劍,滿地無頭尸體,構成了一幅詭異的畫面。

  凈土地宮,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不遠處,有一柄月光長劍,靜靜躺在蓮座下“歸去來兮”的四字石刻邊。

  它的灰蒙月光,與此刻石刻綻放的耀眼月光,融匯在了一起。

  地宮四面的墻壁上,屬于《歸去來兮辭》的一行行字跡所散發的月光愈來愈盛,月光冷清,光芒籠罩地宮的每一處角落。

  就在這時,有異象出現。

  空曠地宮內,突然多出了一道陌生的身影——蓮花臺座處的月光,凝練了一點,緩緩有規則的匯聚,最后勾勒出一道身穿袈裟的僧人影子。

  這位袈裟僧人的影子活靈活現,連魚竿垂釣般的兩撇長眉都如實具現,栩栩如生。

  他與剛剛歐陽戎端坐蓮座的姿勢一樣,正盤腿坐在蓮臺上。

  似是沒有看見旁邊的歐陽戎,與滿地的尸體狼藉。

  袈裟僧人單掌豎立胸前,低眉順眼,低頭在面前的地板上,認真書寫著什么。

  他豎起的兩指,指尖處似是有一粒光點纏繞。

  袈裟僧人以此做筆,留字之處,正好是此刻“歸去來兮”四個光芒耀眼的大字所在的地方。

  位置完全重合。

  月光勾勒出的袈裟僧人,枯寂面孔上,表情平靜,夾雜些許悲悸。

  似是在石板上寫完了“歸去來兮”四字,他緩緩抬頭,望向頭頂上方,那一處洞口。

  此刻,正有灰蒙色月光勾勒出的“滾滾濃煙”,從洞口外源源不斷涌入地宮。

  袈裟僧人所看見的,好像也是類似的一幕。

  而外人視角中,此時整座地宮中月光勾勒出的光影畫面都灰暗陰沉了不少,如實再現。

  歐陽戎不知何時起,也在默默看著這一幕。

  他跪地撐手,吐出了一口鮮血唾沫,捂肚翻身,坐在地上,仰頭注視地宮內上演的這一幕古怪光影:

  蓮花臺座上,袈裟僧人與歐陽戎一樣咳嗽不已,但他是因為外面蓮塔大火產生的濃郁黑煙涌入。

  嗆鼻黑煙將地宮內僅剩的新鮮空氣漸漸驅趕走。

  可袈裟僧人絲毫未動,雙掌合十,嘴唇蠕動念經。

  僧人仰頭望向井口。

  井口外,隱隱有某位瘋帝抄寺砍頭的怒吼聲、有佛經與佛塔在烈火中燃燒的噼啪聲、還有僧人們的哀嚎求饒聲…跨越百年時空傳來。

  四百年的南朝名寺,毀于朝夕。

  但他不能出去。

  畫地為牢的僧人緩緩低頭。

  指尖處有一粒刻字的光點繼續飛出,在地宮四面墻壁上,銘刻下一行行倉促的草書。

  一篇《歸去來兮辭》,與一段落寞的遺言。

  袈裟僧人枯坐蓮臺,于滾滾濃煙中,眼瞼緩緩垂下,最終低垂腦袋。

  地宮內,被莫名激發的古怪月光,正默默重現這百年前的光影。

  一遍又一遍的循環勾勒。

  歷史的塵埃被短暫掃去,嶄新起來。

  這充斥地宮的古怪月光,似含靈性,依舊難忘百年前目睹的這段畫面,不厭其煩的講給后人聽。

  地宮內的光影如夢如幻。

  這一幕也不知持續了多久。

  直至靜躺地上的月光長劍,被一只模糊血手撿起。

  蓮座下“歸去來兮”的四字石刻,綻放的月光緩緩暗淡下來,

  四面墻壁上,一篇光芒萬丈的《歸去來兮辭》,也一個字一個字的熄滅,重歸黑暗。

  歐陽戎撿起劍,爬起身,身形踉蹌的走向東側的壁畫墻壁。

  他頭頂的一束陽光中,有一條孤獨懸掛的“弧”,他絲毫未看一眼。

  壁畫前,歐陽戎身子搖搖晃晃,兩手撐住墻壁,才勉強站立。

  手指觸碰到了壁畫上的裂縫,摸了摸縫隙下面的黑灰舊墻。

  他低頭看了眼被黑灰染臟的指肚。

  若沒猜錯,里面的這一面舊墻,應該才是當初那座蓮塔地宮的原裝墻壁。

  現在的壁畫墻壁,是后來的東林寺僧人們新修的。

  從劍訣后面那一段臨終遺言可知,這位衷馬大師其實是東林寺的最后一位煉氣士,或者說…本是最后一位掌握“寒士”劍訣的執劍人。

  當初,南北朝鼎爭,面對北朝大隨的南下兵鋒,南國皇室寄最后希望于鼎劍。

  南國皇室牽線搭橋,使蓮宗東林寺、龍城眉家、還有云夢劍澤,于此寺的蓮塔中,指大道為誓,訂立下了蓮塔之盟,精誠合作。

  結果,造化弄人,南國皇室脆若薄紙早早覆滅,也是害女紅者也,鑄造到一半的鼎劍之胚,落到了隨瘋帝手中,瘋帝命令龍城眉家繼續鑄劍。

  東林寺僧人與眉家鑄劍師,擔憂多柄鼎劍全落入一位獨夫之手,又為遵循蓮塔之盟,歸還當初供“鼎”的云夢劍澤一口新鼎劍。

  于是雙方里應外合,默契冒險盜竊了隨瘋帝在蝴蝶溪畔新鑄成的鼎劍。

  歐陽戎之所以不久前幡然醒悟,鼎劍的裝虛之物并不是劍匣那樣的固定實物,而是整座龍城縣。

  便是因為,衷馬大師的盜劍方式,給了他當頭棒喝:

  當年,隨瘋帝鑄劍大成之日,眉家鑄劍師們也與今日的老前輩一樣,刻意隱瞞了“裝虛之物”的真相——其實整座龍城縣,都是一座劍爐,不僅給新生的鼎劍首次洗劍,同時也是它的裝虛之物。

  于是衷馬大師遠遠枯坐于東林寺蓮塔下的秘密地宮中,只利用九品、劍訣、真名三個條件,直接將新出爐的鼎劍具現出世,藏入地宮。

  而之所以衷馬大師身為修為精妙的高僧,也能達到修為九品的苛刻條件,是因為東林寺所擁有的蓮宗煉氣術十分特殊,可以自然散去靈氣修為,順利跌到任意品秩。

  這也是蓮塔之盟,東林寺能有資格參與的原因。

  即擁有寒士劍訣,又自帶特殊佛門練氣術的東林寺,比起其他宗門勢力,東林寺更容易保持一條傳承有序的執劍人神話絕脈…

  新鑄造的鼎劍被盜后,隨瘋帝自然大怒,蝴蝶溪畔大批涉事的劍匠人頭落地,近處的東林寺也成為嫌疑對象,被瘋帝屠戮大半,放火燒寺。

  地宮外,替衷馬大師隱瞞掩護的東林寺高僧,幾乎死絕,包括蓮塔在內的東林寺古建筑成為一片焦土。

  衷馬大師也畫地為牢,困守缺氧地宮。

  只為藏住這一口鼎劍。

  東林寺的幾位正統練氣士徹底死光,保管劍訣與宗門練氣術的蓮塔典藏室也化為灰燼。

  這才有了歐陽戎在奇怪光影中看見的,衷馬大師于蓮座前、墻壁上刻字,留下劍訣與遺言的舉動。

  只是…

  地宮東側的壁畫前,歐陽戎注視的壁畫裂縫后的臟黑舊墻,搖了搖頭。

  若不是這古怪月光浮現,他今日也看不見漆黑煙灰下的遺留石刻。

  這位留下一線傳承的衷馬大師并不知道,地宮外的蓮塔大火燒了好久好久,滾滾黑煙源源不斷充斥地宮,墻壁上的銘文石刻被黑灰厚厚遮住。

  幾十年后重啟廢墟下方、被掩埋地宮的新一代僧人們,想必也沒有發現這些黑灰后的刻字,甚至還誤解了衷馬大師的窒息圓寂,以為是肉身成佛。

  于是還興高采烈的將地宮重修一番,舊墻被新壁新畫遮擋,四處宣揚凈土飛升的奇跡,忽略了衷馬大師留下的真正寶貴遺產。

  根據衷馬大師遺言,這道“寒士”劍訣,是當初東晉陶淵明辭官歸隱前,贈給當時的東林寺主持好友的,傳承貫穿整個南朝,期間,寒士劍訣都在歷代東林寺住持之間嫡傳。

  至于四百年前的陶淵明為何是“寒士”的劍主,又有怎樣一番因緣際會,暫時不得而知。

  歐陽戎扶墻,漠然轉頭,環視一圈凈土地宮。

  這不是衷馬大師的凈土,而是他的圓寂死地。

  本也是,他歐陽良翰的死地。

  可前人的死,換了后人的活。

  他也成了…一口新鼎劍的執劍人。

  “哪有什么往生凈土…”

  青年滿是血污的臉龐,扯出一抹慘笑,仰頭伸手,指向井口外的藍天白云: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歐陽戎呢喃,佝僂捂肚的身軀搖搖欲墜,他眼前突然看見數個井口在晃蕩,是一陣失血過多的眩暈。

  半空中,那一條靜止許久的“弧”,動了動。

  似要靠近。

  “滾。”

  歐陽戎扶墻坐下,低頭擦了下嘴。

  名叫“匠作”的小家伙一頓。

  下一秒,井口處原本垂落的繩梯,突然一斷,無辜落下。

  歐陽戎體內原本殘余的些許靈氣,頓時徹底抽空。

  “砰”一聲!年輕縣令狠狠栽頭摔了一跤。

  他皺眉猛轉頭,空中那一條“弧”消失無蹤。

  似是貪玩離開,不想理某人。

  歐陽戎默默爬起。

  心海中那一道血溶于水的羈絆依舊穩穩存在,甩也甩不開。

  只是剛剛那一波寂靜殺戮,令他體內的靈氣暫時耗光,無法強制讓它現身。

  而目前整座龍城縣,依舊還是匠作的“劍爐”,它可以隨意化虛躲藏。

  突然發現這口鼎劍竟還有小脾氣。

  歐陽戎低頭沉默…

  一炷香后。

  悲田濟養院的后院。

  一處正被石欄柵護住的井口,突然飛出一柄綁有繩子的劍鞘,拋落至井口外,“咯噔”一聲,劍鞘卡在石欄柵的縫隙間。

  少傾,井口,突然一只血手,朝天伸出,抓住邊沿。

  某個渾身血污的短發青年艱難的爬出井口。

  這一幕有些似曾相似。

  歐陽戎又一次獨自爬出地宮。

  這回,是一群人下去,一人爬出。

  歐陽戎翻身摔落,背靠井口,大口喘息,低頭撕布,處理傷口,頭頂的陽光刺的他晃神瞇眼,張手遮陽。

  井外,依舊是大周江南道江州下轄的龍城縣東林寺。

  不是前世他考研拜佛時失足的缺井蓋處。

  歐陽戎低頭,臉色不知是悲是喜。他身邊的地上,落有一柄月光長劍,與一枚新的青銅獸面。

  手里還攥提著一顆血淋淋的首級。

  歐陽戎手掌顫抖,去拿起青銅獸面。

  這是他在柳子麟尸體上翻出來的,屬于柳子安的遺物。

  手指一觸碰面具,歐陽戎目涌紫氣。

  他舔舔干澀嘴唇,閉目,再睜眼,紫氣頓失,耳畔響起陣陣鐘聲。

  又消耗了與上回等同的一千五百功德。

  功德塔內,功德值還剩四千五百余點。

  他掌心有紫霧狂涌,纏繞面具。

  某刻,面具突然停止顫動,徹底煉化。

  歐陽戎低頭,緩緩戴上面具。

  然后…

  他看見了面具中那一道無比熟悉的木訥漢子的孤影。

  “哈哈哈…”

  年輕縣令笑著笑著,淚水流滿一張模糊血臉,他提了提手里柳子麟的腦袋道:

  “阿山,你都看到了…柳子安死了,柳子麟也死了,現在就剩下幫兇衛少玄、丘神機、柳福,不急,一個一個來…”

  他慢慢摘下青銅面具,露出一雙失神的眼眸:

  “是老爺我沒用,貪生怕死,沒能下去陪你。”

  這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想死的人沒有死成,想再死,卻又…少了勇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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