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雪娥沒有下逐客令。
但是看向臉色訕訕的王冷然時,她那一副睥睨的冰冷臉色,饒是傻子也看得出來其中嫌棄厭惡來。
更何況一大廳的人精似的勛貴名士們。
只是礙于謝氏教養,與六百年來不當眾輕辱士族讀書人的醇厚家風,才沒有當場發作。
宴會按照既定安排繼續。
只不過今夜的小壽星都已經跟人跑了,自然后續的環節只是走個過場,由謝雪娥安撫賓客,致歉收尾。
桌前,王冷然坐如針氈,哪怕謝雪娥自從剛剛冷眸盯了會兒后,再也沒有投來絲毫目光。
可王冷然坐在這一眾在江南道有頭有臉的賓客間,依然老臉感到火辣辣的。
顏面掃地。
事情發展到現在,周圍勛貴賓客們的言語反應早已將事件拼湊出了大致全貌。
王冷然哪里還不知道,謝雪娥對歐陽戎的針對施壓,是他們自家的家事。
從始至終都只有他這一個外人在上竄下跳。
甚至剛剛謝雪娥同意他的提議,取出歐陽戎的禮物當眾拆開查看,可能都是為了側面幫助歐陽戎洗清“贈送貴禮”的貪腐嫌疑…
一想到不久前,他堂堂一州刺史,卻在洞悉今夜“謝氏打壓女婿”事端的老牌勛貴們眼里,是跳梁小丑的模樣。
王冷然的臉像一只熟過頭的爛茄子,青一塊紫一塊的。
思慧大師語氣小心的問了句:“王大人,你沒事吧。”
“沒…沒事。”
“可你的臉怎么這么紅…”
“哈哈哈,今夜美酒,貪杯了,貪杯了。”
王冷然強笑兩聲,打了個哈哈。
“嗤。”
隔壁的餐桌似是傳來幾聲勛貴們的不屑嗤笑。
王冷然笑容僵住,一陣氣血上頭,拳頭握的咯咯顫響,卻絲毫不敢回頭頭看向那邊。
甚至還要保持笑容不變。
王冷然隱隱聽到側后方傳來,那個好像在軍隊關系深厚的老牌勛貴秦伯的聲音。
老人語氣淡淡的吩咐身邊的晚輩子弟,以后秦家相關的宴會慶典,不要去請江州這邊的某些“閑雜人等”。
與某位“閑雜人等”同桌的思慧大師、秦道長等江州名士們不禁側目。
原本準備寬慰兩句的也悄悄閉上了嘴。
隨后,他們不動聲色的離王冷然遠了點,甚至有些心思活絡之輩,轉頭看向大門,某位江州長史牽謝氏貴女的手離去的方向。
到現在,任誰都看出了,那位謝夫人與陳郡謝氏今夜舉辦晚宴的內在含義:
除了是按照傳統給謝家女兒撐腰、例行“當眾輕辱”自家女婿外,還有隱隱在給歐陽良翰、這位欽定的新女婿人選站臺。
或許陳郡謝氏不會插手江州事務、不會旗幟鮮明的站隊摻和離衛之爭。
但是歐陽良翰作為謝氏新女婿,是不允許外人輕辱的,特別是在江南道。
哪怕萬一的萬一他斗爭失敗,大伙看在他是這座百年門閥的新女婿身份上,也要給幾分薄面,勿做太絕。
幾乎是一種正大光明的宣告。
當然,也有給江南道的老牌勛貴們介紹歐陽良翰,引他進入圈的目的。
有些圈子,并不是你有錢甚至有權就能加入的。
錢就不提了,看看裴十七娘,腰纏萬貫的鹽商大賈不還是竭力討好、結交歐陽戎嗎。
而看似光鮮的江州長史等官員的權力,亦是有保質期的,無法長久占據,說不準就哪天失勢。
也因此,今夜來自江南道各地的老牌勛貴們,還有代表謝氏的謝雪娥,能對一方大吏的江州刺史王冷然甩冷臉,甚至在背后屑之以鼻。
類似勛貴的圈子,就像老錢,需要的是一種完成了合理轉變的階級固化,這才是長久的富貴,也就是常說的,天潢貴胄。
其中最簡潔高效,完成身份認同的途徑之一,就是血脈或聯姻…
此刻,聽著周圍秦伯等老牌勛貴們對某個狐白裘青年的津津樂道與善意笑言。
不用看,往后這位長史大人宅邸的門房下人少不了要戰戰兢兢收到各類親王貴勛們宴會的邀請名帖,而每次赴宴的禮服打扮,可能都要成為這位長史大人的小小煩惱。
秦道長等江州本地名士們眼底有些艷羨。
這就是迎娶一位華貴五姓女的榮耀益處,這還不算門楣添光等,往后余生會有的各類隱形增益,給個人與家族帶來面子加成。
以上這些,對一位寒士而言尤甚。
某位江州刺史亦是明白這些,嫉羨悔恨的心情難以言表,少頃,宴會一結束,坐立不安的他趕忙告別,離去這座丟盡顏面的大廳。
此后,這位江州刺史算是在江南勛貴士族的圈子名聲掃地了,甚至江州的名士圈子對他的態度可能都微妙起來…
無人在意王冷然灰溜溜離場的背影。
謝雪娥保持微笑,站在潯陽樓門口,在涼爽江風中,將參宴的一眾老牌勛貴們送走。
只見天邊的漆黑夜幕,忽有銀蛇爬滿。
轟隆——!
雷聲姍姍來遲。
有水滴砸在門前眾人頭頂的屋檐上。
樓外的雨聲由稀疏變得頻繁響亮。
被江風拂斜的些許雨水打在謝雪娥與即將離去的秦伯衣擺上。
“謝小娘子請回吧,為幫侄女,今夜伱也是辛苦了…咦下雨。”
秦伯接過晚輩遞來的雨傘,轉頭笑說:
“你家這女婿送的禮,倒是未卜先知啊。”
提起某人與贈禮,謝雪娥嘴角抽搐了下,無奈:
“今夜,令秦伯伯見笑了。”
“沒有,沒有。”秦伯爽朗擺手,轉頭看了眼屋檐掛下來的雨幕,嘆息一聲:
“欸,年輕真好啊,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說完,高大老者帶著晚輩隨從撐傘離去,走前還不忘笑語一句,挪笑步搖貴婦人:
“這天要小雨,小娘也要嫁人,哈哈哈哈。”
謝雪娥失笑搖頭。
待客人走完,她轉頭看了眼雨幕,微微蹙眉。
“話說,今夜算是目的成了,還是沒成呢?欸,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竟一點也沒唬住那小子。”
步搖貴婦人臉上露出復雜神色。
今夜她與謝氏明明是要給十七娘撐腰,展現榮貴身家,為了敲醒某個榆木腦袋的。
可眼下看來,榆木腦袋倒是敲醒了,可是這也未免醒的也太徹底了點,一點不把她與大伙當外人,直接當眾牽走了十七娘,這進展未免也太快了點,雖然倒也不是不行…
可最后卻丟了個攤子,得她留下收拾。
雖然十七娘當時的表情,好像很歡喜幸福的樣子,謝雪娥當然知道自家侄女這副傻模樣,肯定是對今夜滿意的,
可是她這個當小姑的,卻有些不爽…這小子完全不按照她的劇本來。
謝雪娥不禁轉頭,看向前方越下越大、逐漸朦朧起霧的雨幕,蹙眉嘀咕:
“給她下面吃?可外面刮風下雨的,這小子是要把我家十七娘帶去哪?”
脫離了擺滿暖爐的一樓大廳,剛走出大門,江風拂面,涼爽醒神,
可歐陽戎與謝令姜十指相扣、牽在一起的手,卻越握越緊。
兩人緊緊握著對方,生怕失去片刻對方。
歐陽戎大步走在最前方,牽她前進。
謝令姜單臂抱一把寶貴油紙傘,亦步亦趨跟在后面,有點呆然的小臉,粉頰兒愈發滾燙。
周圍的零星路人皆好奇駐足,看著這一對古怪的男女。
歐陽戎絲毫不在乎周圍的目光,目不斜視的前進。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是想把小師妹牽出來,出門后,甚至都沒有怎么辨別方向,一頭扎進了潯陽江畔的美麗夜色之中。
歐陽戎感覺到貼在一起的掌心滿是汗水,也不知道是小師妹的汗,還是自己的汗。
她的素手宛若柔荑,軟乎乎的,濕溫溫的,像是一塊能擠出水的和田暖玉,令他心中一蕩,忍不住的捏了捏…又捏了捏。
身后的絕色小女郎似是反應過來什么,察覺到路人目光,頰臉緋紅,幸虧有夜色遮蓋一二,否則沒臉見人了。
歐陽戎感受到身后小師妹的素手略微用力的縮回,象征性的掙扎了下。
他依舊不放,甚至握的更緊了。
終于,走到一處無人的小路上,謝令姜的弱弱聲音傳來:
“你松開一下,我把裙擺系系,走路礙事,等…等會兒牽手。”
說到后面的牽手二字,她細弱蚊蠅。
歐陽戎停步轉身,謝令姜來不及剎車,撞進他懷里。
歐陽戎順勢扶住她兩道肩膀,剛要看著她眼睛說話,謝令姜立馬蹲下,慌張的給裙擺打結。
低頭的謝令姜小臉紅撲撲的,剛剛那撲面的男子鼻息,讓她心臟砰砰直跳,差點以為大師兄要霸道親她。
可是害羞的蹲下躲過后,謝令姜心中又突然后悔起來,越想越后悔。
她有點心虛的抬頭,準備解釋,卻看到大師兄也蹲了下來,還抽出了腰間裙刀。
狐白裘青年低頭,將絕色小女郎曳地的長裙擺割掉,
可卻沒有像謝令姜預料的那樣隨手丟掉,他視之如寶的卷起禮服裙擺,塞進懷里,
再站起來,重新將她拉起身來。
“好了。”歐陽戎坦然收刀入鞘。
謝令姜:“…”
歐陽戎問:“心疼?”
謝令姜搖頭,旋即撲哧一笑,眼睛亮晶晶的看著懵逼的他。
歐陽戎愣問:
“笑什么?”
謝令姜偏開目光,鼓起勇氣罵人:“笑你真是榆木腦袋。”
歐陽戎想了想,也笑了。仔細回想,他做事確實挺直男的,純憑直覺。
歐陽戎忽然開口:“可某人不就喜歡榆木腦袋嗎?”
謝令姜紅臉,偏開目光:“誰喜歡,別亂說。”
某位“老情話刺客”微笑伸出手掌,輕輕歪頭,示意著她。
“哼。”
謝令姜的手默默抬到一半,往后縮了縮,仰起小臉,鼓起香腮問:
“榆木腦袋先說,我們現在算什么關系?”
歐陽戎抬起手掌,輕柔撩起她垂落額頭的幾縷鬢發,挽至精致右耳的后方,
然后兩指忍不住還捏了捏謝令姜弧度圓潤的小下巴,肉嘟嘟的。
狐白裘青年不說話,細心為她婠發,眼神溫和看著她。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謝令姜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甜蜜,苦盡甘來的甜蜜。
她主動抓住他的手掌。
“我們去哪?”
歐陽戎想了想:“先回槐葉巷,剛剛走太急,忘了去叫馬車,不過現在也走到一半了,干脆走回去。”
“也行。”謝令姜立馬道。
歐陽戎牽著她,繼續壓馬路,可才走幾步,忽然,頭頂雷聲響起。
旋即,大雨傾盆。
“糟了,怎么下雨了。”
“傘呢?”
“哦!”
一把油紙傘撐開,二人肩膀碰肩膀,擠在傘下。
她左手握著傘柄。
他右手握著柔荑與傘柄。
歐陽戎悄悄側身,讓出半個肩膀的位置。
傘下某道嬌軀,也不動聲色挪動,亦讓出半個肩膀。
結果這番“毫無默契”的謙讓,使二人皆被淋濕半邊身子。
雨越下越大,突然一陣劇烈江風夾雜雨水,朝二人席卷而來,竹制的油紙傘咯咯作響,傘骨有些難撐,開始歪折。
歐陽戎與謝令姜頓時渾身濕透。
后者嬌呼,歐陽戎卻驀然大笑,仰臉看雨:“哈哈哈,打個屁傘,和沒打一樣,算了。”
他將價值八千兩的油紙傘丟進風雨中。
牽住身邊重要的人,往前方奔去。
“呀,我傘!”謝令姜回頭,美目圓瞪。
“真笨,別打傘了,快走,找個地方躲雨先。”
風雨里,他繼續大聲說:
“你若喜歡,以后我天天為你制傘,遮風擋雨。”
謝令姜怔怔轉頭,驚雷暴雨聲中,她大聲喊:
“好!這是你說的,歐陽良翰,你不許騙我!”
頓了頓,絕色小女郎這張濕漉漉的俏臉扳著,正經認真的叮囑:
“還有我的長壽面,你也不準賴賬。”
歐陽戎無奈點頭:“好好好!”
板臉的謝令姜頓時破顏驀笑,唇角甜滋滋的翹起,她無比乖巧的跟著他往前跑。
大師兄去哪,她就跟去哪,淋雨也不怕。
少頃,二人拐過一條街道,頓時看見前方雨幕中,矗立一座寺廟,暖燈耀目,廟門未關。
歐陽戎轉頭:“趕不及回槐葉巷了,先進寺里躲雨烘火先,這種城中寺廟,應該會有客舍提供施主夜宿。”
“好。”
二人連忙跑去,明明他們松手、各跑各的,會更快些,卻笨拙的牽手不放。
不多時,終于沖進寺廟中。
少頃,寺廟正殿里守夜的幾位和尚便看見有兩道淋濕的身影從雨幕中沖進大殿。
這一對俊俏靚麗的男女旁若無人的四目對視,皆兩手撐膝喘氣,看見淋成落湯雞的對方后,都在傻乎乎的笑。
幾位僧人愣了一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