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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不辱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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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半時辰前。

  潯陽樓五樓,僅有的兩間包廂之一,掛牌“太陰”的奢華包廂中。

  一扇私密屏風后方,依稀有兩道倩影,在梳妝臺前一坐一站。

  有步搖貴婦人的無奈嗓音傳來:

  “好了好了,別照鏡子了,已經夠美的了,我家十七娘美若天仙,這些胭脂飾品、華服裙帶不過錦上添花,還拖后腿呢。”

  “小姑瞎說。”

  謝氏貴女黃鶯般的清脆嗓音響起,語氣聽著有些底氣不足,弱弱說:

  “凈哄我。”

  她似是擔憂著什么。

  謝令姜僅著一套藍粉交加的肚兜兒與小褻褲,坐在繡凳上,膚白如雪,長發如瀑,正朝面前的梳妝鏡左瞧右瞧,各個角度打量她這一副花容。

  “哪有瞎說。”

  謝雪娥站在謝令姜身后,放下木梳,兩手輕輕按在她的圓滑小肩膀上,彎腰前傾,盯著鏡子中的愛侄女,少婦的嗓音磁性誘人:

  “十七娘這張嬌臉,還有這副身材,連姑姑我看了都心動,該瘦的地方瘦,該胖的地方胖,這天下豈有男子會不喜歡?

  “十七娘略施粉黛,即可迷倒樓下那些年輕才俊們,哪里需要這么麻煩,竟還會信心不足?”

  謝令姜期待:“真的?”

  “假的。”

  謝令姜氣喚:“小姑!”

  “你也知道不是假的?那還問。”

  對于不自信的愛侄女,謝雪娥有些頭疼,搖頭不解。

  謝令姜忽道:“他好像不喜歡秦小娘子那樣瘦的身板。”

  謝雪娥一怔,微微歪首,想了想:

  “秦小娘子?樓下那個賣藝的?你今夜特意點的那個?”

  “嗯。”謝令姜坐在繡凳上,輕輕點頭:

  “她也怪可憐的。”

  謝雪娥搖頭,毫不在意這小事,一副無奈語氣:

  “可你也不瘦呀,嗯,只有一處,太‘胖’了些。”

  站在肚兜小美人兒身后的步搖貴夫人突然伸手。

  “呀!”

  謝令姜縮肩怕癢,拍開親姑姑的清涼玉手,翻了個白眼:

  “姑姑別鬧。”

  原是被捏了把顫顫巍巍的胖處,滑膩滿手,溢出指隙。

  “嘖嘖。”謝雪娥輕撫小女郎的長發,眼底羨慕:

  “大伙都說十七娘像年輕時的姑姑我,可這哪里一樣了?”

  她嘴唇貼近謝令姜的耳朵,吹了口風,說著姑侄女間的閨房悄悄話:

  “十七娘分明更明媚動人一些,還有這等妙不可言的胖處,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呀,哪里是像我,都是那些人恭維妾身的話罷了。”

  謝令姜一張俏臉紅的嬌艷無比,偏頭躲開她的耳邊風,素手充當梳子,梳了梳胸前垂落的青絲長發,動作隱隱透露出一些羞怯緊張,說:

  “等下在宴會上,小姑不準說這些羞人話。”

  “這是當然,今夜我家十七娘必須貌冠全場,高舉云端,做那高嶺之花,讓青年才俊們高不可攀,心癢巴結,這才是謝氏嫡女該有的樣子。”

  謝雪娥微抬下巴,語氣自傲。

  謝令姜沒有否定,歪頭看著鏡子,發了會兒呆:

  “可是,我總感覺,他只把我當做單純的師妹,有時候,對我就像對小女孩一樣,沒有別的意思…”

  謝雪娥瞇眼傾聽了會兒,忽道:

  “可是十七娘愛慕喜歡的,不就是這種宛若啟明星般領路、帶伱領略成長的成熟背影?”

  謝令姜沉默了會兒。

  咬唇:“可大師兄未免走的也太快了,都不回頭看一眼,看看后面有誰,誰身影一直跟著…”

  謝雪娥瞧了瞧謝令姜臉上的出神表情,微微一笑:

  “這歐陽良翰,是個干大事的人,觀其行事,目標極其明確,自然是將事業放在首位,兒女私情難免有些遲鈍。”

  謝令姜蹙眉:“才不是遲鈍。”

  “那是什么?”

  “是笨,是傻,是呆瓜,是木腦袋…”

  有區別?

  謝雪娥揉了揉眉心,無奈一嘆:

  “好了好了,你在我面前罵他沒用,來潯陽城三天,也不知聽你罵他多少回了,有本事你當面罵醒他。”

  謝令姜抬起兩手,遮住小臉,透出指縫,明眸悄悄看著前方鏡子中的嬌媚佳人,傻乎乎承認:“我不敢。”

  謝雪娥微笑:“行了,放寬心吧,過了今晚,他就會開竅,知道你彌足可貴了。”

  說完,似是勾起了些許回憶,步搖貴夫人抓起木梳,輕柔的給謝令姜梳理長發,輕哼一聲,語氣得意:

  “哼,當年,你那姑父不也是榆木腦袋,記得,那夜也是我的生辰宴會,他被你阿父與祖母敲了敲腦袋,頓時靈光了,后面甩也甩不掉,十七娘你是不知道男子會有多黏人。”

  謝令姜怔怔回頭,看著神色自信無比、盡在掌握的親姑姑,好奇:

  “真的假的,姑父看起來那么嚴肅,比我阿父還正經。”

  謝雪娥不答,只噙笑反問:“傻侄女,那你說,你大師兄正經嗎?”

  謝令姜立馬點頭,頓了頓,在謝雪娥笑吟吟的目光下,又紅臉搖了下頭。

  “這不就對了?據妾身多日觀察了下,這歐陽良翰做事雖正大光明,喜歡走堂堂正正的路子,但是卻奇招迭出,妙計不斷,絕非那種迂腐儒生。”

  “做事如此,做人亦是如此。”她搖頭嘆息:“欸,正是這種又正經又不正經的男子,最是惱人,能把十七娘的心牽扯成這樣。”

  “說的有道理…”謝令姜邊聽邊點頭,到后面,她驀然蹙眉,奇問:

  “姑姑怎么這么了解大師兄?”

  謝雪娥敲了敲面前肚兜小美人兒的腦門,笑訓:

  “你阿父特意叫我過來教一教你,處理此事…我豈能不去親自了解了解,是哪家臭小子來拱我謝氏的水靈白菜?

  “總不能光坐著、只聽你個癡娘滿嘴夸贊吧?”

  謝令姜捂頭,縮縮腦袋。

  咚咚——

  “夫人。”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緊接著是一道女子的恭敬稱呼聲傳進屋內。

  謝雪娥笑容收斂了些,回過頭:

  “十七娘先去穿禮服。”

  走出遮擋春色的這一頂私密屏風之前,她不忘叮囑:

  “今晚穿那件我特意給你挑的曳地襦裙,從揚州帶來的哩。”

  謝令姜輕盈起身,去穿禮服。

  “進來吧。”

  步搖貴夫人端莊慵懶的聲音響起。

  吱呀一聲,掛牌“太陰”的包廂房門被輕輕推開。

  比歐陽戎快一步自雙峰尖返回的晴書,走進屋中,恭敬行禮:

  “夫人,他來了,已經落座。”

  謝雪娥雍容華貴的走出屏風,踩著柔若貓毛的波斯地毯,走到屋子中央無煙炭火暖爐前的一張梨花木椅子上,端容坐下。

  替夫人管理大衣行事務的桃花眼丫鬟腦袋低的更低了,必恭必敬,絲毫沒有今日在郭掌柜面前的云淡風輕。

  謝雪娥微笑:“不急,先講講今日之事。另外,昨夜讓你去問的問題,他白日怎么答的。”

  “是,夫人。”

  晴書點頭,將今日白天記錄下的某人言行,細細道來。

  謝雪娥臉色饒有興致的聽完,待晴書復述完畢,她緩緩頷首:

  “是個克己奉公、才高行潔之人,還很有原則底線。”

  晴書點點頭:“奴兒也這么覺得,幾日相處,歐陽公子舉止端正,言行令人印象深刻。”

  頓了頓,她又說道:“夫人,這次咱們跟著王操之投進去的錢應該能很快賺回來…”

  “好了,別和我講這些,不管是盈是虧,你帶著下面的人,跟著投就是了,關鍵時刻無條件站在歐陽良翰那邊。需要多少銀兩,回去后報個賬就行。”

  提到生意,謝雪娥興致闌珊的擺了擺手,站起身,離開之前,轉頭朝晴書意味深長的說了句:

  “阿兄與十七娘在潯陽城這邊的事,謝氏幫不了太多,但妾身以個人名義,稍微助力,無人可以置喙。”

  “明白了,夫人。”

  晴書領命退下,謝雪娥垂目整理了下端容,狀若無常的返回屏風后方,迎面看見謝令姜換好了衣裳。

  只見,絕色小女郎一襲盛裝的走出里屋,一邊整理束起纖腰的緞帶,一邊好奇問:

  “小姑,你們在聊什么呢?”

  “小事。”謝雪娥眨巴眼睛,走去挽住謝令姜的藕臂胳膊。

  她轉頭打量了下,板臉戳了戳侄女的皙白額頭:

  “好了,你這丫頭,別再束緊了,腰已經夠細了,再勒下去,豈不顯得上面愈胖?”

  “…”謝令姜。

  搶在她瞪眼之前,謝雪娥破顏一笑,把謝令姜拉出門去:

  “走,去瞧一瞧今夜選中的倒霉蛋。”

  謝令姜小臉頓時緊張起來。

  “他來了?”

  謝雪娥微笑點頭。

  此刻樓下,某位狐白裘青年剛被迎賓丫鬟領進一樓大廳落座不久。

  他并沒有發現,頭頂五樓的某間包廂房門從內打開,有一大一小兩道倩影從中款款走出。

  步搖貴婦人倚欄眺望,笑問了句:

  “他就是歐陽良翰?”

  謝令姜螓首低垂,小聲:

  “姑姑不是看過他畫像了嗎?明知故問。”

  謝雪娥多瞧了幾眼樓下大廳那個狐白裘青年,目光在那張風神俊朗的臉龐上逗留了會兒:

  “只是沒想到,比畫像上的還要俊朗,還以為晴書送來的畫像已經添油加醋了呢,不錯,才貌雙全,不輸當年你姑父。”

  她莞爾一笑,輕輕點頭,似是滿意:

  “我們謝氏女郎挑選郎君,還是有眼光的,尚人物也。”

  謝令姜蹙眉,轉頭看著剛來潯陽城不久的親姑姑,語氣認真:

  “大師兄不是繡花枕頭,小姑怎么凈說些有的沒的。”

  謝雪娥輕吟:“不是繡花枕頭?這可不一定喲。”

  她頓了頓,搶在小侄女柳眉倒豎之前,眨巴眼睛,說出一句只有已婚婦人才秒懂的話:

  “得試過才知道。”

  準備據理力爭的謝令姜愣了愣,過了一會兒,暈紅迅速爬滿剛剛沐浴洗潔的白皙俏臉。

  “小姑不可理喻!”

  謝令姜狠狠嗔了眼笑吟吟的步搖貴夫人,冷哼扭過頭去,不想理她。

  只是高昂下巴,她一個人氣鼓鼓了一會兒,頭不回的嘴里反駁了句:

  “大師兄也不是繡花枕頭。”特意強調了下。

  謝雪娥莞顏一笑。

  “嗯,妾身看著也覺得不像。”她點點頭。

  謝令姜咬了咬牙關:“小姑別說了。”

  謝雪娥笑笑,不再逗她。

  “糟了。”謝令姜突然往后一縮。

  謝雪娥亦迅速后退一步,原來下方,歐陽戎突然抬頭,似是察覺什么,疑惑四望。

  謝雪娥與謝令姜對視一眼,默契返回“太陰”包廂。

  回到屋中,謝令姜走到爐邊,盯著爐炭,俏臉出神:

  “小姑,今夜這么做,會不會不太好?”

  “有何不好?今夜,須讓他知道,謝氏嫡女有多榮貴。世間男子大多這樣,得之太易,難以珍惜。

  “只有讓他看見,不知多少人寵你,討好你,你不缺人追,身邊滿是優秀郎君,知道你身份有多尊貴,他就開始知道珍惜。”

  謝令姜喃喃:“大師兄也是這樣嗎…”

  “只有是人,皆怕失去,特別是曾經有過的。”謝雪娥嘆氣:“這些事,其實不該我來做,但你阿母走的早,你阿父又太喜歡這個弟子,嚴厲不起來,只好我這當姑姑的來干。”

  “對了。”步搖貴夫人回頭問:“潯陽王府那邊,今夜來人嗎?”

  “沒有。”謝令姜搖搖頭:“不過今晨離伯父他們已經替我慶生,韋伯母與裹兒妹妹還下了一碗長壽面條。”

  謝雪娥扯起嘴角,點頭:“這位主,確實比以前懂事多了。”

  謝令姜抬起頭,認真道:“一直沒問小姑,難道不在意大師兄的家世嗎?”

  謝雪娥側目:“在意又如何,不在意又如何,謝氏顯赫,英烈添光,難道不就是給后世兒郎們能任性選擇的機會?

  “謝氏對待你婚事的態度,就像對待阿兄與潯陽王府的關系一樣。”

  謝令姜有點憂慮:“可是金陵那邊有不少族人與衛氏走的近,也經常指責阿父,關系越來越僵。”

  “十七娘記住,眼下這個時刻,阿兄與他們關系越僵越好。”

  謝雪娥贊揚語氣,娓娓道來:

  “陳郡謝氏能在江南屹立數百年,所靠的決不是次次一邊倒的押寶正確,而是從不阻攔謝氏子弟,各尋明主,哪怕互相敵對也好。

  “魏晉至今,謝氏什么風浪沒見過?都說離衛之爭兇險,但能有當初隨朝統一南北,瘋帝鐵騎踐踏江左士族門楣,到處屠戮士族練氣士、搜刮鼎劍秘藏時兇險?”

  謝雪娥微笑:“巧了,那位效忠瘋帝、帶頭掘地三尺的驃騎將軍,正是一位早年潛逃北朝、改姓切割的‘謝家逆子’。”

  謝令姜輕輕點頭。

  謝雪娥忽問:“十七娘應該沒與他通風報信吧?”

  謝令姜目不斜視:“沒有。”

  看見她這副正經模樣,謝雪娥反而狐疑:“禮物什么的,也沒有畫蛇添足的提醒準備?”

  “沒,沒有。”

  “那就好。”謝雪娥點頭:“提前準備就沒意思了,就是要他措手不及,加深愧疚自慚,好好看看十七娘的光鮮亮麗。等過了今夜,十七娘只需稍微靠近一步,他包管受寵若驚,對你百般珍視?”

  謝令姜低頭想了想,銀牙輕咬,叮囑一句:“那姑姑答應我,今夜勿要過分,不許做辱他之事。”

  謝雪娥失笑搖頭:“第一,今夜若無意外,妾身只會搭幾句話,再讓他坐近一點,能看見十七娘被青年才俊們追捧,知道下五姓女有多貴,敲一敲榆木腦袋,若無必要,才不會刻意辱他。”

  她輕笑一聲:

  “第二,天下門閥皆知。

  “我陳郡謝氏六百年來,從未輕辱過江左寒士。”

  停頓片刻,婦人淡淡:

  “自家女婿除外。”

  謝令姜驀笑乍歡。

  少頃,一位伶俐丫鬟敲門走入,提醒時辰。

  姑侄二女對視一眼,優雅起身,款款下樓。

  正式登場,眾人驚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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