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蘚凝結在地面的石磚上,在終日不見陽光的昏暗走廊中泛起枯萎的色澤。
除了經常有人走動的中間和搬運貨物時形成的劃痕之外,走廊的兩側都已經被苔蘚所沾滿,令地上看上去鋪了一層破毯子。
每當走廊盡頭的厚重鐵門被推開的時候,那一張黃綠相間的破攤子就被劃碎了。
門后的昏暗燈光流出來,照亮了中年司鐸的面孔。
似是未老先衰一樣,斑駁的白發整齊地梳理在腦后,面容輪廓鋒銳,神情冷硬,穿著黑色的教袍,就像是鐵的魂靈上。
眼瞳中的白翳掃過,便令人不寒而栗。
可伴隨著門后的聲音傳來,他的面孔便微微皺起。
似是歌聲。
遙遠的沙啞呻吟和隱約的呼吸交織在一起,就仿佛變成了輕靈的圣歌,可是這圣歌卻如此詭異,帶著粘稠的質感,令人分外不快。
門后的龐大地下空間中,只有頂穹上懸掛的煤油燈帶來黯淡的光。
數十個龐大的水池散發著刺鼻的味道,有的池子里波濤翻涌,卻看不清究竟藏了什么東西。有的池子是干涸的,空無一物,只有池底暗紅色的淤泥。
還有的池子已經被放空了一半,沉重的鐵鏈自從頂穹上垂落下來,將那個龐然大物半掛起來,支撐著那渾然無骨的生物。
就像是肉泥強行被捏合在一起,抽取所有骨頭之后,純粹的血肉倚靠著鎖鏈的拉扯,從深邃的池中探出一部分組織。
伴隨著肉體的起伏,似是口鼻的地方便呼出隱約的白氣,肺腑運作就產生了液體翻涌的渾濁聲音,融入那古怪的圣歌里,奠定了旋律的基調。
司鐸皺起眉頭,目不斜視,從那些非人的活物中間穿過,徑直走向了盡頭。
在大廳的盡頭,最后的幽深水池前面,身著白衣的學者低頭觀察著水池中的造物,埋頭在本子上標注著什么,渾然沒有察覺身后的來者。
直到司鐸不快地咳嗽了兩聲之后,才回過頭,抬起厚重地眼鏡,湊近端詳了片刻之后,才恍然地頷首。
“啊,是您來啦,審判就要開始了么?”
“還有三個小時。”
司鐸漠然地回應:“我代替樞機主教會來對‘祂’的情況進行探查,確保祂能夠出席審判,至少…能活著坐在被審判的椅子上。
諸國的使者都在等待著這一場宣判,可不要出什么差錯。”
“啊,這個啊,不用擔心。”
學者的蒼老面孔上露出了詭異地笑容:“祂現在好得很呢。”
伴隨著他的話語,龐大的探照燈自頂穹上垂落,電光的火花閃過之后,便迸發出慘白的耀眼燈光,燈柱筆直地投入了學者背后的水池中,照亮了水池中的…那個東西。
墨綠色的粘稠液體之中,有東西在漂浮。
觸目所及,最先將視線吸引過去的是它的骨頭。
像是鐵的骨架被燒化了之后,丟進了水中,扭曲成了奇怪的樣子,有的地方增殖出了不應存在的骨節,還有的地方一片殘缺。
只能隱約分清扭曲的脊椎,很多骨節已經合并在了一起,還有骨節從奇怪的地方穿出,漂浮在水中。
同樣畸形的肌肉依附在上面,卻像是沒有黏牢,如海草漂浮在潮水中,病變的器官就在骨架的籠中和海草之間生長,有的已經長出了體外還渾然不覺。
偏偏已經扭曲成了這個樣子,可第一眼看上去之后,還是覺得…它像個人一樣。
因為它的頭顱。
相較扭曲畸形的身體,那一具頭顱卻又如此的完美,宛如神明所造的精致面容點綴其上,金發在溶液之中飄蕩著,如同融化的青金。
唯一礙眼的,便是自它的后腦楔入骨中的龐大鐵栓,甚至占據了腦組織所在的地方,在切除了一切能夠切除的東西之后,又將鎖一樣的東西填裝在顱骨中。
將它拘束在其中。
那一瞬間,司鐸愣住了,只覺得遍體發寒。
“被驚呆了吧?”
學者滿足地笑了起來:“畢竟送過來的時候,只有半個腦袋和殘缺的骨架,短短兩天,現在已經長到這種程度了啊。
你看,淋巴組織已經復原地差不多了,雖然和內臟一樣,毫無章法地長成了一團亂糟。但至少出庭就毫無問題了。”
冰冷的寂靜里,司鐸下意識地在胸前劃下圣徽,余悸未消。
仿佛意識到學者對自己的戲弄,神情就越發的陰沉:“最起碼給他補足四肢吧?還有,這一副血肉模糊的樣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這個啊?放心放心,在那之前,我們會給他植入真皮層,至少看上去…像人一些。”
學者只是微微地搖頭,神情就變得嘲弄起來:“不過,我覺得評審團的人更希望看到的是這副樣子吧?
如果所有人都能夠認清所謂的神之子究竟是什么摸樣,恐怕也不會再有莫名其妙的憐憫了。”
司鐸的眉頭皺起,聲音肅冷:“搞清楚,我來這里是向你傳達圣座的諭令!而不是與你商談!你只需要遵從命令就好了!”
短暫的寂靜。
學者古怪的眼神看著他,就像是看著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噓!”
那個古怪陰鷙的老男人抬起一根手指湊到嘴邊:“聲音小一點,不要打擾了他。”
那一瞬間,司鐸愣住了。
在幽深的水池之中,粘稠的液體里,金色的碎散發絲之下,那一張面孔驟然抽搐起來,緊接著,沉眠的雙眼驟然睜開。
一側的眼眶之中空空蕩蕩,而在另一側,帶著血絲的赤紅眼瞳卻驟然看向了水面之上,靜靜地看著司鐸的眼睛。
只是被看著,便仿佛被絕大的恐懼所吞沒了。
司鐸踉蹌后退,一腳踩在池邊的濕滑苔蘚上,幾乎跌倒在地上。
幸好,一只胳膊伸了過來,扯住了他的手。
“他醒了!”
司鐸驚愕地指著池水中的那個東西,表情扭曲了起來。
“不不不,只不過是神經反應而已。“
學者古怪地微笑著,松開了手,司鐸現在才感覺到一陣濕滑的感覺從手腕上傳來。到這時候,他才響起起,剛剛被扯住的時候的觸感那么柔軟,就像是沒有骨頭一樣…
學者渾然沒有任何異常,微笑依舊,只是伸手指了指池子里:”實際上,腦灰質都被抑制切除之后,它究竟還有沒有意識還另說。”
司鐸下意識地問:“那主教會要的口供怎么辦?”
“這確實是個問題啊。”
學者咯咯笑了兩聲:“它現在正沉浸在自己的夢里,外界的一切干涉根本無法將它喚醒。不過,聽說您早些年對于審訊頗有專長,反正時間還早,或許可以試試?”
“算、算了…”
司鐸搖頭,不假思索。
只不過,在離去之前,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頭,看向池中,視線從祂的眼瞳之上掃過,一觸即分。
像是害怕被烙鐵灼傷。
“…那種東西,已經不算是人了。”
門關上了。
“呵呵。”學者看著司鐸離去的方向,笑容依舊嘲弄。
可是很快,有突如其來的動蕩迸發。
頂穹震動,落下簌簌塵埃。
像是遭遇了地震,龐大的沖擊從地表之上的城市傳來,來到深藏的地下,依舊形成了恐怖的沖擊。
仿佛地面上有巨人在憤怒的踐踏,余波擴散,帶來雷鳴的回音。
在幽深的水池中,粘稠的墨綠色液體也隨之動蕩。
那一只眼瞳眨動了一下。
微不可覺。
第一道雷鳴響過。
鐵幕蒼穹震蕩,被撕裂的傷痕尚未痊愈,一夕微弱的暮光自從天外流入,照亮了漆黑的海天之間。
照亮了破浪疾行的鋼鐵怪物。
傳奇戰船游牧之山迸發鳴叫,在尖銳的汽笛聲中,再度掀起了雷霆之章的旋律。
甲板上,葉青玄抬起手,呼應著以太之網的力量。
無窮盡的以太匯聚而來,在天地震動的恐怖波瀾中,他再度握緊了無中生有的雷光長矛,向前投出。
岡格尼爾轟鳴。
在世界之樹的推動之下,向著前方漆黑的海域呼嘯而出。
海浪翻卷,萬物貫穿。
雷光沖天而起,再度從天而降,散發著暴虐的氣息,撕裂層層迷霧之后,毫不掩飾地向著曾經寄托著人類一切輝光的城市發起進攻。
毀滅降臨!
于是,在層層防護之后,鋼鐵城市的城墻被燒紅了大片。
無數海水被蒸發,沖天而起,化作暴雨潑灑而下。
游牧之山怒吼,向前。
開辟的海波之后,龍吼聲迸發。
數十道龐大的影子自暴雨中向前,追隨著游牧之山,向著圣城!
那是黃金龍威所塑造而成的初代皇家艦隊,曾經縱橫七海的傳奇軍團。
透過以太之網的流動,此刻,上萬名戰爭樂師將意識投注在此處,撐起了這一支恐怖艦隊具現,透過數十座協律儀中轉,推動著這些龐然大物…發起進攻!
伴隨著艦隊的前進,前方狂亂的海域像是被激怒了,如有實質的灰色霧氣從海洋之中升起,形成了虛幻的墻壁,層層豎立在海域之上,將一切外來者拒之門外。
暴雨潑灑,落在虛無的霧墻之上,便蹦碎了,水汽裊裊升起。
天地之間盡數是海水的轟鳴。
在雨水的沖刷下,甲板上的樂師們披著厚重的雨披,像是鬼船之上徘徊的幽魂。
有人上前報告。
“殿下,已經抵達圣城海域!”
他提高了聲音,試圖壓過那些嘈雜的巨響:“圣城開啟了海域防護,向我們發出警告,要求我們后退三十海里,否則就會訴諸武力…”
“不用理會。”
手握雷光的主宰者漠然地抬起面孔,凝視著遠方在暴風雨中顯露出棱角的城市,白發在狂風中舞動,宛如燃燒的銀流淌在空中,散發出熾熱的溫度。
“——撞過去!”
那一瞬間,游牧之山上煥發出接連不斷的低沉悶響,無數鉚釘自裝甲上彈出,伴隨著外層裝甲的脫離,便顯露出隱藏在裝甲之下的猙獰面貌。
十六座巨型協律儀同時啟動,在以太之海中鑿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汲取著海量的以太流體,游牧之山與皇家艦隊合流一處,進入了旗艦的位置。
必勝黃金之章奏響!
龍威如瀑布席卷,黃金巨龍的虛影自其中浮現,籠罩在整個艦隊之上,展開雙翼,無數如刀鋒一般的鱗片張開,倒映著層層鐵光。
伴隨著龍翼的展開,整個艦隊的航速都驟然暴漲,那恐怖的速度在所過的海中形成了龐大的溝壑,許久之后,才有海水回填的巨響聲自身后傳來。
那一瞬間,巨龍虛影和迷霧碰撞在一處,迸發出山崩崩潰一般的震動。
圣徽的虛影分崩離析。
迷霧之墻被撞破了。
筆直升起的海潮開始坍塌,龐大的缺口從其中浮現,無數樂理哀鳴的聲音里,散逸的以太奔流,在空中形成了飄飛的銀光。
由圣城布下的海域防護被摧枯拉朽的破壞。
皇家艦隊已然闖入了圣城海域的腹地!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霧墻之后的海域被激怒了——有浩蕩的鐘聲響起。
鐘聲仿佛被賦予了實質,自海域正中向四面八方擴散,如有實質地聲浪所過之處,強行將一切漣漪和潮流抹平。
就像是以銼刀將突出的木茬削掉了一樣。
原本波瀾動蕩、暗潮洶涌的海域在瞬間回歸了死寂。
首先是自從海洋深處,銘刻在淤泥和沙礫之下的千萬道煉金矩陣亮起。當那些輝光亮起的時候,人們才會發現,整個海底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早就已經被人鏟成了水平。
光滑如鏡。
沉積在上面的泥漿被震蕩推開,緊接著,無窮盡的性質干涉擴散開來,強行對整個海域的海水進行加工。
抽去了原本的‘流動性’之后,取而代之的‘磐石’一般地堅硬。
一瞬間,整個艦隊都被海洋‘彈’了起來。
那一副樣子看上去就像是所有戰船都整齊劃一的從海面上‘跳’起,然后又重重地摔在了堅如磐石的海面之上,如同撞在了鐵上,物質和物質碰撞,留下了深刻的劃痕,劃出無數的火花,尖銳的聲音此起彼伏。
擱淺。
幸虧大部分戰船都是由龍威具現,否則在瞬間就會在自重和引力之下出現慘烈的傷痕吧?
而游牧之山更加簡單。
直接強行開啟了第四推動。
就那么硬生生地停住了墜落的趨勢,懸浮在距離海面六十公分的地方。依靠著本身無數矩陣和樂章所散發的龐大引力,對著下面凍結的海面施加著壓力。
就像是鉛球落進了漁網,將原本平整的海面強行壓得凹陷下去了。
“就這個?讓我來給你加點料!”
有人不屑的冷笑,然后在甲板上跺了一腳。
游牧之山所散發的引力瞬間龐大了數百倍,抵達了在理論上它能夠承受的最大負荷值。
那是葉青玄直接抽取以太之網的力量,強行壓在了這里。
凝固的海面破碎,凹陷,直接形成了龐大的坑洞。海面如破碎的巖石一般變得凹凸不平,轉瞬間化作廢墟。
就像是沒有預想到原本堅不可摧的陣地會被如此簡單的擊潰,直到現在,反攻的動作才出現。
有鐵之大柱從深海之中升起,向著海面。
總數為六百四十一根的鐵柱轉瞬間聳立在海面上,高處水平線數百米,每一支都有數人合抱粗細。
可是上面卻沒有銘刻任何的煉金矩陣。
就好像純粹的裝飾品一樣,沒有任何攻擊性,甚至材質都只不過是鍍了一層青金的高強度合金而已。
如此詭異的人造物聳立在破碎的海面,散發著森冷的氣息,最起碼…就不像是什么圣城的人造景觀。
至少沒有人聽說過有這種意義不明的旅游景點。
很快,圣城便做出了詳盡的解釋。
——這玩意究竟是什么。
當蜂鳴一般的幻聽蕩漾在所有人的耳邊,毛孔一根一根在游離地靜電中豎起時,還有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但每一個人都能夠看到游蕩在空氣中的混亂光點。
如同夏日的螢火。
在颶風之中飄蕩,紛亂的飛揚著,那是細碎又混亂的雷光。殺傷力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卻仿佛地震到來之前的犬吠。
那是災厄到來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