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是將一切都凍結了。
只有抽搐的喘息聲。
很快,寂靜被打破。
紫眼的獅鷲凝視著獵物,一道反曲刃從袖口滑落,落在那一張曾經被粉筆灰填滿指紋的手中。
握緊。
刀刃錚鳴尖嘯。
宛如獅鷲在獵食之前的兇戾呼聲。
向著夏爾,他一步步地上前,緩慢又堅定,仿佛要每一步仔細認真地踩進泥土中,不留任何一點空隙。
同樣的殺戮,在重復了千萬次之后,只剩下了行云流水一般地嫻熟,沒有任何累贅步驟,冷酷莊嚴。
那是死亡。
死亡在緩緩逼近。
可夏爾依舊僵硬在原地,呆呆地看著他,看著那個熟悉的影子向著自己走來。
表情抽搐著,似哭似笑。
不知應該是恐懼,還是狂喜。
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那樣,每一天的黃昏都會坐在門外,等待著唯一的家人從路的盡頭回來。
有的時候他帶著禮物,有的時候什么都沒有帶。
但只是看到那個影子,自己便會歡呼雀躍。
只要他遠遠地向自己招手,便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老師,你回來了嗎?”
那個孩子踉蹌地向前,伸手,想要去擁抱他。
鋼鐵摩擦的聲音迸發。
就像是時間驟然向前跳動了一格,被剪去了最關鍵的一幀,令事像零落,破碎不堪。
一柄脫手而出的刀刃懸停在空中。
就在夏爾的面前。
足以貫穿金石的利刃凝固在空中,被無形的力量,細碎的音符自從鋒刃上的矩陣中亮起,卻在那一只眼瞳之前黯淡熄滅。
那一瞬間,在夏爾的懷中,沉寂的水晶之眼煥發出了奇跡一般地力量,抹去了足以致死的攻擊。
然后,再一次陷入沉寂。
刀刃落在了地上,鋼鐵和碎冰相撞,迸發出刺耳的聲音。
于是,笑容破碎了。
恐懼和歡欣混雜在肌理中,到最后,只剩下一片難以稱得上表情的空洞。
一道隱約的霧氣自從紫眼獅鷲的面具之下升起。
似是嘆息。
“我本來想要快一點的,夏爾。”
蒼老的聲音自面具之下響起,如此熟悉,如同握刀的手,平靜又殘忍:“至少,不會讓你太痛苦。”
夏爾低下頭,看著落在腳邊的刀鋒,刀鋒之上還殘留著絲絲縷縷的念線,純粹到足以干涉物質的殺意自斷裂的念線中泄露出來。
風中吹來濃郁的血腥味。
這是最終的領悟。
原來是這樣嗎?
啊,原來是這樣啊。
“老師,你也是來殺了我的嗎?”
他恍然地點頭,端詳著那一張猙獰的獸面,想要看清楚背后的臉。
首先感覺到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緊接著是無法抑制的喜感,就像是最絕佳的荒誕劇。
那些看似永恒的泡影就這么滑稽地破碎了。
他從溫馨的夢中驚醒,凝視著面前殘忍的世界,輕聲呢喃:“連你也…不想讓我活下去么?”
紫眼獅鷲沉默。
沒有說話。
只是抬起雙手,仿佛鋼鐵摩擦的狂躁聲音中,兩道銳利的鐵光自手中凝結,斑駁地鐵銹自鋒刃上如鱗翹起,帶著刻骨的殺意。
亞伯拉罕向前。
步步緊逼。
這就是最后的回答,斬斷一切僥幸和幻想,抽走了夏爾最后的力量和勇氣。
如有實質地幻痛蹂躪著內臟,摧殘肺腑,令他狼狽地彎下腰,幾乎倒在地上,再忍不住眼淚和哽咽。
“既然這樣的話…為什么當初還要把我撿回來啊?”
夏爾看著他向自己走來,帶著刀,卻不想再逃:“為什么要在我身上浪費這么多年?干脆就讓我當初那么死掉不就好了嗎?
不需要絞盡腦汁地去養一個死小孩兒,不用騙他未來還有什么希望,也不要讓他對別人抱有期待。
既然我活著對這個世界不好,那就不要讓我在這個世上活過…”
他跪在地上,哀求,哽咽,悲泣,到最后,歇斯底里地哀鳴:“請你告訴我啊,老師——為什么當初你要救我啊!!!”
就像是乞丐一樣,他祈求著亞伯拉罕的回答。
哪怕一句話,一句‘身不由己’的虛偽開脫,都能讓他心甘情愿地擁抱死亡,結束這漫長的折磨。
迎來解脫。
可自始至終,沒有人回答他,只有毫無憐憫的沉默和進攻,
說話吧,老師,求求你——
求求你,不要殺我。
不論是誰來都好…
只要不是你。
只要不是你…
無人回應。
只有鐵光斬落,和無形的屏障碰撞在一處,迸發尖鳴。
就算在他失去了所有反抗意志的時候,那一顆眼球依舊執著地保護著他的生命,溫度熾熱,像是鐵在以太過載的狀態中被燒紅了。
屏障層層展開,劇烈反震,試圖阻攔獅鷲的利爪。
鐵光在瞬間破碎,可轉瞬又重新涌現,視恐怖的反震如無物,反而越發凝聚。
——以太質變!
于是,鋼鐵哀鳴的凄嘯聲重新迸發。
獅鷲猙獰。
深紫雙瞳中煥發冷光。
鐵光向前劈斬,節節貫穿,撕裂十六層屏障,摧枯拉朽的噴發,最終,鐵光撕裂了夏爾的臉,令空洞的眼眶破碎了,留下慘烈缺口。
血色噴涌。
那一張曾經俊秀的面目被撕裂了,赤紅流淌,變得痛苦又猙獰,悲鳴在劇痛中斷絕。殘存的獨目抬起,那眼神說不出是絕望還是憤恨,只是一片空落落的。
像深淵一樣。
骨骼在劇痛中增殖,那聲音像是石塊在生長一樣,自破碎的血肉中刺出,補足了眼眶上的缺口,在鮮血的覆蓋下,血肉重生,到最后,只留下一抹宛如鐵漿凝結后形成的亮銀。
那是殘留的鐵光糾纏在傷口中。
那是鐵的眼淚。
夏爾抬起手,令亞伯拉罕手中的鐵光停滯在半空中。
那由以太集束所形成的鐵光,本質上是其實是由《波萊羅》所形成的無數念線,在灌注了殺意,被施加以性質干涉之后,所形成的無形利刃。
無數‘微小的毀滅’重疊在一起,所形成的‘龐大的毀滅’。
足以創傷天災,對萬物施加酷刑。
原本只需要擦破一個小口,無數細微的念線就會施加千百次的性質干涉,令人體徹底蒸發。可現在,哪怕失去了神明的力量,可足以媲美神明的不死性還留在夏爾的身上。
凡物無法將祂殺死。
只能令祂從‘生而為人’的幻夢中驚醒,睜開眼睛。
在他的手中,那一顆水晶雕琢而成的眼瞳悄然破碎,消散為塵埃,取而代之的,是空洞眼眶中所亮起的輝光。
宛如神的火焰。
那是悲涼的怒火。
在足以蒸發萬物的高溫中,焚風自虛空中迸發,向著四面八方席卷,令冰雪融化,水分蒸發,大地干涸。
在那一只眼瞳的注視之下,天和地化作了熔爐。
與火之中,神明之子輕聲呢喃。
“為什么偏偏是你呢,老師。”
“到現在還喜歡說這么軟弱的話嗎,夏爾?”
獅鷲抬起頭,雙手中的鐵之羽翼仿佛被點燃了,沙啞地聲音終于響起:“你的決心,不是已經明確了嗎?”
“是啊。”
夏爾自嘲地笑了起來,凝視著面前的老師,自己的養父,自己的敵人。
斬斷了最后一點幻想。
他說,“老師,我要…殺死你。”
“很好。”
亞伯拉罕贊許地頷首:“來吧,夏爾!”
“這就是你的畢業儀式。”
鐵光奔流。
那是水銀的洪流席卷。
足以比擬白銀之潮的恐怖力量再次顯現,不是毀天滅地的恐怖海嘯,而是匯聚在雙手之中的凄厲鐵光。
仿佛燃燒的光流在亞伯拉罕皮膚之下涌動,將他點燃,令他化身非人,真正地成為了紫眼獅鷲,再一次成為了那個毀滅一切的天災樂師。
哪怕面前的敵人是他的孩子。
此刻銘刻在他胸膛之上的,是前所未有的龐大矩陣。
以白銀之潮的格式進行銘刻,以解譯法進行統和,教團仿照以太之網的原理所勾勒,教團為他植入的遺物被喚醒了。
重離子放射發生器。
那是來自黑暗時代之前的珍貴遺物,舉世獨存的殺戮武器,純粹為了殺戮和毀滅所打造,為了將仇敵徹底毀滅,一片灰燼都不存留在世上而應運而生的怪物。。
在啟動的瞬間,他雙手中燃燒的鐵光暴漲,沖天而起,匯聚為狹窄的一束,封鎖在無形的力場之中。
明明殺戮是那么丑陋而卑劣,但可是此刻的光芒卻輝煌到不可直視!
那是被加速至光速的以太,裹挾著物質被粉碎到極限之后殘存的離子洪流。不僅僅局限在淺薄的物質界,它甚至在以太的支撐之下,擺脫了原本的限制,自高層維度之中奔涌,將此處一切樂理盡數摧毀。
這是唯一能夠威脅到神圣之釜的武器,在它的面前,不論是三柱神還是三賢人,都脆弱的宛如泡影。
曾經的初代紅之王為了避免人類在爭斗中自滅從武器庫中取走封存的武器,如今再度顯現在世上。
足以殺死神的武器被足以殺死神的人握在手中。
——為了將降臨的神明徹底摧毀!
夏爾閉上了眼睛。
在他的背后,伊甸的虛影重現,無數要素自天國之中涌現,匯聚,伴隨著那一雙眼睛的睜開,無數樂章自幻影之中閃過,不論是三王秘密傳承的樂章亦或是曾經已經斷絕傳承的樂理,此刻仿佛都伴隨著他的意念自以太界中升起,又迅速消散。
到最后,只剩下唯一的一道。
那是傳承自黃之王的旋律,原本除了葉青玄之外再沒有人能夠掌握的樂章,來自安魂曲中的核心樂理。
《神怒之日》!
飽含了純粹殺意的水晶之劍自夏爾的手中增殖而出,被他握在手中,便仿佛舉世光輝匯聚于此。
可那劍刃不復澄澈透明,而是化作了漆黑。
深淵蘊藏其中。
哪怕黃之王的權柄也無可比擬的恐怖力量就此降臨。
所形成的恐怖波瀾瞬間席卷整個世界,哪怕遠在圣城都足以觀測到宛如恒星爆裂的恐怖光焰。
劍刃碰撞。
掀起的余波撕裂了天空。
重力的弦被繃斷了,失去引力的大地崩裂縫隙,無數砂石自動蕩的版塊中脫離上,升上天空,在哀鳴的旋律中舞動,燃燒,最后化作火雨向著大地墜落。
仿佛圣典中所描述的審判末日降臨了。
結果…夏爾被壓制了。
被最了解他的人徹底壓制在下風。
屠神的武器并沒有令它的解封者們失望,在碰撞的瞬間,漆黑的神怒之刃上就浮現出無數裂紋,可是卻未曾預想的那樣分崩離析。
支撐著它存在的不是以太,而是漆黑的絕望和燃燒的瘋狂。
鐵流光束動蕩,纏繞在上面的狂亂光焰無時不刻地發起爆裂,化作高溫,將夏爾的面孔和半身焚之一炬。
可是在焚燒之中,那慘烈的軀殼又迅速重生,嶙峋的白骨之上有神圣的輝光在流淌。
祂是殺死不死的。
除非在一瞬間自內而外地將所有組織徹底蒸發殆盡,否則,一切殺不死祂的東西,都會令祂變得更強。
那一瞬間,火焰中,那一張被點燃的面孔抬起,聲音沙啞:
“——老師,你老了。”
亞伯拉罕暴退,胸前浮現出一道血痕,翻卷的血肉如同悲戚狂呼的嘴唇,自斷裂的胸骨上張開,嘔出熾熱的血,抽搐著,在焦熱的空氣中艱難喘息。
是另一把劍。
自夏爾展開的左手中,棱晶生長的清脆聲音展開,漆黑而纖細的影子自其中生長,緩緩拓展,轉瞬間,自匕首的長短延伸至夸張的尺度。
倘若剛剛的色彩是漆黑,那么此刻已經沒有色彩能夠從那空洞的輪廓中存留,仿佛通往深淵的裂口。
令所有觀測者都不寒而栗的現象終于發生了。
和剛剛的樂章截然不同,此刻的夏爾只是憑借著自己的意念,便足以創造出物質,令現實歪曲。
只是賦予怨恨和痛苦,便足以創造出這種凌駕與天國之門上的神器。
不,不僅僅如此。
僅僅如此,不足以囊括那蘊含于魂魄中的憤怒和痛苦。
這只是渺小的開端…
就在大地之上,無數晶簇自微小的裂隙中延伸而出,如悲傷一般萌發,如痛苦一般生長,如深淵一般增殖,如絕望一般擴大…
那是海洋。
瘋狂的海洋。
無數深邃的虹光中,漆黑的水晶覆蓋了大地,歪曲了這一片大地上現實,輕而易舉地達到了昔日百目者夢寐以求的程度,令深淵降臨在大地之上。
只不過,那是比深淵更純粹的異界,比人之惡意所更瘋狂的神之怒火。
鮮血結痂化作了晶簇,痛苦凝聚形成虹光,絕望洶涌,化作空氣。
那宛如傷疤的姿態,就仿佛世界被創傷了一樣!
來自大源之中的惡意和痛苦,如瀑布一般傾斜而出。
只是一念,就足以令一切落入地獄。
而就在此刻的地獄中,鐵流揮灑,那兩束纖細的光流所過之處,將一切增殖地晶簇撕碎,毀滅大地之后連地獄也一同毀滅。
以人之惡意所締造的武器無法為萬物帶來救贖。
但至少能夠帶來永恒的虛無。
在毀掉自己之前,將敵人也徹底毀滅。
“老?還早得很呢,夏爾!”
破碎的獅鷲面具之下,傳來亞伯拉罕嘶啞地喘息,伴隨著他的手掌自胸前拂過,鋼鐵楔入骨骼的聲音傳來,鐵光將張開的血肉合攏,如釘子一般串聯縫合,到最后,再度完整無缺。
然后,獅鷲燃燒的雙翼再度展開。
奔涌的鐵流撕裂一切。
化作流星。
向前。
切裂一切輝光,毀滅一切力量,埋葬一切物質。
將一切,歸于虛無!
只有這樣戰斗,才能體現出紫眼獅鷲的價值,只有這樣的情況,才能凸顯出亞伯拉罕的珍貴。
曾經傾盡諸國的力量從無數人中遴選出的劊子手,纏繞著無數罪孽和血腥的怪物,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舞臺。
縱然面對神明,亦能步步緊逼!
在狂亂的輝光中,獅鷲的面目上露出瘋狂地獰笑。
一步,兩步,三步。
半身浴血,無數傷痕破裂,可旋即被鐵所貫穿,鉚定,縫合,絕望之海也被斬開了,撕裂,殘酷地裁成兩截。
令夏爾的表情扭曲。
徹底癲狂!
“——就這么地想要殺死我嗎?老師!!!”
在怒吼之中,大地之上,無數水晶之樹沖天而起,向著天空刺出怨恨的長矛,絕望在生長,發狂地蔓延,化作無數道漆黑的裂痕,向著紫眼的獅鷲合攏而去。
增殖!增殖!再增殖!
可在轟鳴之中,合攏的樹叢又在奔流的鐵光之間破碎,斬開!
鐵光熾盛!
被無數長矛貫穿的亞伯拉罕自其中沖出,半身被攪碎,失去了一條手臂,露出破碎的內臟,可腳步依舊沒有停止。
三步!
殘缺的獅鷲面具之上,僅存的紫色眼眸迸發出猩紅的血光。
三步之后,弒殺神靈!
咫尺距離被一跨而過。
鐵光倒持,高舉,對準了夏爾的面孔,刺落!
那一瞬間,夏爾咆哮,可是卻聽不清他的話語。
這個時候,任何言語都已經毫無意義。
只有無盡的怨恨和憤怒,自那消瘦的軀殼中噴涌而出,面孔抽搐猙獰,宛如自神明淪落為惡鬼。
在他雙手之中的怨恨和痛苦劇烈震動著,漆黑的神力席卷奔流,舉世之暗匯聚于此,再無任何猶豫。
向著前方刺出!
向著自己曾經所敬重的,所憧憬的,所珍視的,自以為很重要的,以為讓他不惜一切的…敵人!
就這么,了結一切!
于是,恨與鐵碰撞在一處。
烈光將一切吞沒。
毀滅的余波瞬間橫跨萬里,哪怕在遠在圣城也能夠感覺到窒息的壓力,鋼鐵之城在颶風中尖鳴。
無數鐘聲響起。
宣告葬禮的開始。
焚燒大地的火焰熄滅了,塵埃遮蔽了月光。
當一切光芒消散之后,夏爾站在千瘡百孔的大地之上,僵硬地低下頭,看著面前的男人。
他擁抱自己。
任由痛苦和憤怒的劍刃將自己貫穿,自內而外地將自己…殘忍湮滅。
在最后的一瞬間,足以殺死神明的時候,鐵光消散了。
他停下了。
面對自己的孩子,如同垂死的獅鷲張開雙翼。
這是遲來的擁抱。
擁抱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死亡。
“能見到你真好啊,夏爾。”
他輕聲呢喃,“真是太好了…”
殘缺的面具之下,夏爾終于看到了那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么平靜,仿佛迎來解脫。
“老師…你…”
夏爾呆滯地回過頭,陷入了茫然,還有…恐懼。
當他終于明白的那一瞬間。
當他終于領悟的那一瞬間。
當他終于發現自己做了什么的那一瞬間。
“抱歉,讓你失望了,圣城…沒有…游樂園…”
老人疲憊地依靠在孩子的懷中,宛如夢囈地低語:“對不起,那里…沒有…讓你去的地方…對不起,夏爾,對不起…”
就像是過去那樣,他窘迫地微笑了起來。
夏爾,請你原諒我吧。
“這究竟…這究竟是…什么啊,老師!!!”
那是傾盡絕望,發出了無力的悲鳴。
夏爾顫抖著,明明像是神明一樣,卻撐不起一個老人的渺小重量。
被恐懼輕而易舉地擊倒,難以呼吸。
這么多年以來,他為自己的聰慧和天資洋洋得意,此刻,卻發現,自己究竟有多么的…愚蠢!
為什么?
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夏爾?
只要想一想就能夠明白。
這不正是你唯一的弱點么?
哪怕你貴為神明,只要挾持一個老人,就能夠讓你像狗一樣的低頭。
為了他,你不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嗎?
誰都知道啊,你有多么的軟弱,多么的…可憐!
只要他開口,為了他的愿望,你就愿意四處奔走。
哪怕是讓他來殺你,你也只會跪在地上,哭著讓他割掉你的頭。
太簡單了,夏爾,真是太簡單了。
只要抓住這一個弱點,就可以對你予取予求。
只要這樣的話…只要這樣的話…
你就永遠得不到自由!
“逃吧,夏爾!”
那個老人擁抱著自己的孩子,用盡所有的力氣,嘶啞地低語:“逃得遠遠地,逃到他們找不到的地方去…”
“不要再回來了。”他說:“不要再相信其他人了!”
就那么的,用力地將他推開,推得遠遠地。
因為已經說完了道別的話。
已經沒有眼淚可以流。
夏爾被推開了,踉蹌后退,呆滯地看著那個老人倒在地上,破碎的身軀上浮現裂痕,漸漸地分崩離析。
直到他空空蕩蕩的腦子里終于明白發生了什么。
他想要撲上來,又跌倒了,再爬起來。
像狗一樣,手足并用。
向前。
尖叫著,嘶喊著自己都聽不懂的話,將他從地上捧起來,卻將他弄得更碎了,手足無措,絕望地哭喊,想要將他拼湊起來,可是指尖能抓住的只有塵埃。
直到他看到自己的雙手,直到他感覺到自己擁有力量。
“老師,不要死,我可以救你!我有力量了,老師,我誰都可以救…不要死,不要死!”
像個被拋棄地小孩子,他哽咽著哀求,割破自己的手,湊到亞伯拉罕的唇邊,用力地擠出鮮血。
鮮血落入干涸的唇瓣里。
可奇跡沒有發生。
破碎依舊在繼續。
他要死了,夏爾。
這是命運最殘酷地嘲弄。
神的救贖無從抵御神的毀滅,一切都已經注定,再來不及。
在死亡到來的恍惚中,亞伯拉罕仿佛感覺到那一雙手的溫度。
于是,木訥的臉上擠出了和煦的笑容,想要擁抱他,可是卻沒有力氣,只能依靠在他的胸膛上。
只是傾聽他的心跳,便覺得如此安心。
“夏爾…你還會做哪些可怕的夢嗎?”
“不會了,老師。”
有人回答自己,那個聲音如此熟悉。
“一個人還會害怕嗎?”
“不會了,老師。”
有人顫抖著發出會用,忍住哽咽。
“還會…哭得像是小孩子一樣嗎?”
“不會了,老師。”
那個保證如此堅決,可是為什么會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臉上呢?又在撒謊了吧?那個孩子就是這樣吧?還會騙自己說下雨了,總是這樣,讓人割舍不下…
可是他終于能看清那個孩子的樣子了。
那么俊秀,那么溫柔,那么的讓人喜愛。
“你已經長大了,夏爾。”
亞伯拉罕欣慰地低語,“真是太好啦…”
這就是聲帶破碎之前,最后的聲音。
還有很多話想要說,還有很多承諾他的事情想要做,還想要擁抱孩子們,還想要活下去,想要去尋找自己能夠理解的世界,想要去參加一場婚禮,想要牽著一個孩子的手,將她交給另一個孩子…
想要讓他們幸福。
可是現在,他卻覺得別無所求。
還不夠嗎,亞伯拉罕?
足夠了吧?
曾經空空蕩蕩的心靈,不是已經被裝滿了嗎?
曾經求之不得的人生意義,不是已經找到了嗎?
在孩子的陪伴之下死去,對于你這樣的劊子手而言,難道不已經是奇跡一般地救贖了嗎?
啊,足夠了。
已經足夠了…
就像是許多年前,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樣。
亞伯拉罕微笑著,抬起破碎的雙手,向那個痛哭地孩子道別。
手指交叉在一起,合攏,分開,最后再重疊。
在破碎之前,告訴他…
夏爾,我很幸福。
這就是,亞伯拉罕的結局。
就這樣,消散在夏爾的懷中。
消散在風里。
夏爾低下頭,看著空空蕩蕩地雙手,試圖握緊,卻抓不住他留下的最后痕跡。
徒勞的努力,不斷地重復。
到最后,卻什么都沒有能挽留。
他的父親,已經死了。
在那一瞬間,他卻在恍惚中回憶起蓋烏斯曾經的話語。
“夏爾,死亡是有重量的。”那個殘酷的聲音在耳邊呢喃:“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是的,總有一天,夏爾。
就是現在。
他捂住臉,想要尖叫,試圖痛哭,可是竭盡力氣,卻發不出聲音。
悄無聲息。
這就是最后的絕望悲鳴。
祭奠世界的坍塌,任由不存在的鮮血河流將自己淹沒,看著大地被慘烈的血肉所覆蓋,畸形的怪物自土中長出胚胎,萬物在哀鳴中走向腐敗,向著他展露出自己的丑陋本質。
這個世界…早已經無藥可醫。
所以,是誰都好。
夏爾跪在地上,無聲哀鳴。
不論是誰都好。
求求你們。
殺了我。
那一瞬間,殘酷的神明終于傾聽到了他的祈禱。
燃盡世界的輝光,從天而降!
在遙遠的圣城,神圣復活大教堂。
亞伯拉罕死亡的那一瞬間,身披紅衣的老人失望地收回視線。
當寄托了所有希望的計劃失敗之后,他閉上了眼睛,掀開了面前的琴蓋,傾盡全力地按下了四個起始的音符。
呼喚《命運》的到來。
磅礴的樂章在十指的演奏之中緩緩展開,如此恢弘的旋律卻沒有呼應任何以太,只是化作純粹的聲音在回蕩。
只是將地底最深處埋藏的殘骸喚醒,在赤之王雙目中亮起的冰冷熒光中,無數字符細碎的文字閃過,到最后,只留下了一行稍縱即逝的簡單字符。
驗證完畢 在那一瞬間,千萬丈的天穹之上,在天空之上的天空,黑夜之后的黑夜里,如今的人類所難以企及的最高處,無數漂浮在軌道上的鋼鐵碎片里,有龐大的東西張開了羽翼。
以鋼鐵所鍛造的‘神明’自漫長的沉睡中蘇醒,抖落軀殼上在撞擊中遍布坑洞的裝甲,緩緩開啟,十六道漆黑的‘羽翼’張開,遙遙的對準大地。
那是曾經北美移民船在被擊毀之前所釋放出的最后造物。
將任何戰爭都一錘定音的終結,完全蓄力之后,足以一擊貫穿星辰,毀滅一整個世界的鋼鐵衛星。
——命運。
人類的終極自滅武器。
哪怕等待了數百年,殘留的能量不足百分之五的情況之下,也足以徹底地改變大陸板塊,暴虐地填平海洋,再造新的大地,毀滅一切…稍有不慎,形成的后果就會令人類卷入新的滅絕。
也足以,將神靈徹底毀滅!
“神啊,請你將我打入地獄,給予永恒的刑罰。”
最后的赤之王閉上眼睛,輕聲祈禱,敲響最后的音符。
那一瞬間,大地上有數千萬人沉睡在夢中,聽不見有人無聲哀哭,有數千萬人輾轉反側,卻難以察覺一個人的絕望。安格魯的黃金獵犬仰望遠方,阿斯加德的戰火依舊在繼續,勃艮第的燈火長明,而震旦的長城自內而外的逆轉,噴發出史無前例的以太洪流,席卷整個世界。
有人憤怒而不甘地陷入沉睡,有人得償所愿,對自己的仇人大施報復。有的人等待著在十五年后拯救自己的女人,有的人期待著人類能夠得到救贖。
還有人跪在地上,祈求死亡。
以自毀的過載頻率,人類的最終武器放出了死亡的光。
于是,命運降臨!
帶來了火雨,地震,哀鳴,和死亡。
大地動蕩,蒸發一切,光芒播撒著虛無和災厄,燒灼著大地,將數百里之內的大地燒化,令熔巖流淌。
大地出現了可怕的凹陷。
高加索的天空都被沖天而起的火光燒紅,無數人驚醒,跪在地上,膜拜這恐怖的毀滅,祈禱渺小的平安。
幸好,毀滅很快就結束了,正如同它突如其來。
漫長的黑暗里,他什么都看不到。
感覺不到身體,痛苦和悲傷都仿佛遠離了,在毀滅之中。
這大概就是死亡嗎?
對自己的懲罰就要開始了嗎?
他的心里升起了片刻的寧靜,可很快,他就隱約聽見了聲音。
“…竟然還殘留著活性,太可怕了。”
“別怕,已經廢掉了,還殘留著微弱的恢復能力,不過神經組織都已經無法再生,就算活過來,也是個植物人。”
“要殺掉么?”
“不,他還有用。”有人說:“至少,還可以用來毀掉另一個人。”
聲音消失了,他陷入了無盡的夢中。
一切還未曾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