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
葉暄輕聲呢喃。
“什么?”羅蘭沒聽清楚。
“沒什么。”
葉暄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難以形容此刻自己的感情,是歡喜還是沉重呢?
他不知道。
倘若這是真的,那么等那一天到來之后,人類的意識也能夠突破往日的限制,自軀殼中上傳至這瑰麗的奇跡中吧?
簡直是天作之合。
空有永恒而沒有意識的物質,和擁有意識卻無法追求永恒的人類…
擺脫了軀殼的限制,人類便能夠自奇跡中獲得永恒的存在。
這豈非是‘靈魂’的誕生嗎?
可他第一次懷疑,這樣真的好嗎?
這樣就是自己所夢想的靈魂了嗎?
它真的能夠帶給人類所謂的幸福和圓滿嗎?
漫長的時間之后,他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
“羅蘭先生。”
“嗯?”
“姑且不論你的想法是否有實現的可能,但你如何確定,我們能夠控制這種‘未知物質’呢?”
葉暄問。
他總是最喜歡煞風景的那個,他專門負責干這個,在船員委員會偶爾做夢的時候,提醒他們夢并沒有那么美。
他負責了解大腦,去了解欲望,去提醒所有人欲望背后所需要支付的代價:“或者說,你如何確保‘未知物質’能夠為我們所用?”
羅蘭愣住了。
表情變得僵硬起來。
“葉先生…我們已經通過聲音,初步和未知物質建立起溝通的橋梁…”他有些錯亂地解釋道:“這只是開始而已,它的潛力深厚。
我相信,終有一日,我們能夠掌握它們的力量!”
葉暄忍不住笑出了聲。
令羅蘭的神情越發的難看。
“這算什么?”他問,“歷史的循環?”
“你既然說了橋梁。那你應該明白,橋梁是雙向的吧?”
葉暄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白楠不在這里,那我就代替白楠去問他應該問的問題。
你如何保證它們不會像是地球上那些破銅爛鐵一樣,產生自我意識之后將人類驅逐?還是說,難道你忘記了我們的前車之鑒?還是說,你們只是單純地想要一展才能,創造出一個不受我們控制的怪物?”
“可是,可…它們不一樣!它們甚至不存在思考…它們根本沒有任何自我認知存在,只是純粹地對聲音做出回應而已!”羅蘭激動地反駁。
“不。”
葉喧開口。斷然反駁:“信息產生規律,規律形成定例,定例變成固定的回應,通過回應,組成了邏輯的機器。
希臘人說人類不存在靈魂,‘意識’只不過是自我欺騙的假象,‘自我’只不過是無數次學習和失敗之后,由無數邏輯閥所形成的反射機器而已。你不正是在創造這一切么?”
“我…我…”
羅蘭汗流浹背,看向蕭還,眼神期冀。
“好了,羅蘭先生,你先出去吧。”
蕭還掐滅了煙卷:“你的工作結束了。”
羅蘭離去了。
很不情愿。
就像是被趕走了。
寂靜里,蕭還起身,走向角落中升起的儲藏柜。
“在離開地球之前,我的家族根基龐大,托父母的福,我生來就有金湯勺。他們的遺澤一直持續到今日,然后…只剩下了這個。”
他伸手,捧出了盒子,盒子里面還有一瓶橙黃的酒液。
“二百年前,在合成酒將傳統制酒業摧毀時,它是最后一批自然糧釀造的威士忌。我覺得自己喝不出有什么特別,但現在是個好時候,我們可以來點。”
說著,他打開了瓶子。
酒液清香。
蕩漾在冰塊和杯子之間。
杯子放在了葉暄的面前,可葉暄沒有碰。
“為什么叫我來這里?”葉暄低著頭:“我只是一個心理醫生,一個湊數的委員。你想先跟我通個氣,然后通過委員會的投票?”
“如果是這樣呢?”蕭還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如果是這樣,我不會同意。”葉暄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是生是死隨你,艦長,我承你的情,但容我保留我的悲觀吧。”
“收起這一副樣子吧,端起酒杯來。”
蕭還坐在他的對面,看著他,神情漠然:“我今天要殺的人已經夠多了,里面不包括你,你可以安心。”
葉暄錯愕地睜開眼睛,看著他。
不是因為自己不在死亡名單里。
而是因為他的前一句…
這么多年以來,蕭還一直像是一個樂呵呵的大胡子,脾氣耿直粗暴,但是堅守原則。很多人都討厭他,不敢說,但移民船離不開他,所有人都知道。
是他一直以來,用溫和又不容反駁的方式壓制著所有人的矛盾,維持著委員會的和平和共處,在漫長的歲月中度過了一路的坎坎坷坷。
他從不濫用私刑,也不因自己的好惡而感情用事。
好吧,他天生是一個干大事的材料,一個帶頭大哥,你可以不喜歡他,但你一定會佩服他的手腕和心胸。
現在,他要開始殺人了。
那么,誰會死?
白楠?柳東黎?趙遷?還是說,更多人?
如此巨大的沖擊,令葉暄難以接受。
“我現在很累,葉暄,只想找人喝點酒,所以別再動你的小腦袋瓜了,端起酒杯來。”
蕭還維持著原本的姿勢,看著他。
葉暄沉默許久,端起酒杯。
酒杯碰撞,聲音清脆。
金黃的酒液在冰塊之間搖晃著,像是黃金之海載著冰川。
“干杯。”
蕭還仰起頭,一飲而盡。
當葉暄放下酒杯的時候,卻驟然感覺到一陣心悸,遠方傳來了隱約的幻聽。
像是無數人在哀鳴。
可是隔著遙遠的太空,沒有任何聲音可以傳遞,生命最后的吶喊只會湮滅在冰冷的宇宙中。
所留下的,只不過是一朵燦爛的火花。
葉暄呆滯地回頭,感覺到眼前發黑。
他看到了。
在那龐大的舷窗之外,深邃的太空中,遠方驟然升起的龐大火焰。
是移民船。
隔著數萬公里的距離,他看不清具體的輪廓,所能窺見的,只有一點耀眼的火花,像是一朵花,盛開在寂靜的黑暗里。
鐵漿和烈火之花。
血和碎骨蒸發,消散,向著大地隕落,化作銀色的燃燒豪雨。
“史蒂文…”
葉暄還記得這個朋友的名字。
那一瞬間,他終于明白了什么,僵硬地回頭,看著蕭還,表情抽搐:
“你殺了他們?”
“嗯,做手腳畢竟很麻煩。”
蕭還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小口地品嘗著來自故鄉的佳釀,“移民船雖然具備應對隕石和流星的大型武器,可一旦啟動,就會被對方的雷達感知。
真是花了我不少腦筋。
幸好,大家都是在同一條軌道上航行的,你總能在路上給自己的下家留點禮物。”
“你瘋了!”
葉暄尖叫,怒吼,這一次,他真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娘們了,歇斯底里的不像話。
因為人類有史以來最為惡劣的殺人兇手就在自己的面前,親口承認自己謀殺了南美移民船上的四十一萬人!
“在瘋人院里,總是先瘋的那個人比較有優勢,不是嗎?”
他抬頭,看著葉暄慘白的臉,然后下令:“坐下,別浪費我的時間,如果你想要知道為什么…”
葉暄壓抑著自己的憤怒和恐懼,坐回了原地。
“喝點,對你好一些。”
一杯酒推了過來。
“一直以來,很多人都不知道,雖然移民船大小都差不多,但每一艘移民船的側重都有所不同。
比如剛剛毀掉的南美移民船,是攻堅型,擁有著我們所有沒有的十六們大口徑主炮和一萬架艦載機。
比如軌道上走在我們前面的東歐移民船,他們具有著最好的維生設備,糧食和供應永不斷絕。
而東亞移民船的優勢,在于我們從地球上帶來的三具人工智能,分別有太清重工所出產的‘東王公’,查拉圖斯特拉研究室所出產的‘赫爾墨斯’,還有新瑞士為我們所特制的‘尼伯龍根’。
可能很多人都覺得一具就夠了,三具的運算力已經臃余溢出,但我們所擅長的,便只有技術這種事情。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比他們更早六個小時得知‘未知物質’的真相。”
蕭還以堪稱豪邁的姿態飲酒,抬起一根手指,在葉喧的面前:“現在,我有一個心理實驗交給你。”
他說,“世界被上帝毀滅了。
三條破船漂流在海中,分別由甲乙丙三個性格完全不同但同時又極端自私的人駕駛。他們偶爾會互相幫助,但不過是為了漫長的苦旅中能有一個伴兒,和自己互通有無。
而現在,他們度過了漫長的苦難和海洋的折磨,尋找到了新的陸地。
新的大地上土地肥沃,獵物眾多,甚至有著神奇的魔法,能夠讓人獲得金錢、權利甚至是永生,讓人創造出屬于自己的新世界和帝國。
那么,現在在海島之外,你作為最先發現真相的人,你會選擇怎么做?”
葉暄沉默。
結果不正是一清二楚么?
這正是他們當前的處境。只不過蕭還將三個移民船的群體,具現為三個人而已。
在資源貧乏的世界中,人類正是為了活下去才組成集體,集體的屬性本質就是自私的。或者說,人的本質就是自私的。
只要是能夠讓自己的成員活得更好,那么再喪盡天良的事情都會做。哪怕領袖不這樣做,民眾也會在暴亂中逼迫領袖這樣選擇。
更何況,還有著通向天堂之路的魔法。
倘若三方能夠維持平衡的話,未嘗不可能共同開發,可倘若北美移民船發現了未知物質的本質,那么作為武力最為強橫的移民船,定然會選擇開炮,進攻。
獨占新世界…
一路上,他們做的這樣的事情還少么?
這就是人類的本性,自叢林到太空永恒不變的法則。
弱肉強食。
人類本身就是動物,無法拒絕自己的動物本性,也難以抗拒活下去的誘惑。
對此,葉暄一清二楚。
或許有個別人是善良的,悲憫的,愿意與外界合作,但更多的人都不會冒著自己死去的風險去考慮別人。
蕭還做了自己應該做的。
就像是他一直做的一樣,為移民船承擔責任,然后親手制造出了這屠殺的惡果。
不需要回答,葉暄已經想通了這一切,或者,從一開始他就明白這一切將要發生,只不過不敢相信自己。
現在他只是覺得很累。
“為什么告訴我?”
葉暄飲下苦酒,看向他:“難道你需要心理輔導?”
“你是說躺在椅子上像個小姑娘一樣說點夢話么?然后呢?借口自己童年的陰影,心里的障礙,去逃避自己犯下的罪孽?算了吧。”蕭還無所謂的搖頭。
他喝醉了,可是眼神是醒著的。
“戰爭就要開始了,葉暄,做好準備吧。”
他說,“接下來,你會和其他所有珍貴人才被一齊送到這艘船上最安全的地方去,擁有獨立的循環設備和物資,足夠你們在太空和大地上生存二十年。
如果已經在中央核心中立下遺囑,等我死了,你就是新的艦長。”
他從脖子上扯下了一根吊墜,上面的鐵牌上銘刻著細密的文字。
“這是緊急接管系統的密碼,必要的時候,袁二一會聽從你的命令。”
警報聲響起,赤紅色的警報不斷地從頂穹之上浮現,被瞄準鎖定的提示出現。
“酒已經喝完了,葉暄。”
蕭還揮手,“你該走了。”
大門打開了,全副武裝的袁二一在等著他。
“最后一個問題。”
葉暄看著他,“為什么是我?”
“因為你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么?”
蕭還似笑非笑,像是嘲弄,又像是憐憫:
“因為你懂得人類,葉暄。
所以,必要的時候,你也會這么做,像我一樣。”
葉暄轉身離去。
像是逃離。
逃離自己變成魔鬼的樣子。
因為蕭還說的對。
如果是他的話,他也會那么做。
他只不過是運氣好而已,沒有成為魔鬼的機會而已。
在大門關閉之前,他聽見蕭還最后的聲音。
那個男人躺在椅子上,凝視著窗外的遙遠大地,喝著這世界上最后一瓶威士忌。
“葉暄,我真嫉妒你。”
他輕聲呢喃,“至少,你能呼吸到新世界的空氣。”
門關了。
葉暄閉上眼睛,握緊拳頭,沒有說話。
只有袁二一,大大咧咧地拍著他的肩膀,一臉好哥們的樣子,他從來不在乎任何人,他甚至不在乎自己。
他只在乎自己有的打。
現在,他的機會來了。
“事情我都知道了,阿暄,咱就要靠你的了。”
袁二一往嘴里又丟了一包口嚼煙,煙草能舒緩他焚燒的神經,令他至少看上去…穩定那么一些。
“走吧,我帶你去你的小房間。”
葉暄聽到了遠方的呼喊聲,有個人想要沖過來,被袁二一的手下攔住了。那群同樣沒有任何同情心的家伙一拳將那個可憐鬼砸在地上,然后踩在腳下。
是羅蘭。
他被當成了那群人消除閑暇的玩具,玩弄著,就連眼鏡都被踩碎了。
分外狼狽。
嘴里呼喊著自己的名字。
“葉先生!葉先生!請帶上我!”他伸手,想要抓住葉暄,卻被一腳踢開,可依舊不肯放棄,從地上爬起來,望著葉暄:
“至少,請你看一看,看一看這個!”
他奮力將一疊資料拋向葉暄,資料在空中飛散,如同雪花一樣,撲了一地。
葉暄沒有看他,也不想說話,選擇了從前面的拐角轉彎。
“為什么不明白!葉先生,你難道不知道這代表著什么嗎!”
在不遠處,羅蘭死死地瞪著他,癲狂地吶喊:“掌握了未知物質,我們的技術,我們的生活,我們的資源,都將得到前所未有的飛躍!
甚至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我們便能夠進入天堂之中!
想想看吧,葉先生,那群將我們從家園中驅逐的機器,那群人工智能,哪怕窮盡所有資源,將整個太陽系都徹底變成硅晶,所得到的運算力也不足它們的萬分之一!
有了它,我們就可以無所不能,甚至…可以創造神靈!”
葉暄的腳步停下了。
他低頭,看了看腳下那一堆破紙。
“然后呢?”
他回頭,俯瞰著羅蘭變形的面孔。
就好像穿過了軀殼,窺見了人類永遠難以飽足的欲望:
“再殺死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