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走廊中,一片寂靜。
年輕的樂師端著餐盤,站在門前,猶豫地看著面前緊閉的艙室。
明明是在這一條服役六年以來行走在無數次的走廊上,不知道多少次為那些無暇前往餐廳的官員帶來晚餐。
可這一次,他卻分外猶豫。
就好像要面對什么猛獸。
并非是來自于外表的威懾或者言語的壓迫,而是一種直覺…一種草食動物躲避天敵的危機和恐懼感。
他吞了口吐沫,鼓起勇氣,敲響了門。
門后一片寂靜,無人回應,可錯覺一樣的寒意越發濃郁了。
他猶豫了一下,再度敲響了門扉。
這一次,他僵硬住了。
隔著面前這一扇門,他能感覺到,有一雙眼睛看了過來,隔著鋼鐵、物質和軀殼,仿佛將他的每一寸靈魂都拖曳而出,冷眼觀看。
“請進。”
低沉的聲音從門后響起,并不冷漠和嚴肅,令他如蒙大赦,一手推開了門,可昏暗的門后,卻有莫名的冷意撲面而來。
端著托盤的手忍不住微顫。
他看到了,無數纖細的棉線在空中飛跨。
紅色,黑色,白色,綠色…
密密麻麻的字條、照片和檔案散頁被釘在了墻壁上,占滿了每一寸的空間,那些圖釘牽引著棉線,令它們縱橫來去,交織成繁復龐大的網。
桌子上,墻上,地上,甚至床上都堆滿了卷宗和檔案。
就好像蜘蛛的巢。
那個頭發斑白的男人背對著他,蹲坐在雜亂的檔案里,凝視著空中無數飛跨的棉線,出神的思索著什么。
尋找著無數線索中的空白。
“隆美爾先生。”
錯愕的樂師低下頭,不敢再看,只是輕聲說:“您的晚飯…”
“放在那里就好,謝謝。”
隆美爾指了指門口的地方,樂師如蒙大赦的放下餐盤,輕輕地關上了門,直到拐過了走廊的拐角之后,才松了口氣。
寂靜的房間里,隆美爾像是化作了一座石像,沉默思索。
“好過分啊。”
陰暗中,一個嘆息的聲音響起,消瘦的中年人不知道從何處走出來,端著冷掉的晚餐,手里抓著叉子,毫不客氣地吃著他的晚飯,嘴里還嘟嘟囔囔:
“人家好心給你端來的晚飯,你連看都不看…而且,來了海上要塞這么多天,就把自己鎖在房間里翻來覆去,看同一個男人的照片。
嘿,你知道么?
在阿斯加德,如果你的房間里貼滿了男人的照片,只能說明你是個基佬…”
“金宮的禁衛都像你這么啰嗦么?”
隆美爾頭也不會的反問:“想要出門的話就自己去,隨便你干什么都好,施瓦茨,只要不打擾我就行。”
“這可不行。”
施瓦茨聳肩:“畢竟,職責所在。”
在阿斯加德的軍隊中,樂師作為指揮官存在的時候,都會配備自己的護衛,一旦進入戰爭時態,二十四小時同吃同住,彼此距離絕不超過十米,最大限度的防止刺殺和意外發生。
雖然對于隆美爾這樣的權杖來說沒有必要,但老樂師在臨行之前,還是調派了一名金宮禁衛給他。
這些自整個阿斯加德軍隊中遴選出的騎士經過了漫長的訓練和調制之后,從此隱姓埋名,消除掉一切戶籍和情報之后,成為了金宮禁衛。
在過去的數百年里,他們專門負責護衛皇帝或者要員的安全,被譽為全世界最好的護衛,同時…也是最好的刺客。
除了保護任務之外,他們也會為自己的主人干一些不能上臺面的臟活兒。
忠誠、勤懇、悍不畏死。
可惜,有那么多優點,卻掩蓋不了一個缺陷,指派給隆美爾的這貨…是個話癆。
“但這么長時間了,你究竟在干什么?”施瓦茨撓著自己微卷的黑發,蹲在門口吃完飯,撇著隆美爾,問道:“單相思么?”
“我在思考。”
隆美爾攪拌著杯子里的冷咖啡,視線卻沒有任何變化,從頭到尾,一直都凝視著墻壁上的那些或是模糊或是清晰的照片。
看著那個白發的年輕人,看著他帶著漆黑的眼睛。
“像葉青玄那樣‘思考’。”
施瓦茨嘖嘖搖頭:“有必要么?研究個對手,何必把自己研究成基佬?”
“對于葉青玄這樣的敵人,不論如何慎重都是應該的。”
隆美爾淡淡地說道:“你能夠想象么?一個人,在一年之內從學徒成為權杖,掌控天災,從流放者成為一個國家的影子皇帝,從無信者變成教團的大主教,審判所的大審判長…他是一個奇跡,施瓦茨,令人恐懼的奇跡。”
他凝視著照片,看著葉青玄。
“你看,這個家伙的臉,不論什么時候都是在笑著的…就好像這個世界的苦難對他來說宛如塵埃一樣。
哪怕披著人皮,哪怕再怎么溫文爾雅,都能夠感覺到…他是一個怪物,一個非人的東西。
看著他的眼睛,你就會覺得一切努力都是徒勞,和他身上的神跡相比,自己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這不合理…”
卡啪。
金屬的勺子斷裂在了咖啡杯里。
隆美爾終于移開了視線,沉默的扭過頭,看著施瓦茨:“我一直在思考…這個世界為什么會存在這樣的東西?”
“我怎么知道?”
施瓦茨聳肩:“思考是你的工作,你指望一個保鏢給你出主意么?”
隆美爾自嘲的笑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墻上的照片,垂下了眼睛。
“我想,神不會容許這個世界上存在這種東西。”
他端起冷掉的咖啡,一飲而盡,咀嚼著勺子斷裂的鐵片,便輕聲呢喃:
“施瓦茨,我要殺了他。”
當警報聲響起的時候,隆美爾終于離開了自己的房間,出現在海上要塞的艦橋上。
相較別的戰船,要塞的艦橋龐大到簡直就像是某個城市的市政廳,一共分為了好幾層,最底層是通信員來回奔走,手持著二樓參謀部簽發的手令和批文跑向要塞的各個地方,而三樓才是真正的指揮中心。
蒼老的指揮官看到隆美爾,向他招了招手,解釋情況:“隆美爾先生,我們已經進入了北方海域,恐怕預計不久就會同安格魯皇家艦隊正式接觸。
請您過來的原因,也是希望您能夠坐鎮中央,能夠隨時反應。接下來還請您費心了。”
“這是分內之事。”
隆美爾頷首,抬頭看向投影在半空的地圖,沉思片刻之后皺眉:“安格魯人制造的霧氣么?不對,不會這么簡單…霧氣里有什么?”
“美德之杯。”
指揮官冷聲回答:“他們違反了國際公約,將整個北海都下了毒。我們已經開啟了過濾結界。恐怕接下來幾天,我們所有的海員都要穿著防護服呼吸了。”
不同于其他人的憤怒,隆美爾卻陷入困惑:
“只是這樣么?”
“嗯?”
“不,沒什么。”
隆美爾搖頭,可心中總覺得有些恍惚,總覺得自己漏了什么。
報告聲不斷的傳來。
在加速推進之后,這一座海上的鋼鐵城市迸發出轟鳴,開辟海洋,自潮水中撤開了龐大的裂口,宛如巨人邁步一般,緩緩地前進。
厚重的霧氣也仿佛被那颶風所斬斷了。
轟鳴聲擴散里,滿溢著毒素的霧氣也為止震蕩起來。隨著鋼鐵摩擦的巨響,數十道位于要塞各處的水閘開啟,龐大的戰船自其中擴散而出,形成編隊,向著四方散開。
機輪部預熱完畢,主炮調試完成,動力部門全員就位…
所有的人類都仿佛化作了血液,大步奔行,在要塞之中流淌著,令它虛無的心臟搏動,令整個沉寂的要塞緩緩的蘇醒。
它活過來了!
而隆美爾一直低著頭,沉默著,對外面的聲音充耳不聞,只是沉思,凝視著墻壁上的地圖。
思考。
思考。
像葉青玄一樣思考。
恍惚之間,一道閃電貫過了意識,他肩膀一震,猛然抬頭。
“開啟全部探測!”
他向著指揮官高聲喊,那沙啞的聲音打破了艦橋上肅穆的寂靜,令所有人錯愕的回過頭:“將所有的探測協律儀都全部打開,組織啟示樂師配合克萊因閣下進行大型交響的演奏!”
在艦橋的頂層,站在前排的老人回過頭,看了一眼指揮官,又看向他。
“雖然目前各部門的啟示樂師已經就位,但是隆美爾閣下,如果調動全員的話,是否會有些太早?哪怕我是權杖,恐怕也負擔不了太長時間。”
“相信我,克萊因先生。”
隆美爾啃著自己的指甲,死死地盯著投影地圖:“他在這里!他一定會在這里!”
克萊因看向艦長,在指揮官頷首之后,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閉上眼睛。
龐大的鋼鐵要塞驟然迸發轟鳴,無數建筑起落,宛如琴鍵。管風琴的浩蕩旋律之中,權杖自虛空之中演化而出,高懸在要塞的頂穹之上。
要素顯露。
一只模糊的眼睛自權杖的虛影之中浮現,緩緩睜開,看向了前方,于是,一道光芒照破了迷霧,仿佛將萬物變得透明。
那是象征著天災之神·奧丁的左眼。
窺見萬物真實。
順著那一道光芒,能夠窺見迷霧之后的海面,海面之下的波瀾,甚至千百米之下的死寂海床,珊瑚中的死去的魚骨。
光芒掃向四周,轉瞬間那一只獨眼已掃過了整個要塞一圈,看向四周。
什么都沒有。
所有人松了口氣,看向隆美爾的眼神就古怪起來。只有隆美爾渾然不覺,只是死死地盯著地圖,下意識地咬著指甲,牙齒從食指上啃下死皮,開裂的皮膚下面鮮血淋漓。
很快,光芒看向數百海里之外,鎖定了皇家艦隊的方向。
“至少不算無功而返。”
主持權杖的克萊因為隆美爾解了圍,笑了笑:“保持警惕是好事。”
隆美爾沒有說話,只是失望的收回了視線。
如此大范圍的偵測,哪怕是克萊因也撐不住,在鎖定了皇家艦隊的方位之后,高懸的神之左眼便收回了視線,在樂章消散之前,最后偵測要塞一圈。
要塞的右側,眼眸余光所在,原本虛無的濃霧卻驟然顫抖起來,顯露出了一個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側影。
轉瞬間,克萊因的權杖猛然照落,在眼瞳凝視之下,水汽的掩飾被無形的利刃剖開,露出后面浮空戰船。
不知何時,它竟然繞過了要塞的偵測,接近到了如此恐怖的距離!
簡直,近在咫尺!
“什么鬼東西!”
指揮官從自己的椅子上抬起來,臉色鐵青。
而在刺耳的警報聲中,那一艘不知從何而來的漆黑戰船似是發覺行跡的敗露,緩緩的調轉了方向,對準了要塞的中心,漆黑的主炮炮膛中早已經亮起了刺目的光。
——游牧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