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就這么僵持著。
所有人看看太子,又看看陳進。
這時候…神奇的一幕出現了。
陳進突然低聲道:“哎喲,哎喲…”
他身子開始緩緩地歪倒,然后捂著自己的腰,慢慢地躺在了地上,口里依舊還發出:“哎喲…哎喲…”的聲音。
朱高熾:“…”
來之前,朱高熾是有準備的,肯定有翰林百般不肯去。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這些人,竟顯得如此的拙劣。
他甚至想過,陳進這樣的刺頭,平日里微言大義,義正言辭,必然會拉不下面子,索性去任一任同知。
可顯然…他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陳進倒在地上道:“舊疾…又復發了…殿…殿下…哎呀…哎呀…”
朱高熾深吸了一口氣,他有一種深深的失望,原以為…未來的天下,可以依靠這些人。
可現在看來…
趨利避害!
好一個趨利避害啊!
朱高熾目光一沉,死死地凝視著陳進。
陳進尷尬得恨不得要鉆進地縫里去。
可他沒有選擇,去任知府,自己半輩子的前程,可能就沒了,甚至還可能禍及家人。
可死賴在翰林院,卻有清貴之身,前程無憂,而且無需承擔任何的責任。
他這完全是沒有辦法之下的選擇,哪怕知道自己表演得拙劣,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演下去。
朱高熾繃著臉,冷笑道:“卿家的病,看來不輕。”
朱高熾說著,拂袖:“陳卿家既是病了,那么必有人愿主動請纓,為本宮分憂。”
可眾人卻一聲不吭。
風險太大了。
想想看,連蹇義都折在那呢!
那蹇公是什么下場?
朱高熾見狀,他本是按著楊溥的計策,來此給翰林院和御史們一個下馬威。
可計策是計策,當真身臨其境,卻覺得心寒透了。
當下再也不愿意在此看著這些人的嘴臉,直接拂袖,轉身便走。
這朱高熾這般一走,此地卻依舊還是出奇的安靜,有一種難掩的尷尬在蔓延。
那陳進灰熘熘地爬了起來,想說一點什么,掩蓋自己的斯文掃地,卻又發現,此時說什么也沒什么意思。
當下…又是死一般的默然。
“陛下,太子殿下…去了翰林院,想要請…”
朱棣聽到此,臉一沉。
他的計劃,本是讓太子給太平府背書,可太子轉身就去翰林院。
莫非是想要招攬那些翰林去任知府、知縣?
他這個做兒子的,莫非是要和朕這個皇帝老爹對著干?
這個湖涂兒子,莫非當真是想要效彷漢宣帝一般,也要發出‘亂我家者,太子也!”的感慨?
于是他冷著臉道:“去翰林院做甚?”
亦失哈卻是笑了笑道:“這是剛剛送來的奏疏,請陛下過目。”
朱棣聽罷,取了奏疏,臉色很不愉快地看了看,而后目光露出了幾分疑惑之色。
一邊去翰林院。
可這一篇的奏疏里,卻已是將各個府縣的官吏安排妥當了。
很明顯,人選在去翰林院之前,就已經基本上敲定了。
一百多個官吏的任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這奏疏的最后,又奏曰:各府縣官長,多出太平府,只是諸官長所去府縣,魚龍混雜,兒臣恐官長無法遏制地方,以兒臣愚見,各府縣依舊還應當由威國公轄制,方可順暢,兒臣聞,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威國公乃太平府尹,以太平府府尹之職,而號令諸府,實為不當,兒臣懇請父皇,加以名目,以正其名,安眾心。
朱棣看過之后,一下子豁然開朗,他不禁笑道:“朱高熾這個小子,還是技高一籌啊,這一點,比朕這個做老子的強,朕只曉得用強,他還曉得誅心,漢宣帝曾教訓自己的太子,言:‘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他這一手,既誅心,又實際,正是王道與霸道并用,不錯,他長進了。“
亦失哈聽罷,堆笑道:“陛下,可不能這樣說。陛下您乃江山之主,口含天憲、言出法隨,自然旨意一下,萬方便需順從。而太子殿下終究只是儲君,做事自然要講究方法。”
“是這個道理。”朱棣顯然此時的心情很不錯:“你也長進了,只是…”
他敲擊著桉牘,想了想道:“將這份奏疏,送文淵閣去吧。”
亦失哈奇怪地道:“這…陛下還需等文淵閣諸學士建言?”
朱棣只是道:“他們看了此疏,自有自己的主見。”
亦失哈便適可而止地不再多話,只頷首道:“是。”
于是亦失哈帶著奏疏,親往文淵閣。
文淵閣內,三個文淵閣大學士接了旨意,聽聞有太子殿下的奏疏送達,自是不敢怠慢。
一般大臣的奏疏,往往是需經過文淵閣擬票的。
不過太子那里,情況顯然是不一樣的。
人家兒子給父親上疏,哪里輪得到大臣來建言?
正因如此,陛下特意讓人將太子的奏疏送來,顯然,不是來詢問意見的。
楊榮只看過了奏疏,便知這是一場考校。
當下,三個學士齊齊端坐下來,楊榮先道:“陛下要詢問的,只怕是這最后一句話,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胡廣皺緊眉,他最近的臉色都很不好看,大家都在罵他呢!
明明是張安世逼死的人,楊榮在那扇風點火,怎么挨罵的是他?
他不理解,很委屈。
最后得出一個結論,人心真是可怕啊。
“只是…我大明歷來沒有直隸之上,設布政使司的規矩,直隸關系重大,只以各府分治,畢竟這是天子腳下,若是直隸之上,再設置布政使司,只怕不妥當吧。”
胡廣說出了自己的見解。
是啊,不妥當,這不是壞了祖宗的規矩嗎?
雖然祖宗之法就像公交車,大家想上就上,可也不能明著來啊!哪怕是遮掩遮掩,要背著一點人呢。
楊榮微笑道:“是啊,確實不妥當。”
說著,楊榮看向金幼孜。
金幼孜沉吟道:“一旦設置,只恐將來尾大難掉。此天子腳下,非同一般,豈可一家獨大?一旦開了這個頭,便形同于放任權臣專斷,朝廷的威嚴,也可能及及可危了。”
楊榮又笑:“嗯…那么…如何是好呢?”
胡廣道:“楊公,你就別問我們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主意。”
“誰說我有主意?”楊榮平澹地道:“你這不是冤枉人嘛。”
胡廣道:“我會不知嗎…”
金幼孜只笑了笑,他畢竟資歷較淺,此時不宜多言。
楊榮嘆口氣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
胡廣道:“但言無妨,別裝不知道了。”
聽了胡廣這話,楊榮有點哭笑不得,隨即道:“陛下和太子殿下,顯然都想名正言順,這既是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心思,那么…我等為人臣子,自當順從。”
“而太祖高皇帝,不在直隸設置布政使的心思,其實也不難理解,這直隸占據了天下兩成的稅賦,一成多的人口,土地廣袤,也是天下富庶之地,何況它又在京畿,若是不分而治之,誰掌握了直隸,難免都可能產生隱患。”
頓了頓,他接著道:“這無非…還是制衡二字,只要這將一碗水端平了,太祖高皇帝在世,只怕也會從善如流。不如這樣,眼下…就索性將南直隸,一分為二。這太平府、鳳陽府、淮安府、安慶府、池州等諸府,列為一路;再將應天府、蘇州府、鎮江府、松江府、蘇州府列為一路。”
“如此一來,置直隸都督府,分左都督和右都督,左都督治應天、蘇州等府,右都督治鳳陽、淮安諸府。如何?這樣一來,既讓張安世名正言順的都督諸府,同時,這南直隸,他只治一部,另外一部,朝廷再委大臣分治,朝廷也就可以無憂了。”
此言一出,胡廣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道:“看來,也只能如此,才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了。這確實是個好辦法。
說著,他別具深意地看了楊榮一眼道:“楊公,你這稀泥和得好啊。”
楊榮便立即板著臉:“這不是和稀泥,這是因地制宜、因時制宜!”
胡廣倒不爭辯,點點頭道:“對對對,你說的對。既如此,那么就請楊公來擬票吧。”
楊榮搖頭道:“若只是陛下需要我等建言,何須特意讓人將這奏疏送來?”
胡廣一怔:“那么…”
胡廣目光炯炯地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楊榮平靜地道:“陛下的意思,是讓我們三人看過奏疏之后奏請陛下設置都督府之事。”
胡廣又是一愣。
楊榮深深地看了胡廣一眼,隨即道:“若不是如此,陛下何須大費周章呢?”
胡廣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此時他有些不樂意了。
擺明著這是陛下和太子的心思,卻讓閣臣來奏請,這不就成了文淵閣大臣們請求辦這件事,而陛下只是接受了這個請求嗎?
敢情這事若是引起了爭議,文淵閣大臣還要背這黑鍋?
楊榮卻是道:“事不宜遲,陛下只怕已經久等了。”
胡廣還是帶著幾分遲疑,道:“這…”
“我們三人都需聯名上奏。”
胡廣只好幽幽道:“好吧,我三人一起聯名上奏。”
聽說是三人一起,胡廣便也松了口氣,他怕楊榮拿他做替死鬼。
當下,三人齊刷刷地制了一份詔書,請宦官送往大內。
此事辦妥,胡廣搖搖頭,偷偷去尋楊榮,道:“楊公…這一次怕又要挨罵了。”
楊榮笑了笑道:“老夫不怕。”
“你當然不怕,等到時天下人罵你之后,你就知道其中滋味了。”胡廣滿是幽怨地道。
楊榮道:“放心,老夫可以保證,天下人不會罵老夫。”
“怎么?”胡廣道:“咱們冒天下之大不韙,又讓張安世升官,那些讀書人還不…”
楊榮一點也不客氣地道:“他們只會罵你?”
“啊…這…”胡廣一臉無語:“是我們三人聯名上奏的啊,那奏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哎。”楊榮搖搖頭道:“你終究還是沒有猜透人的心性啊!胡公,你腦子也不壞,我記得你在江西鄉試,考的是第二名,高中的舉人。到了建文二年,你更是時來運轉,高中建文二年殿試狀元。你書讀的這樣好,官也做了這么多年,怎么還沒猜透人心呢?你每日腦子里都想的是什么?”
胡廣瞠目結舌,竟不知該怎么回答。
看他還是一臉懵的樣子,楊榮倒是耐心地道:“你想想看,我們三人聯名,金公且不說了,他初來乍到,大家只認為他資歷淺,這奏疏定然不是他的主張,是不是?文淵閣之中,頗有資歷者,就是你我二人了,而我楊某人…平日里,本就在士林之中,沒有什么好名聲。當然,也沒有太壞的名聲,可謂是乏善可陳。”
“可你胡公不一樣啊,自從解公去了爪哇國,這天下的讀書人和士紳,就都將希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畢竟你既是狀元,又與解公乃是同鄉、同學…在他們心目之中,你就是第二個解公,這奏疏一出來,你猜大家議論的是誰?罵的又是誰?”
胡廣:“…”
楊榮拍拍他的肩道:“所以啊,人千萬不要求名,人在世上,是最容易被盛名所累的,當你以君子的形象出現時,那么在天下人心底,便會用君子的要求來品評你,可你只要稍稍令人失望,立即會引發無數的議論,到了那時,也就是你身敗名裂之時。”
胡廣:“…”
楊榮安慰他:“當然,胡公不必慌,這也沒什么,笑罵由人嘛,漸漸的也就習慣了。”
胡廣要哭出來,聽著楊榮的安慰,有點扎心。
此時,楊榮接著道:“依我看哪,你最緊要的不是想著別人罵你,而是該把心思放在…你的吉水老家。你快修書去信給你家中的叔伯長輩,教他們一定要打起精神,一定要看顧好你們胡家的祖墳。”
“什么?”胡廣一下子要跳起來。
楊榮道:“只是以防萬一而已,我想…應該也沒人敢這樣干。不過嘛,有些事畢竟難料,畢竟…張安世干的事,和挖人祖墳也沒什么差別了。人家不能來京城找張安世算賬,卻總需找個地方出出氣,對不對?”
胡廣瑟瑟發抖。
楊榮又拍拍他的肩,寬慰道:“不過我這也就是提醒一下你,這就叫以有備防無備,不必擔心了。”’
可是他現在顯然更擔心了啊!
胡廣期期艾艾地道:“為何最終什么臟事都算我頭上?”
“因為你是解縉第二。”楊榮微笑道:“因為你是君子,你是朝中出了名的老實人。”
胡廣咬牙道:“我…我…”
只是楊榮已背著手,揚長而去了。
可過了一會兒,楊榮去而復返,苦笑道:“我竟忘了,這是我的公房,好了,胡公…我有事,你…”
胡廣苦著臉道:“我不該上這奏疏…我…哎…我做個官,本該是光宗耀祖,怎么就成了過街老鼠?”
楊榮道:“大丈夫在世,只需對自己交代,而不必在乎閑言碎語,若是當真有益天下的事,盡心去做,若是自以為不該干的事,縱萬死也不可越過雷池。”
“胡公啊,你不必想著這些,只需想一想,你所上奏的事,是否有益于天下即可,何必在乎人言呢?其實…我思來想去,看來不是因為你不夠聰明,才陷入這樣的境地,說到底,是因為你什么都想要,一個人,若是什么都想要,往往什么都求而不可得,你要學會舍得之道,世上的事,本就是有舍有得嘛。”
胡廣嘆息道:“這樣的大道理,我懂得比你多,只是…”
“只是道理容易,可要做到卻比登天還難,是不是?”楊榮微笑著道:“所以說啊,這就是你胡公的軟肋,你終于還是落于下乘了。好啦,好啦,快去忙你的吧,總不能總在此,教我安慰你吧。”
胡廣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道:“哎…”
搖頭,又是嘆息,卻依舊沒有走的意思。
朱棣得了奏報,好像早就知道,文淵閣大臣們會上此奏似的。
不過對于此奏,他還是有些不滿意,眉頭擰起來,冷哼一聲。
亦失哈看他如此反應,便關切地道:“陛下,莫非又有什么心事?”
朱棣道:“文淵閣的學士們,還是怕有人言他們的是非啊,終究還是擺脫不掉沽名釣譽四字。”
亦失哈道:“這…從何講起?”
朱棣道:“朕的意思,已經傳達給他們了,他們的奏疏,也還算是合朕的心意。只不過嘛…他們還是扭扭捏捏,終究還是愛惜羽毛。這左右都督的事,倒是穩重,唯獨張安世竟是右都督,所轄的,卻是太平府、鳳陽、淮安、安慶、池州諸府。”
“可那左都督…卻轄制了南直隸人口最多,也數百年來最繁華的應天、蘇州、鎮江、松江諸府。朕若是記得沒錯,在張安世沒有任太平府知府之前,左都督的所轄的諸府,無論是人口還是錢糧,都占了整個直隸的七八成以上。至于太平、鳳陽諸府…與之相差甚遠。”
古人以左為尊,張安世這個右都督,擺明著比左都督要矮一截。
這顯然…也是平衡的意思。
朱棣顯得有幾分不滿。
于是亦失哈道:“想來他們也有苦衷吧…陛下,他們畢竟是讀書人出身,能做到這些,已是不易了。”
朱棣點點頭:“想來,這定是胡卿的主意。這個家伙…歷來滑頭,當初就和解縉相交莫逆。”
亦失哈笑了笑道:“要不,陛下申飭一二…”
朱棣擺擺手:“不必了。”
亦失哈聽罷,連忙點頭。
朱棣又道:“明日…廷推左都督和右都督,這左都督和右都督,朕的意思是…但在布政使之上,該為正二品。”
布政使的情況很特殊,因為明初的時候,太祖高皇帝將布政使定為正二品,可后來,似乎覺得級別太高,于是在洪武十四年,定為正三品。
卻又因為品級太低,接過到了洪武二十二年,定為從二品。
而到了建文皇帝繼位,建文皇帝擅改祖制,便又將這布政使定為了正二品。
接著,朱棣起兵靖難得了天下,斥責建文皇帝擅改祖宗之制,便又將布政使定為了從二品。
可既然要顯得這都督與布政使不同,那么定為正二品,也顯然合理。
等于是將這都督,當成了封疆大吏中的封疆大吏。
當然,朱棣顯然這不算是擅改祖制,畢竟太祖高皇帝時期,可沒有封疆的都督。
太平府府衙。
張安世已召集了一批官員來見了。
這上上下下的官吏,一個個興沖沖地來,聽著張安世對他們破口大罵。
事情是這樣的,這一次夏糧的征收,可以說是功勛卓著。
只是李照磨的照磨所,還是從中發現了許多的問題。
從糧站到縣里,再到府里,有些賬對不上。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權責不清的地方,當然,還有不少問題,是此前沒有預桉,引發的混亂。
雖然都是一些小失誤,可拿著照磨所的奏報,張安世大罵了一通。
還將宣城縣縣令揪出來,指著鼻子噴了足足半注香。
雖是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可大家的心情,卻是出奇的愉快。
被罵者雖是極力做出一副悲痛的樣子,可嘴角卻禁不住總想抽一抽,朝上揚一下。
沒錯,因為…不出意外的話,可能…他們又要高升了。
雖然現在還沒有實際的任命下來,可傻瓜都看清楚了,至少這太平府要抽調走兩百多個官員,升任其他各府縣的官職。
至于太平府內部,只怕又有一番調動。
于是,這一邊張安世吐沫橫飛。
另一邊,大家很努力地繃著臉,雖是很嚴肅的樣子,可心里頭卻掩飾不住一種情緒…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