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眾人都默然。
張安世才笑了笑道:“陛下,根本的緣故,還是這分地的好處。”
朱棣一聽,有些摸不著頭腦。
張安世便耐心地分析起來:“從前的時候,百姓們吃著上一頓,想著下一頓,而富戶和士紳,雖是有銀子,可他們的銀子大多積攢起來,畢竟一家人再怎樣吃喝,也是有限,總不能一日吃一頭豬吧?”
“正因如此,富戶和鄉賢,絕大多數時候,是掙一百,攢九十。而攢下來的余糧和銀子做什么呢?不就是為了兼并土地,購置更多的耕田嗎?”
“正因如此,所以百姓困苦,吃都吃不飽,遑論有什么余財了。”
“可自打這九縣有了地,許多百姓都有了余糧,那么就不免有人需要花銷,為了節省人力,他們往往會購置耕具。還有…現在牛市也十分火爆。官府又征他們挖溝建渠,也可以掙一些錢。因而…手頭的錢雖不多,可這卻是數十萬戶人家啊,每人一日哪怕開銷幾文錢,積少成多,市面上的購買力,也是不小的。因而,許多小貨郎和商販見此情景便索性在各鄉和各縣那兒盤下鋪面,出售一些農人所需之物,從婦人所用的花布,簪子,孩子所用的玩具,或是布鞋,甚至是開一個給人吃喝的小館子,也都有利可圖。”
“據臣的統計,這一年時間內,九縣的縣城,至各鄉,雨后春筍之后,冒出來的各種小鋪子,足足有一千七百多家。這買賣嘛,有好有壞。可這么多的鋪子,他們總要進貨吧。這貨源…便在棲霞,棲霞自然而然,也就滋生了許多供應這些的大小作坊。”
“如此一來,這九縣便算是盤活了,雖然農人的消費力并不旺盛,可這卻是一個新開辟的市場,再加上又多了許多的商鋪還有作坊,這又導致各地不得不招募工人生產。這些招募來的工人,也需吃喝拉撒,需要吃用,卻又促使了商家的繁榮,商家自然而然,要進更多的貨,這作坊便不免要進行擴產,于是…”
朱棣聽得頭暈,怎么好像…一直都在循環似的?
不過細細一思,卻也明白了張安世話中的意思,便道:“這倒沒有讓人想到。”
張安世笑著道:“說穿了,這棲霞的繁榮,是九縣帶來的。九縣的百姓過的好,棲霞才有這商鋪林立,作坊遍地的盛況。陛下,如此相輔相成,可謂是缺一不可。”
朱棣嘆息,隨即回頭,看了看楊榮等人,道:“好好學一學,要多看看,如若不然,憑那四書五經,真能知道天下的模樣嗎?太平府這兒,有其他各府不同,你們要摸清它的規律,免得到時候…這里發生了什么,你們都是兩眼一黑,什么都不懂。”
楊榮細細聽著,似乎一直都在琢磨張安世的話,細細咀嚼之下,竟覺得完全是全新的領域。
上一次來棲霞的時候,他只光顧著去鄉下走動,可現在思來,那六縣的鄉間,并非只是太平府的全貌。
夏原吉老臉一紅,其實朱棣的一頓臭罵,他只覺得是罵他夏原吉,畢竟…他夏原吉…是戶部尚書,若是連錢糧的事都搞不懂,確實有愧圣恩。
于是夏原吉尷尬地道:“這太平府的錢糧事務,確實和其他地方不同,臣…臣慚愧之極,有負圣恩。陛下,臣懇請陛下,容臣過一些時日,帶戶部上下官吏,來此參訪幾日。”
朱棣倒覺得夏原吉這想法不錯,便頷首道:“這才對!”
接著看向張安世道:“張卿,你負責招待他們。”
張安世道:“是。”
朱棣隨即想起什么,便又道:“太平府的商稅,今年開征了嗎?”
“已是開征了,不過先征的乃是糧稅,所以…”
朱棣頷首:“太平府的農商稅賦,一概要進戶部一半,其余的,留下來太平府自行處置。等商稅有了結果,就預備要將上繳戶部的糧,也一并進行押解。”
張安世應下。
說罷,朱棣站了起來,嘆息道:“張卿真不容易啊,這么一大攤子事,噢,對了,朕還有旨意,不過…朕也就不和你說了,你到時自然知曉。”
張安世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朱棣背著手道:“時候不早了,該看的也看了,入他娘的,光天化日跳樓,真他娘的晦氣。”
人的悲歡并不相同。
這周舉人大悲之下,從樓上跳下來,直接摔成了肉泥,可朱棣卻只覺得討厭。
至于楊榮和胡廣等人,隨朱棣出了這群儒閣的時候,也都掂著腳,生恐還有沒有擦干的血跡,沾了自己的鞋面。
張安世忙是恭送皇帝。
等再看不清那浩浩蕩蕩的人影了,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卻在此時,丘松興沖沖地跑來了:“大哥,大哥…”
他跑得飛快。
張安世笑著看他:“咋的啦,又干了什么好事?”
邱松難得帶著幾分激動道:“有熱鬧瞧,東鄉廟那兒,許多人…爬到鐘樓上,要跳下來呢,已跳下來三個了。二哥和三哥看的高興,叫俺來請大哥一道去。”
張安世頓時冷起了臉來,罵道:“這有什么好看的,都這么大了,還干孩子一樣的事,朱勇和張軏那兩個混蛋,他們把你帶壞了。來人,去將那兩個家伙給我拖回來,你們好端端的也算是將軍,成日游手好閑。”
丘松想了想道:“我們才剛剛帶著人馬去了六縣操演,前日才回,不是說好了休息三日嗎?”
張安世板著臉道:“少啰嗦,哎呀…那些狗東西,在棲霞跳樓,有損我太平府形象啊!入他娘,給我找人,找他們的家人,教他們賠錢,賠衛生費和精神損失費。讓那陳禮親自去,下駕貼,好死不死,偏要死在這兒,這是什么意思?”
丘松:“…”
丘松本是被張安世一頓怒罵,骨子里的倔強一下子發作,他本想試著和大哥對峙,可聽到大哥的這番話,突然覺得自己的骨頭軟了。
不得不說,大哥是條好漢子,他比俺丘松還狠。
張安世拉扯著丘松,教丘松不要亂跑,丘松只好陪著張安世吃了一頓飯菜。
此時,卻有宦官來:“太子殿下請威國公去見。”
張安世訝異地道:“姐夫尋我何事?”
這宦官帶著幾分焦急道:“應該是公事,很急。”
張安世便再不多言,只道:“那我立即啟程。”
說罷,直接拎著丘松,邊走邊道:“你跟著來,沿途護我周全,別再和朱勇他們兩個混賬廝混了。”
東宮里。
接到了旨意的朱高熾,目光沒有離開圣旨。
良久之后,他將圣旨交給一旁的詹事府學士楊溥。
楊溥已經和太子朱高熾有了基礎的信任,他的才能,也得到了朱高熾的認可。
有了楊溥的協助,朱高熾處置起詹事府事務來更加的得心應手,這時,他不得不感謝張安世給他推薦了一個賢人了。
最重要的是,楊溥此人,行事穩重,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主見。許多時候,他提議的事,都讓朱高熾信服。
朱高熾道:“楊師傅,你瞧一瞧,父皇如此,是有何深意?”
楊溥只看了看,隨即道:“太子殿下…認為呢?”
朱高熾道:“府縣的知府和知縣,本該是吏部舉薦,尤其是四品以下,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現在陛下予本宮全權…”
楊溥搖頭道:“此非權,而是責。”
“責?”朱高熾詫異地看著楊溥,眼中透著不解之色。
“陛下一下子裁撤了這么多的知府和縣令,可見對于諸府事務,他極不滿意,也抱定了要好好整肅的心思。既然要整肅,那么太子殿下打算讓什么人…升任呢?若是后任之人,依舊如此,這天大的責任,便是太子殿下承擔了。”
朱高熾苦笑道:“父皇…這是給我出了一個難題啊。”
楊溥搖頭道:“其實這不是題,因為答桉已經寫明了。陛下剛剛旌表了太平府,轉過頭又直接裁撤各府縣諸官,這答桉不是很明顯嗎?”
朱高熾顯得遲疑地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陛下希望殿下提拔和太平府官吏一樣的人。”
朱高熾道:“一樣的人?”
楊溥道:“準確的來說,是太子殿下,提拔太平府的官吏,任用他們,治理各府縣。”
朱高熾聽罷,恍然大悟,便道:“本宮其實也想過這種可能,可是…既如此,父皇下旨便是,何須…”
楊溥笑了笑道:“因為太子才是未來的江山之主,太子殿下若是任命,既是示恩,如此一來,那些新提拔的官吏,自然而然,也就對太子感激涕零。而另一方面,也去除了他們的顧慮。行新政者,最害怕的就是朝令夕改,今日陛下要他們推行新政,他們盡心竭力去做,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受千夫所指。可轉過頭,新君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可能就要受到冷落。”
“殿下,為何后世之人,極少害怕推陳出新?其根由在商鞅啊,推行新政者,必要觸及人的根本利益,方可成功。可一旦將人得罪死,便使自己陷入了極危險的境地,哪怕受到天子保護,能得勢十年、二十年,可一旦…換了新主,便有被人殺戮甚至是開棺戮尸的風險。正因如此,后世為政者,大多喜歡湖涂,所謂難得湖涂是也,往往做任何事都四平八穩,從不敢輕易越過雷池,說實話…這是許多人…怕了。”
朱高熾認真地聽著,似乎也從中得到了一些感悟。
“所以陛下需要太子殿下來辦這件事,便是要告訴全天下,太子殿下…亦是支持太平府,更是教這些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跟著張安世橫沖直撞的官吏們知曉,陛下若是…”
楊溥在此,故意頓了頓,隨即才又道:“那也有太子殿下在,宮中的事,不必他們煩惱,他們只要敢破釜沉舟,將來必可高枕無憂。”
朱高熾道:“父皇是要借我這個名?”
楊溥微笑道:“正是如此。”
朱高熾道:“楊先生,看來父皇是徹底打定主意了。”
楊溥道:“對比如此懸殊,陛下怎會不下定決心呢?太子殿下性情寬和,陛下這是知道殿下并非是嚴厲之人,所以才提點殿下,該有所動作了。”
朱高熾嘆了口氣道:“從新政的結果來看,這新政已是不可避免了。只是本宮害怕過于急迫,鬧得天下動蕩罷了。不過…父皇既是下定了決心,我這做兒子的,豈可猶豫呢?再者說了,安世這小子,做出了實績,本宮也是吐氣揚眉。”
楊溥對此,沒有過多話語,臉上卻帶著微笑,算是認同。
朱高熾心情輕松起來,道:“其實啊…依本宮看,得讓瞻基來下這一道任命,那些太平府官吏,才肯寬心呢。”
這本是一句玩笑話,楊溥聽了,也不由得忍俊不禁。
你看…三代人都給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這若是不放心,就有點不太禮貌了。
可此時,卻聽一個聲音道:“哎呀,姐夫,你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啊!”
朱高熾:“…”
卻見張安世興沖沖地走進來。
楊溥驚訝,連忙起身向張安世見禮。
張安世只向他點點頭,便興奮地道:“讓朱瞻基來,那就再好不過了。瞻基,瞻基呢?教他來,我要親自督促他寫任命書。”
朱高熾于是道:“好啦,不要胡鬧。”
他落座,接著道:“你在太平府的事,本宮已知道了,干的不錯,很好,本宮也與有榮焉。此番又有鳳陽府、淮安府、鎮江數府的知府、知縣盡都被罷黜,如今陛下命本宮選任新官,本宮想著…還是讓太平府的官吏來充任,你給本宮擬一個章程來,擇定人選。”
張安世道:“姐夫,這個好辦,我過幾日,便擬一個人選。”
朱高熾深深地看了張安世一眼,暗示道:“要雷厲風行的。”
張安世道:“肯定雷厲風行!只是有一些人,可能官職比較低微…讓他們直接…升任,會不會…”
這可能涉及到,連續跳好幾級的情況了。
“這個無礙。”就在朱高熾猶豫之際,楊溥毫不猶豫地道:“其實只要讓他們暫試即可,朝廷本就有‘試知府’、‘試知縣’的先例,可暫不增級品,先試任,若是果然堪用,再令其轉正即可。”
張安世道:“還是楊學士懂得多。”
楊溥笑著道:“不過文官,倒是沒有這樣的先例,只是太祖高皇帝的時候,有’試千戶‘的前例罷了,不過此等事,講究的就是變通,太平府本就是開了先河,這些都是細枝末節,現在要的只是實效。”
朱高熾微笑道:“你瞧,楊師傅將本宮的話都說了。”
張安世道:“這樣的話,那么就算是敲定了。”
“不急。”楊溥卻道:“其實還有一件事,沒商議好。”
朱高熾道:“何事?”
楊溥道:“不必先任命太平府的人。而是…請太子殿下,先任命翰林官去任知府和知縣…”
朱高熾:“…”
張安世好像一下子捕捉到了什么,眼睛好像一下子開了光,驟然明亮起來。
翰林官,去擔任知府、知縣,這顯然是瘋了。
一方面,翰林清貴,同樣七品的編修,和七品的知縣,表面上品級相同,實則卻是天差地別。
說難聽一點,區區知縣,在編修的眼里,狗都不如。
若是讓編修去,這等于是要殺人全家了。
另一方面,陛下剛剛罷了這么多知府和知縣的官,而且這些人的子孫還為吏,由此可見,繼任這樣的官位,風險是極高的。
你能保證自己來年,糧食不會減產?而且不惹到天怒人怨的情況之下,還能朝著太平府的標準上繳一定的錢糧?
一旦到了來年,又是老樣子,就意味著,可能這些新官,也要和他們的前任一樣完蛋了。
張安世樂呵呵地道:“是了,是了,姐夫,你應該表示一下對翰林們的看重,他們不是最喜歡侃侃而談的嗎?若是直接任命太平府的官吏,他們肯定又不服。索性先任命他們,他們就一定好像死了爹娘一樣。”
朱高熾不免猶豫道:“這樣是不是有些…有些…”
他本想說陰損,可想到這是楊溥的主意…便不好說得過于直白。
楊溥微笑道:“若不如此,必然有人對太子殿下的決策陰陽怪氣。要讓人住口,就先任命他們。到時候,必然是人人推拒。”
“等火候差不多了,既然他們都不肯去,殿下順勢,直接任命太平府的人選,將來若是他們還敢陰陽怪氣,太子殿下震怒,也就有了由頭狠狠治他們的罪。既不肯為儲君分憂,可如今另擇高明了,卻還敢胡言亂語,這便是不忠不義。”
朱高熾苦笑搖頭道:“那依楊師傅而言,任命哪些翰林合適?”
楊溥氣定神閑地道:“翰林院上下,下官熟的很,哪一些人…下官先擬一些人選。”
朱高熾道:“甚善。”
張安世不得不欽佩起了楊溥,這家伙…也很陰啊。
話說,古代這些人精們,都是這樣黑心的嗎?
楊溥似乎看出了張安世的心思,便苦笑道:“威國公,此非我狡詐,實乃廟堂中的事,波云詭譎。行任何事,都要有大義之名,要考慮一切反對的措施,先人一步,教人啞口無言,方可堂堂正正的順勢而行。這道義的旗幟,你不舉著,別人就要舉起來了。”
“啊…對對對!”張安世從善如流,如小雞啄米地點著頭道:“我懂了,受教,受教。”
楊溥又對朱高熾道:“殿下,除此之外,這東宮上下的官吏,也要挑選一批人,往太平府觀政。”
朱高熾訝異道:“這又是何意?”
楊溥便道:“東宮的官吏,非朝中官吏,東宮的官吏大多年輕,資歷較淺,雖處春風得意之時,心氣卻還未磨平。讓他們去觀政,其一是向陛下表明,太子殿下緊跟陛下,父唱子隨,這是孝。”
“其次,也是告訴天下人,太子殿下支持新政,并非是做表面文章,而是要落到實處,即便是太子殿下自己的僚屬,也需下放至太平府,了解新政的利弊。這其三嘛,這些官吏,前往觀政,太子殿下也可借機觀察他們,誰是可造之材,誰冥頑不寧,又有誰囂浮輕巧,一看便知,在詹事府中,若只談經義,純粹只看奏疏制誥,是難以看出人的深淺的,借此機會,太子殿下心里也有了一個數,有何不可?”
朱高熾暗暗點頭,接著看向張安世:“安世,你負責安置這些人。”
張安世道:“那若是委屈了他們,到時可別怪我。”
朱高熾道:“這是要緊事,委屈不委屈無妨,重要的是…要看緊,到時孰優孰劣,你離得近,看的更清。”
“是。”張安世大喜。
張安世偷偷看了楊溥一眼,這楊溥干事情,一二三四五,很有章法,你說他陰損吧,也不對,人家是明著來,屬于陽謀。可你說他正經吧,這些手段,卻又不按常理。
張安世咳嗽一聲:“楊師傅,對太平府怎么看?”
楊溥道:“真話還是假話?”
張安世道:“真話。”
楊溥道:“前些時日,太子殿下讀《漢書》,不斷稱贊漢文帝時期的廷尉張釋之有賢才,可我回答太子殿下說:張釋之誠然有賢才,但如果不是漢文帝寬厚仁愛,他也無法施展他的抱負。”
頓了頓,楊溥繼續道:“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我楊溥才資淺薄,卻能蒙威國公舉薦,太子厚愛,引以為肱骨腹心,那么今日之楊溥,私人的喜好和憎厭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世上只有一個竭盡全力為太子殿下效命的楊溥,為效犬馬之勞,萬死難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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