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亭子看風景不錯,可有個名字么?”老人問道。
“此亭名叫‘洞波亭’,古辭中說:‘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前人取‘秋風’以名湖,取‘洞波’以名亭,應當也有希求世態和穩、風波止息之意。”冰雪般清亮的女聲回答道。
“確是好句子,只是老朽記得,世上還從未有人能夠把這句詩完全解透,究竟何為‘帝子降兮北渚’。”
“仙翁,可否告知,您這次入寒葉城是所為何事?”
洞波亭里,百城霜與元極仙翁相對坐在石桌兩側,百城霜向后者詢問起來意。
元極仙翁道:“順路而已,老朽這次要去中州辦件事情,順路來看你一趟。”
看著百城霜截過綠衣侍女的茶壺,親自來給他倒茶,元極仙翁微微嘆了口氣,繼續道:“還有,再來勸你一次,霜兒,上山吧。”
“不去。”
元極仙翁不料被拒絕得如此干脆,不禁自嘲一笑,道:“霜兒,吾寒山諸門派,皆奉身天道。無論嵩朝人和乾州人如何打的熱鬧,我等都不能牽連其中。
但你畢竟是我元一門下弟子,拉你一人脫身,還是可行的。雷州將有大劫,你身在萬險之位,此時不走,以后再無機會。”
百城霜聽言后,手中茶水立即敷上了層薄冰,她驚覺這是自己失神,外泄寒力。因不想讓元極仙翁發現自己心中憂慮,她立刻將茶杯飲盡,道:
“我是雎國的將軍。”
“你可能會死。”
“寒葉城內有流民三千,雎國境內,流民不啻三萬,他們都可能會死。將軍走了,何人守國?百城氏走了,何人守民?”
元極仙翁聞言,默然半晌,最后苦笑一聲,道:“你是世上最后一個真正的百城,唉,老朽說不過你。既然這樣,倒也正好有件事,老朽想要拜托給你。”
元極仙翁拉過一旁的綠衣侍女,綠衣女立刻微笑著向百城霜鄭重行禮。
元極仙翁道:“你的這個同門師妹,名叫唐菀蝶,也是寒葉人士。十二歲的時候被元靜接上山,修元境道。
如今想家了,老朽就把她帶下了山來。在老朽從中州回來前,她就一直留在寒葉的家里,也勞煩露兒你留神照看了。”
“唐家人?”百城霜著意打量眼前的美貌少女,“既然是同門師妹,理當照應。”
“謝謝姐姐。”唐菀蝶感謝道。
“嗨——”眼見委托被答應了,元極仙翁卻沒有高興神色,只是嘆氣道:“臨下山前,山上的幾個老頭子攔住老朽,說老朽既然帶下去一個徒兒,回去的時候,如何也要帶回兩個好苗子,解解他們想教徒弟的癮。
如今不能把你這個元一門最有天賦的外門子弟帶回去,這件差事可謂失利一半。”
“何必因小失大。”百城霜道:“晚輩本領微末,而寒葉城俊杰輩出,仙翁大可再尋一位年輕有才之士帶回。”
“呵,武學良材又不是路邊白菜,哪是能夠輕易遇著的。在這座城里能夠找出你和小蝶兩個,就已可稱作人杰地靈了。”元極仙翁道:“若不然,露兒是這里的將軍,認識的武人多,可給老朽指點一二?”
“仙翁,別說指點了,晚輩當不起。”百城霜說道,同時抬起玉手,往湖水北面一指,道:“那里有兩個年輕人,大約資質不錯。”
元極仙翁聞言一愣,呆看了百城霜半晌,而百城霜神色不變,手指依舊向北穩穩指著,元極仙翁這才變色道:
“露兒,你不想上山也就罷了,何必如此敷衍老朽?哪能往路邊隨便指一個,就說是個良才?難不成老朽不知道的這幾年,寒葉城已經變得奇筋異脈滿地走了嗎?”
“那兩人是廉將軍的士兵,通過雪龍坡武舉從軍,據說武舉上表現很不錯。”百城霜道。
元極仙翁連連搖頭,道:“那也沒有往路邊隨便指一個的道理,老朽實在不信,這經歷多半也是霜兒隨口編的吧?
小蝶,你看看,你師姐自己不肯回山,連個手下人才也不舍得出。不過,說到雪龍坡,老朽倒想起來了,入城時候,曾碰到路上有三五孩童,唱歌謠說:‘天為被,地作衣。雪龍起,鳳聲鳴。九州變,從此生。’似有暗指雪龍坡之意。
罷了,罷了,老朽就去看一眼,小蝶,你看好你師姐,別讓她趁這會兒跑了。”
二女聞言皆笑。
“師姐哪能呢?”唐菀蝶莞爾道。
元極仙翁不再理會,徑自走出洞波亭,踏足湖面,跟著全身就化作無數水珠,砰然散落在湖水里。接著,落水處泛起一道白色波浪,直朝著湖水北岸那兩名年輕人沖去。
岸上的這兩個年輕人,當然就是顧峰和葉子啟了。
起初,葉子啟望到那白衣老人全身化作水珠,散到水里去,立刻就認出了這是“水遁”之術,還在興奮地指給顧峰解釋。可隨后看到浪波竟直朝自己而來,立即臉色大變,心道:
“糟了!只顧看這場熱鬧,卻忘了那是除妖高人,而自己卻正是個妖怪!莫非被他認出了真身,過來殺我來了?”
正驚疑間,白浪已經涌到,一頭撞到石岸上,浪花激起半丈高,跟著就懸在了半空。元極仙翁也在浪頭上化身出來,七尺高的身軀踏在半丈高的浪波上,煌煌直如天神下凡。
葉子啟望而卻步,顧峰向前挺身,翼護身后。
元極仙翁頗有些懷疑的眼神瞪望下來,俯視加上背光,令老人這時的臉色顯得威嚴可畏。
但是——
“嗯?”
在兩少年驚異的注視中,元極仙翁眼睛先是瞪得大大的,跟著又瞇起來。
“小伙子,”元極仙翁彎下腰來,向著顧峰說道:“你想要做我的徒兒嗎?”
葉子啟大驚望向顧峰,而顧峰卻只是問道:“你是誰?”
“老朽乃寒山元一門長老元極,”元極仙翁道:“吾門‘元一’之名,取自春秋繁露:‘謂一元者,大始也’一句,謂我門要旨,乃引天下心智恒一之士,共同探究天地間‘一元’道義,終身奉道,代代相承。
你心定魂凝,目中有神,所求必孤,所持必久,正合吾門品性。因此,老朽欲收你入門。”
“寒山…”葉子啟怔怔重復了這個地名,突然拉起顧峰衣袖,急道:
“這是個厲害地方,在乾州最北,九州最北,傳說是除妖師修仙練道的最頂級的地方,都是最厲害的和最有機緣的除妖師才能去那里,傳說去了就不回來了,去了就能做神仙!”
葉子啟知道顧峰不了解關于除妖師和寒山的常識,因此生怕顧峰分不清這件事的輕重,而錯過這天大個機緣。
但其實顧峰也不傻,他雖然不了解這些知識,但剛才老人在湖面上揮揚劍氣的本事,他可都是看在眼里。
“如果我答應你,入門了,接下來會怎么樣?”顧峰問道。
“你未滿十八,按門規,老朽當把你即刻帶回寒山,以萬年寒水淬體三年,兼之擇師修道,此后,除天命所授,你不得再身陷紅塵,干擾世間事。”
“那我不能答應你。”顧峰道。
顧峰回答之果斷,令葉子啟大吃一驚。元極仙翁則是抬手拍了拍自己白發蒼蒼的腦門,道:“這是老朽今日聽到的第二個‘不’字了,可以告訴老朽為什么嗎?”
顧峰抬手指了指葉子啟,道:“我不放心把我的兄弟自己留在這兒。”
“顧峰!”葉子啟急忙道:“這不是鬧著玩的,寒山!我們年年送死人走的時候,葬歌里面唱的‘魂乎無北,北有寒山’里的那個寒山!只要去了就是高手,就不用像現在這樣天天等死一樣的活著了!”
顧峰皺眉道:“你有話就好好說,別把口水噴我臉上。”
葉子啟氣結,倒是元極仙翁呵呵笑道:“小伙子,你不用勸他了。你這兄弟與我等是同類,心思通透,分得清輕重,更分得清孰輕孰重。”
又轉向顧峰說道:“修道必要心專,你心里有他,也是未到上山的時候。無妨,來日方長,你有心求道之時,自可跨越乾州,來我元一門拜訪。”
“這——”葉子啟張張嘴又閉上了,畢竟他是個半妖,面對著除妖高人,實在不敢多開口,以免露出馬腳。
元極仙翁笑道:“呵,小伙子,不必著惱。你雖然武學資質普通,卻有一副比練武奇才更罕見的純善心魄,這樣純凈的魂色老朽已經很久沒有‘觀’到了。
若是有你這般好友,老朽也不會輕易舍得。以后記得別多交朋友,你太容易想替別人去死了。”
“這老頭跟個妖怪說這個,這特么眼瞎吧…”葉子啟心里默默吐槽。
而元極仙翁說完,就再不停留,反身遁回了湖里。
老人對這次見面很滿意。雖然顧峰沒有答應入門,但修道之人最相信緣法,這個少年能在數萬人的寒葉城中被百城霜一指點出來,就說明與自家元一門有緣,將來自有續緣的一天,不必強求。
何況,自己當前有任務去宋州,即使顧峰真的答應了,他也不便將顧峰立刻就帶走。目前的結果已算理想。
而且,少年的驚人資質,也說明他的徒輩百城霜是在誠心給他推薦人才,而不是在敷衍他這個老頭子。想到這個,元極仙翁還是感到心中一暖。
浪花拍石,元極仙翁返身回到洞波亭中,笑呵呵地走進亭中道:“霜兒果然沒有——”
老人的笑容僵住了。
“老仙翁,”洞波亭里,剩下的唯一一個女孩,唐菀蝶抖著被冰塊凍在石桌上的雙手說道:“師姐跑了…”
元極仙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