膏人城外,難民潮涌。
原本個個都如同行尸般,麻木呆滯,可聽得那站在象魔狼魔身前,明顯為虎作倀的中年男子說過那不可思議的條件后,難民又好似都活了過來般,抻長脖子,眸中冒出綠光,有些舉手示意,有些拼命呼喊,有些干脆將自己的孩子遞過去。
這一幕幕,讓陶潛完全無法理解。
若他沒想錯,那所謂的肉豬,下場應是要被城中妖魔吃了去。
“也便是說,難民們寧愿過十天好日子,然后被當成肉豬吃掉,也不愿意茍活于此。”
“此地,究竟是哪一省?世道糜爛至此?”
陶潛原以為,這條件已足夠駭人。
可他,卻是再一次想錯了。
那中年男子,瞇著眼,敲著鑼,一邊揮舞鞭子抽打觸及他軀體的難民之手,一邊繼續又道:
“搶什么?都搶什么?”
“既是大老爺過壽,咱們膏人城自是要舉辦慶典的,機會自然也多得是。”
“除卻大老爺所需肉豬外,還有些旁的。”
“大小姐想穿新衣,需五百張好皮,臭男人滾遠一些,只要女的,三日為期,其間供養香露瓊漿,可沐浴,可熏香,保管讓你死前也過一把仙女般的癮頭,愿去的到一旁檢查去,皮膚無傷無疤無胎記的,可入城。”
說罷這句,這男子未停歇,索性一股腦將差事都說了出來。
“二小姐想串一條項鏈,骨玉材質的,需九十九顆人頭骨,尺寸得合乎標準,愿去的,也去那邊量骨,尺寸對了可入城,七日為期,除了魚肉米面管夠外,還可多服用一種仙藥玉骨粉,吃下后,顱骨還可發光哩,煞是好看。”
“三小姐點了一盤爆炒人心,得鮮嫩的,需一百人,十二時辰為期,十八歲以下的可入,能得一頓飽飯,但卻是一頓完全由各種天材地寶,珍惜藥材做成的飯菜,就是我等也吃不上那種珍饈美味,愿去的到一旁排隊去。”
“四小姐說近日沒胃口,吩咐我等煮一鍋十禽百草千尸湯,需一千多人,四十八時辰為期,每一人都可洗刷干凈,可得一顆洗髓丹,吃了保管你通體舒暢,潔凈無比,之后每噸都能飲仙露,吃珍貴藥材,便是酒水也有,神仙日子不過如此。”
說到此處,這男子頓了頓,繼續又道:
“真正的大好事來了,都給我聽好了。”
“小少爺,最近想玩狩獵游戲,需要至少上萬人,不限男女老少,且期限也沒定死,只將你們投入城池后山的食人森林中,不定時會往里面投放各種好吃的,一般小少爺只到晚上才有興致,而且一次也就打個幾十人就盡興了…愿去的,排隊入城吧。”
這男子完全說完后,那銅鑼當當當響徹。
而后,被分別甄選出的一萬多人,便歡天喜地的開始入城。
其余難民雖遺憾不已,但卻無一人敢反抗,又重新化作行尸也似,回歸原來的狀態。
這一刻,陶潛忽然理解了那“膏人城”三字的含義。
人脂人膏!
吃干抹凈,也不過如此了。
陶潛眸中的怒火和殺意,驟然開始瘋狂攀升著。
降臨此地時,陶潛即刻便隱了身子。
那二魔身軀瞧來恐怖,然不過是兩頭煉氣圓滿的小妖魔。
而那幾個為虎作倀的人族,更只是引氣境。
自然,都發覺不了他。
不過因是初來乍到,不知此省此地的底細,陶潛暫時壓制著怒火。
取出魔葫,抖了一頭心魔出來,驅使它從周遭諸多難民心靈深處,搜羅些相關記憶過來匯報。
不多時,陶潛得了結果。
“此地乃是天南省,北地大省之一。”
“如今北地多省都處于混亂中,妖魔遍地,世道糜爛,天南非但是其中之一,更是最混亂,最恐怖的省份,縱是到處流竄的難民,也不敢往天南省去,寧愿繞路,尚有一點生機,若入了此省,生不如死。”
“外省難民還可逃避,可本省之人,只能身在煉獄,掙扎求生,或者是…求速死。”
“膏人城原名趕月城,算是一個交通小樞紐,周遭諸山都產藥材,靠山吃山下,此城也算繁榮,城中本有居民三四十萬人,若將周遭村鎮囊括進來,人口可達六十萬之多。”
“直至高家到來,此家此族,皆禽獸也。”
“先是屠城屠村,將人口殺到只余二十萬,除了投靠他們的幫兇外,其余都被趕出城池,成了災民難民。”
“高家乃是修行家族,許是因了修煉功法所致,高家人,上至那些小姐少爺,下至奴仆侍衛,個個都是妖魔身軀,惡臭且墮落。”
“唯獨城主,也就是所謂的大老爺‘高頑’,依舊維持著人身。”
“高家將剩余二十萬難民當做是儲備資糧,分別豢養于南城,北城,兩座城門外的爛泥地中,各布了一座群魔矢氣迷魂陣,蠱惑二十萬難民的心智,腐爛起身軀,防止他們逃跑,也防止他們自殺自殘。”
“到取用之時,再遣麾下一眾倀鬼,以各種名義,享用人膏。”
陶潛知悉這些,眉頭立刻皺起。
腦海中,想起一事來。
“先前修家的修仲琳,在我面前顯擺見識。”
“曾指著一頭極樂境的,爛肉蛆蟲般的怪物,稱其為高道友。”
“長生天朝兩千多年歷史中,也的確有個短命的高氏王朝,莫不是占據膏人城的這些高家人…便是那方士高家的血脈子嗣?”
這一動念,陶潛立知。
真相,怕是八九不離十。
以他如今修為境界,心血來潮,必是真的。
同一時刻,陶潛無聲無息穿過城門,那些禁法陣法之類,對付些旁的修士還可,要發現他卻是難了。
雖還未動手廝殺,但陶潛這一動,已顯出晉升境界后的特異來。
縱是不用法力,不施神通。
他這軀體,也是萬法不沾身一般,避了所有污穢,須臾入了城。
城外本就臭,原以為城內會好些,可很快他便發覺,城內之臭更甚城外十分,且映入目中的景象,幾乎讓陶潛遏制不住蠢動的殺意。
眼前,是極熱鬧的一座城市,街道。
茶坊、酒肆、腳店、肉鋪、點心鋪…諸多建筑,一應俱全。
凡俗世界有的,如趕集、買賣、閑逛、飲酒、聚談、打架等等情節景象,也是應有盡有。
唯一的不同,是這里的“人”,并不是真的人。
皆是妖魔,約莫數千頭,多數甚至都不能算是修行者。
只是因為體內血脈,以及家傳功法的原因,這里的高家人,都是丑陋、猙獰的妖魔形態。
不止是狼魔、象魔這二種,諸如蛇、羊、狗、虎、豬等等,真可說是包羅萬象。
若非沒有任何氣機感應,差點讓陶潛以為,這里又是一個“陀縣”,又一個百禽子在此作亂。
極為可笑,也極為滲人的是。
他們,將自己視作是人,視作是民。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些個小買賣,過著小日子。
晨起出門,來一屜人肉包子填肚,喝一碗精釀人血漱口,閑逛至東街買些人骨人皮所制的撥浪鼓、風箏、面具之類的小玩意兒回家哄孩子,又往西市的布店去,扯幾尺光滑的肉布做衣裳…。
若不去瞧這城池上空飄蕩著的濃黃大霧,不去看那凝成實質的猩紅鬼云。
恍惚中,只讓人以為,這就是一座雖是普通,但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的平民小城了。
便是陶潛,也直接怔了半個呼吸。
在這之前,他腦海中還在思索著另一事:
“那先天靈寶神光不將我送回蓬萊海,而是擲來此處,應是天尊之意?”
“這座膏人城,許是會發生些大事?”
“或者,與我的修行有關?”
如果顧慮這些,陶潛此時該做的,應是不動聲色,將此城逛遍,尋些線索出來。
但陶潛,不想這般做。
他一刻都按捺不住了,尤其當遠處,那一座奢華、巍峨城主府門口的景象,驟然映入他目中后,更是讓陶潛心底醞釀多時的怒火殺意,徹底爆發噴涌了出來。
就在那奢華城主府前,一大家子正展示著家族情深。
一對著華衣華服的中年夫妻,帶著四個女兒,正在送行一個最小的兒子去打獵。
若他們是人,那這景象便可入畫,好一副《高城主送幼子狩獵圖》。
可他們原本是人,如今卻不是人。
那隊列中皆是妖魔鬼怪,個個全裝披掛,甲胄整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瞧那城主夫人,好一頭大母狐貍,一張大白臉,黑眼圈,黃額頭,騷臭氣息彌漫出數里之外,偏生要涂脂抹粉,將一件件絲綢所作的衣物往身上亂七八糟套了個嚴實。
再看那四個城主女兒,大小姐是頭尖嘴猴腮的鼠妖,二小姐是頭臉長脖大的馬妖,三小姐是頭尖嘴綠瞳的狼妖,四小姐卻是頭額生雙角的母牛妖。
被他們圍繞中間的,則是一頭渾身肥肉,滿面油光的小豬妖。
這豬妖,坐著一座車輦之上,抬轎的竟是八個被戴了鐐銬,穿了顱腦,戴了項圈的修士。
肥頭肥腦的小豬妖,不耐煩的擺擺手,讓母親和姐姐們莫要啰嗦。
兩只蹄子對著那大紅朱門之前,唯一的“人族”,一個身穿皇袍,身量威武,滿臉淫邪的中年人拱了拱手,甕聲甕氣道:
“父親大人,我出門去耍了。”
“你不要趁我不在,偷溜我去房中,玩弄我的侍妾。”
“你若這般做了,等兒子繼位,必報復你回來。”
縱是陶潛已有過諸多經歷,見過不知多少荒唐事。
此時此刻,在這城中他也覺自己三觀再遭重塑,整個世道都已顛倒過來,不可直視,也不愿直視。
殺意?
不,不止,陶潛這個時候只有一種想法,那就是將這座城池內的一切,這些妖魔,這詭異的秩序,盡數毀滅,一干二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