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方勝抬手指著桑種,氣的滿臉漲紅,渾身發抖,簡直說不出話來。
宰予一早就料到桑種會有這個反應,他來菟裘半年,已經把當地豪族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老桑頭就是個屬泥鰍的。
桑氏能在他的手上發展壯大,一路甩開俞氏、楊氏等當地大族,靠的就是老桑頭靈活多變的手段、機警靈敏的嗅覺。
先前他請方勝出來辯護,也是被逼的沒辦法了,他總不能真的把孫子交出去受刑吧?
可現在方勝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孫子也沒事了,還想讓老桑頭幫你和主君硬頂,那真是想太多。
菟裘說到底是宰予的封地,生殺大權都握在他的手里。
別說宰予現在還和你講道理,就算他不和你講道理,你拿他也沒辦法呀。
在魯國,誰不知道宰予是得到陽虎和三桓共同看重的人物,與此同時,居然還能是孔夫子的高足。
就宰予這種正邪難辨、忠奸不明的復雜成分,既有實力派撐腰,又有輿論支持的奇葩人物,你怎么和他斗?
別的不提,就看現在這個民意趨勢,桑種但凡敢和方勝站在一邊,都不用他動手,菟裘的百姓就得把他們桑氏揚了。
如果說宰予是天下之明哲者也,那他老桑頭就是菟裘之明哲者也。
關鍵時刻,桑種果斷退一步海闊天空。
“主君,不遵禮法是他的事,我們桑氏蒙受王道教化,一向遵禮好樂,凡事以仁義道德為先。
您想要廣泛聽取百姓的意見,那為何不能聽聽來自我們的想法呢?
方勝不遵禮法,那是他的事。
我們桑氏愿意以周禮為先,按照禮法來評判案件。
高司寇署理案件,審判公正嚴明,我們絕無異議。
不過愚叟的境遇凄慘,我們身為鄉鄰,坐視他陷于困苦的境地,這同樣于禮不合。
我與愚叟年紀相仿,同樣育有二子,他的兩個兒子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的兩個兒子也是他看著成長的。
攻莒之戰,菟裘全邑奉受君命,征調青壯八十九人隨軍出征,我的小兒子也同樣在此行列。
戰爭酷烈,死傷難免,但不論怎么說,父親惦念兒子的心情卻是不變的。
我的兒子雖然得以保全己身返回菟裘,但我對愚叟晚年喪子之痛依然可以感同身受。
如今,他失了妻兒,獨身一人,境遇凄慘,會做出些瘋傻之事,也是人之常情。
但作為鄉鄰,我們又豈能棄他于不顧?
您就任菟裘時,就發布命令,鼓勵國人互相幫扶,收養孤兒,贍養老者。
現在,我打算響應您的號召,以德為表,藏仁于心,與愚叟歃血為盟,結為異姓兄弟,與他互相扶持,共度晚年。
老朽厚顏,愿請主君見證我二人兄弟之情,歃血涂唇,告警神明,若有背違,可使天地神靈共誅之!”
宰予望著老桑頭手指蒼天賭咒發誓,心里禁不住感嘆:“我的天,他好有誠意啊!”
既然老桑頭這么識趣,宰予也不再難為他了。
“桑老先生也是曾經讀過《詩》《書》,做過吏員的。
我來菟裘前,夫子就曾經教導我,讓我多多考察當地的明賢之士,時常向他們征詢意見,這樣才能治理好封地。
桑老以仁義為本,愛撫鄉鄰,不愿舍棄周禮,這同樣也是人情。
貿然讓你們舍棄禮法,用別的方式進行判決,倒是我考慮不周了。
禮法治國,向來講求仁愛,桑氏與愚叟作為正反兩方,只要你們都同意按照禮法判決,那就按照禮法去判決吧。”
桑種聽到這里,長舒了一口氣。
宰予能說這話,就說明沒打算把他往死里整,接下來,只要愚叟也愿意和解,那這事兒就算揭過去了。
不過對于桑種來說,這事兒還不算完。
小老頭滿眼憤憤的瞪了一旁的方勝。
這個鄭國來的小子,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看不起周禮,你誰啊?
周公是你小子可以誹謗的嗎?
真以為我們魯人和你們鄭人一樣,連天子都不放在眼中?
你是救了我的大孫子,可差點卻把我桑氏全族搭進去,這事沒完!
桑種開口向宰予請愿道:“主君,這人口出邪言,蠱惑鄉鄰。老朽懇請您動用禮法,將他繩之以法。”
宰予聽到這里,搖頭道:“他剛才說周禮繁復復雜,我覺得說的有點道理。
因為如果按照周禮來說,凡是審案斷罪,一定要從父子之親、君臣之義的角度加以衡量。
腦子里始終要考慮罪行的輕重,量刑的深淺,個案與個案不同。
要竭盡才智,發揚忠恕仁愛之心,才能使得案情真相大白。
而像是說話這種事,怎么能輕易判定他說的是邪言妄語呢?
所以這件事,應該算作疑而難決的案子。
而禮法中,一旦遇有疑而難決的案子,需要與民眾共同審理。
如果民眾也感到疑而難決,那就應該宣布當事人無罪。
處理類似的案件,一定要參考一下過去判重判輕的先例再形成判決。
判決書擬好之后,要由史把判決書提交給正。
正再審理一遍,然后把判決書提交給司寇。
司寇在有卿大夫等人的陪審下在外朝再審理一遍,然后再把判決書提交給天子。
天子又命令三公共同審理一遍,三公審理之后才能把判決書提交給天子。
可這樣一來的話,實在是太過繁復了。
既然這位鄭國來的先生覺得復雜,而他又覺得應該廣泛聽取民眾的意見。
那我們就省略掉后面的步驟,直接以民眾的愿望,來斷定他說的話能否算作邪言妄語吧。”
說到這里,宰予又開口道:“還像是之前一樣,覺得是邪言妄語的站左邊,不是的站右邊。”
宰予話音剛落,桑種便朝著方勝怒哼一聲,帶著族人站到了左邊。
而原先站在左邊的民眾,則一動不動,絲毫沒有挪動腳步的意思。
方勝見到這個情形,小臉瞬間變得煞白。
“宰子,不…大夫…”
然而就像是先前方勝打斷宰予一樣,宰予不等方勝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又沖著民眾說道。
“既然大家都覺得是邪言妄語,那下面就該定罪了。覺得死罪的站左邊,覺得直接釋放的站右邊。”
這下子,還是沒有人挪步。
方勝看到這里,只覺得渾身從頭涼到了腳,他聲音顫抖著說道。
“您怎么能如此斷罪呢?像是這樣不是死罪就是直接釋放,那還怎么能體現律法的公正呢?”
宰予訝然道:“怎么會呢?我斷罪的過程都是遵照您的教導啊!”
“這怎么會是我的教導呢?”方勝急道:“我什么時候教您這樣處置案件了?”
宰予兩手背在身后,說道:“我記得您先前說過,人與人之間是不存在厚愛的。
周公沒有厚愛、堯舜沒有厚愛,像是這樣的賢圣,尚且不會厚愛他人,而我宰予自認無法與這樣的圣人等量而觀。
就連他們都做不到厚愛,那么又怎么能要求他人做到厚愛呢?
既然不存在厚愛,那么犯罪了便是死罪,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非死罪則無罪,這也符合您喜歡上古簡約法條的愿望。
您反對周禮的繁復,倡導我聽取民眾的意見。
現在我按照您的要求處事,簡化了禮法中的條目,讓民眾決定您的罪責。
如此一來,您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可…”
宰予不等他說完,又接著補充道:“您遵循鄧析子的教誨,摒棄仁義道德,又要以民眾的愿望來制定法則,然后再用法令來治理天下。
既然如此,摒棄了仁義道德的法令,又是怎樣的法令呢?
我聽說,當年鄭國有個富人淹死了,漁人撈到了這人的尸體。
富人家里請求贖買尸體,得到尸體的漁人索要的報酬很多。
富人家里就把這情況告訴了您的老師鄧析,向他求助。
鄧析說:你安心等待就好了。那個人無處去賣尸體,只能把尸體賣給你們。
得到尸體的漁人見富人家里不來買尸體了,對此很擔憂,于是也去求助鄧析。
鄧析又回答說:你安心等待,他們肯定得買你手里的尸體。
這樣一來,富人家不能得到尸體安葬,漁人也不能拿到打撈尸體的報酬。
如果天下人都像是鄧析子所說的那樣去做,那么家人溺水后,還有人會去尋找尸體安葬嗎?
打魚的漁夫見到溺水者的尸體,他們是打撈呢,還是不打撈呢?
如此賣弄口舌,讓富人家背負了無法安葬家人的惡名,也讓漁夫無法獲得適當的報酬。
社會的風氣就是這樣一步一步逐漸被敗壞了啊!
現在鄧析子口口聲聲的說,要聽取民眾的意見制定的法令。
而當民眾求助于他時,他又不去解決漁人與富人的需求,而是等著他們一次次的上門向他求助。
他的口中說著似是而非的話,試圖模糊對錯的界限,混淆正邪的區別,并游蕩其中,以此為自己牟取利益。
他本身就是這樣敗壞仁義的人了,然而卻又去要求大家與他一同敗壞仁義。
您到菟裘不過一個月的時間,然而這一月以來,菟裘的獄訟案件就已經比之前半年加起來還要多了。
難道菟裘的百姓是突然變得喜歡好勇斗狠、惹是生非了嗎?
難道菟裘的風氣是忽然變得鄰里不睦、盜匪橫行了嗎?
我宰予雖然智慧淺薄,但還是想說說自己的看法。
子產執政鄭國多年,他執政期間寬猛并用,于是鄭國大治。
而等到子太叔執政時,他卻只用寬政,而廢棄猛政,結果鄭國的蘆葦之澤居然能在短時間內聚攏出千萬盜匪。
現在來看,子太叔用寬政導致鄭國大亂,并非他的過錯。
鄭國之所以會陷入混亂動蕩的境地,恐怕鄧析和您這樣人是出了大力的吧?
推行寬政,便一味地抬高寬政的上限,使得請得起訟師的奸邪之徒全都因此免罪。
推行猛政,便一味地降低猛政的下限,使得囊中羞澀的良善之人全都因此獲罪。
鄧析與他的門徒將奸邪與良善混作一團,使得世事陷入混沌,制造混亂,顛倒黑白,增加獄訟,再借此廣收門徒,誹謗時政,收取酬金。
大家爭先恐后的拜入他的門下學習,奸邪之人學會了訴訟的方法后,便去以此誣告他人。
而性情純良的生怕沒有學會訴訟的方法,在遭到誣告無法為自己辯護。
而那些學不起訴訟的貧民自然也成了被誣告的對象。
鄧析的門人一邊說著不要仁義道德,不屑于效法上古的賢王。
可您方才又去替那些盜賊匪寇辯護,說他們盜竊是因為貧窮。
還說盜竊財物的只是蟊賊,盜竊仁義的諸侯才是大盜。
誠然盜匪盜竊是因為貧窮,但能請得起訟師為他們辯護的盜匪,這些人是真的貧窮嗎?
您將盜竊財物與盜竊國家的概念混為一談,到底是想要指責那些不施展仁政的諸侯,還是想要為那些多行惡舉的蟊賊開脫呢?
如果以仁義道德的角度來看,無論是暴虐的諸侯,還是盜竊財物的蟊賊,都是應該受到懲罰的對象。
可為什么我聽您話語中的含義,您想要表達的卻是:既然鄙陋的肉食者可以不被追究,那么蟊賊也同樣可以不被追究呢?
如果鄧析子所倡導的法令是這樣的話,那這樣的天下,難道可以稱之為被治理了嗎?
他反對上古的賢王與仁義道德,到底是上古的賢王們做得不對,仁義道德阻礙了天下的治理呢,還是上古賢王與仁義道德阻塞了他斂財牟利的道路呢?”
宰予這一段話說完,方勝啞口無言。
再華麗的言辭,在事實的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
鄧析的學說與道路,被宰予毫不留情的一把扯開,露出了掩藏在綺麗外表下的真容。
鄧析從來就沒打算為萬民牟利,他只不過是艷羨他人食肉,想要趁機進去分一杯羹的參與者罷了。
如果說像是桀紂一樣的暴君便是盜竊了天下的諸侯,那鄧析就是偷偷摸摸的盜匪。
廣收門徒,私作刑法,混淆視聽,敗壞風氣。
嘴上冠冕堂皇,心里全是蠅營狗茍。
菟裘的民眾們雖然并不都能聽懂宰予的論述,但有一句話他們是明白的。
自從方勝來到菟裘后,鄰里之間的確不像是從前那么和睦了。
他處處向人講法,教大家以法牟利的方法,鄰里之間從前能夠私下解決的小事,也逐漸發展到了必須要鬧到公堂上。
有一人因為訴訟得了好處,其他人見到,同樣害怕吃虧,于是也紛紛跟著方勝鉆營法條。
久而久之,菟裘的風氣也就慢慢改變了。
人群中,也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打死這個邪人!”
民眾一呼百應,剛從地里回來的農夫舉起耒耜,從家門中出來的婦女拾起路邊的枝條,小孩子也撿起極快小石頭朝方勝扔了過去。
方勝看見這么多人朝著他沖了過來,嚇得雙膝發抖,跪在地上,黃土都濕了一地。
宰予見了趕忙喊了聲:“子周!”
申棖得了命令,立馬帶著周邊甲士沖了上去,攔住了激動的民眾。
申棖一邊攔,一邊喊道:“踢兩腳打兩拳差不多了,別真打死了。這人死在咱們菟裘的地界上,太晦氣!”
可哪怕申棖已經出來勸架了,就這么一會兒的工夫,方勝的肚子上已經挨了十幾腳。
腦袋也被小孩兒用石子砸了個大包,鮮血順著額角一路往下流。
他伏在地上雙手抱頭,一邊慘叫著,一邊爬到了申棖的身后。
申棖見了,直接抬腿給了他的肚子一腳,將他踢出了兩米遠。
“爬也不知道爬快點,還要我來幫你?!”
宰予從高臺上走下,望著他的這副慘樣,搖著頭說道。
“如果按照民眾的意見來辦理,你已經是十成十的死罪了。
但從仁義道德的角度來看,隨便說幾句話,實在不至于扣一個死罪。
方先生,你覺得我該怎么辦呢?”
方勝驚恐的望著后面群情激奮的菟裘百姓,嘴皮子連連結巴:“仁、仁、仁義,還是仁義道德好!”
宰予點頭道:“既然你覺得仁義道德好,那我就按仁義的方法處置你吧。
菟裘的情況你也看到了,這里的民眾不歡迎你,我恐怕是不能用你了。
魯人也大多遵循周禮辦事,所以魯國其他地方想必也接納不了你。
既然如此,我還是把你送回鄭國吧,那里鄧析子的門徒眾多,民眾也愿意追隨你的學說,你覺得意下如何?”
“把我送回鄭國?”
方勝聞言,嚇得轉過身子跪在地上,連連給宰予叩拜:“大夫,使不得啊!現如今的鄭國…唔唔…”
但不等他說完,一旁的高柴便趁機往他的嘴里塞了塊石頭,徹底堵住了他的嘴。
高柴冷聲道:“你放心,最近我們正巧有一支去鄭國的商隊要出發。
一路上給你管吃管喝,除了給你松綁以外,所有要求都能滿足你。
我們菟裘邑一向以仁為先,不傷讀書人一毫一發,保證把你安然無恙的送回去。
按照我們老師孔夫子的說法,如今的鄭國執政駟歂簡直是有著桀紂一般的德行,對于鄧析的門人,他更是倍加‘喜愛’,等你回了鄭國,想必他會好好待你的。”
高柴的話剛說完,方勝便唔唔的連連搖頭,眼里都寫滿了驚慌,他伏在地上連連叩首,額頭都磕出了血來。
宰予見了,心中頓生不忍,他扭過頭去,連連擺手。
冉求見到宰予的動作,立刻沖著身邊的甲士吩咐道:“快快快,還不趕緊把他帶下去?宰子心善,看不得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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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快,還不趕緊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