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施禮問道:“不知道您從鄭國遠道而來,是有什么話想要指教我呢?”
方勝許是前些年在鄭國被子產和子太叔慣壞了。
又或者是聽說了宰予在菟裘的仁義名聲,所以宰予這時候給他臉,他倒還真是照收不誤。
方勝慢聲笑道:“指教談不上,但我的夫子傳道授業時,曾教導過我‘不法先王,不是禮義’。
魯國自詡為禮儀之邦,當年晉國的韓宣子造訪貴國,甚至發出‘周禮盡在魯矣’的感嘆。
眾人皆以為這句話乃是褒揚,但在我看來,卻無異于世上最惡毒的詆毀。
我的老師教導我,使社會繁榮的法制,簡單而易行。
而使社會混亂的禮制,紛繁復雜難以遵循。
上古時期的音樂聽起來,質樸而不哀傷。
而現今諸侯廟堂上奏響的樂曲,怪誕而恣意造作。
上古時期的民眾質樸而敦厚,而現如今的民眾欺詐多行。
上古的刑罰很輕微,但民眾卻不會觸犯條例。
而如今的禮法規定了各種肉刑,甚至連割鼻子、砍四肢這樣的刑罰也用上了,但人們依然不會以犯罪為恥。
從這一點來看,‘周禮盡在魯’這句話,難道不是對魯國的詆毀嗎?”
方勝這句話一出口,圍觀的民眾中有不少人都變了臉色。
周禮這兩個字,說出來很簡短,但在魯人心中卻有著宛如泰山一般沉重的份量。
周禮是周公所作,而周公又是魯國的先祖。
當年周公的長子伯禽代替周公來到魯國赴任,用了三年的時間改變魯地的風俗。
自那以后,周禮就一直是魯國人的驕傲,而魯國也已經用周禮走過了五百年的歲月。
當年伯禽就藩時,魯國才不過是擁有曲阜等寥寥數座城邑,面積不足百里的小國而已。
然而五百年過去,歷代魯君東征西討,夷滅吞并數十個東夷國家,終于發展成了方圓五百里的地區大國。
而周公、伯禽的族人也隨著魯國征討的步伐,散布在魯國的各個大小城邑,親緣關系近的成了大夫,親緣關系遠的就成了當地的國人。
對于這些人來說,你在魯國不遵照周禮辦事,大家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那玩意兒的確不方便,也跟不上時代發展了。
但你做歸做,可如果你要開口挑周禮的刺,這和當面罵他們的祖宗也沒什么區別了。
宰予一早就觀察到了他們的神色變化。
對于方勝這種不用挖坑,他自己就會往里面跳的行為,宰予只有一句話:請加大力度!
不過該給的‘支持’,宰予也絕不含糊。
他順著方勝的話頭,回道:“我只聽說周公作禮,是為了匡扶天下社稷,厚愛黎民百姓…”
宰予的話還沒說完,方勝便大笑著將他打斷:“厚愛?周公如果真的厚愛,那為什么連厚愛弟弟都做不到呢?
他誅殺管叔與蔡叔,這是哥哥對于弟弟沒有厚愛。
堯舜皆為天子,然而他們的孩子都沒有成為天子,這是父親對兒子沒有厚愛。
盜匪賊寇破門入戶行兇,是因為他們貧窮,然而君王依然要將他們繩之以法,這是君王對百姓沒有厚愛。
所以說,這天底下,又有什么厚愛可言呢?”
宰予聽完方勝的話,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
他總算明白高柴和申棖簡直恨不得與他同歸于盡了。
真是我說什么,你就杠什么!
不愧是二極管教出來的徒弟,什么事都得拉到極端條件下進行討論!
周公不討伐管蔡二叔,那大周不就亡了嗎?
堯舜禪位,這難道不是他們不厚愛兒子,卻厚愛民眾的體現嗎?
你要說厚愛兒子,堯舜后面的大禹你怎么不提了?
盜匪賊寇入門破戶不懲罰,我建議他們去搶你家,我可以特批搶你家不算犯罪。
從前我還不相信子產和子太叔的德行,現在我算是信了。
他們能忍這么多年,也是不容易的!
雖然宰予心中的火氣已經上來了,但他知道還沒到填土的時候。
于是馬上調整好情緒,平心靜氣的反問道。
“既然您認為天下萬物都沒有厚愛,那您的意思是說仁義道德都不值得提倡嗎?”
方勝聞言眼前一亮,他都沒料到宰予的話居然會喂得這么舒服。
方勝開口道:“我的老師說過:河流枯竭了才能夠顯出空曠的峽谷,將山丘夷平才能填滿深淵。
而當圣人死去了,竊國的大盜才不會再次興起,所以天下就太平無事了。
所以說,圣人不死,大盜不止。
為什么這么說呢?
因為,當人們用量器計量谷物時,總有盜賊連計量谷物的量器都一起偷了去。
當人們用權衡稱量多少時,總有盜賊連標定重量的權衡也一起偷了去。
而當人們用符璽作為信用擔保時,總有盜竊者連同符璽也一起偷了去。
所以,當用仁義來矯正過失時,那么,總有人會連仁義也一起偷走了。
那些盜竊財物的小賊被誅殺了,而盜竊國家的大盜卻成了諸侯。
這也不正好說明了,是那些諸侯把仁義偷走了嗎?
諸侯偷走了仁義,那些追隨他們作亂的,也就變成了仁義之人了。
而造成這樣情況的原因是什么呢?
這都是那些提倡仁義道德的‘圣人’們所導致的啊!”
方勝話音剛落,便聽見嗆朗一聲,申棖拔劍出鞘,怒目圓睜的指著他說道。
“豎子!你在這里偷偷摸摸的說誰呢?”
方勝瞥了眼申棖,不屑笑道:“我從前聽人家說,菟裘的百姓可以暢所欲言,現在看來不過都是些虛妄之言罷了。
當年堯在路旁設置敢諫之鼓,舜在室外設置了誹謗之木,以此來聆聽民眾的聲音。
商湯為了聽到百姓的呼聲,在身邊設置了名為‘司直’的官員,要求他每日反饋民眾的言論。
武王在朝堂之上刻下了誡慎銘文,提醒自己不能偏聽偏信。
這四位君王都有著圣人一般的才干,尚且還需要如此勤奮努力。
而有栗陸氏誅殺勸諫的東里子,宿沙氏誅殺勸諫的箕文,夏桀誅殺勸諫的關龍逢,商紂誅殺勸諫的比干。
如今我的德行比不上東里子、箕文、關龍逢和比干。
但如果您想要成為栗陸氏、宿沙氏、夏桀、商紂那樣的君主,我倒是可以勉為其難的扮演上述四位賢人的角色。”
方勝說完這話,便把脖子一伸,眼睛一閉,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這倒不是他真的求死,而是他料定宰予不敢殺他。
他來菟裘前,就打聽過宰予的為政風格。
他治理菟裘半年多的時間,竟然還沒有動用過肉刑,雖然期間判過幾次死罪,可那些犯人犯下的幾乎都是無法饒恕的重罪。
而對于其他輕微的罪責,懲罰措施基本都是送去挖煤,菟裘本地人稱之為勞動改造。
至于因言獲罪的案例,還從未出現過。
所以方勝才有這個膽子在宰予面前胡吹大氣。
換而言之,如果他真不怕死,他又何必離開鄭國?
反正都是一死,和鄧析一起死在鄭國還可以留個名節,而死在魯國可真就是白死了。
宰予一早就摸透了方勝的心理,又想要高潔的名聲,偏偏還貪生怕死,貪圖惠利。
想用夏桀、商紂來威脅我?
你真是不知死活啊!
宰予按下申棖持劍的手,說道:“菟裘的百姓自然可以暢所欲言,只不過光是聽你我的對話是不是略顯偏頗了?
我雖然身居魯國,但鄧析子的言論,我還是有所耳聞的。
我聽說鄧析子主張君主不能憑借自身喜好去選用人才。
治理國家與封地時,不能輕易的懲罰或賞賜他人,不能專斷的任用他人,要謹慎收斂自己的情緒,從公正的角度評價一個人賢能與否。
我雖然很喜歡您的言論,認為您是個卓爾不群的高潔之士。
但您是否賢能,卻不能以簡單的三兩句話來評判。
我還聽說鄧析子提倡廣泛的吸取民眾的意見,我現在召集菟裘百姓,向他們聽取關于您的言論,應該沒有問題吧?”
方勝聞言心中一喜,他之所以這么期待宰予歸來,就是為了等著他來授予田地。
之前因為愚叟的緣故,高柴等人一直拖著他的待遇。
而邑中幾個大族那邊,方勝早就打點好了,該給錢的給錢,該幫忙的幫忙。
桑氏的族長更是拍著胸脯和他打包票,一定會向宰予舉薦他。
有了這幾家大族力撐,方勝還怕得不到民眾的支持嗎?
他笑瞇瞇的回道:“我來到菟裘已經有一個月的時間了,我的名聲您大可以去打聽。”
“不不不。”宰予擺手道:“授田之前,還有一件事要辦。
我記得鄧析子還有一句話,叫做:名不可以外務,智不可以從他,求諸己之謂也。
名文的法令不可以交給他人起草,律法的審理也不能隨意聽從他人,這就是所謂的求助于己。
我聽邑司馬說,前段時間,您曾經卷入了愚叟的案件是嗎?”
方勝聞言,臉上笑容驀地一僵,不過很快又恢復如常。
“是有這么一回事。”
宰予點頭道:“愚叟案件情況復雜,案件發生時我又不在菟裘。
而我聽邑司馬說,案件結束后,您與桑氏依然覺得判罰不夠公正,要求對愚叟處以誣陷誹謗之罪。
而愚叟在結果出來時,更是當庭哭泣。
既然雙方都不服判罰結果,而周禮在您的心中又不足效法。
所以我覺得,這起案件應當發回重審,按照鄧析子的教誨,由我親自審理,您覺得意下如何啊?”
方勝聽到這里,明顯有些慌神,他的眼神飄搖不定,但嘴上卻始終不肯服輸。
“這…既然您愿意遵循老師的教誨,我自然是沒有什么意見的。”
宰予微微點頭,沖著申棖說道:“申司馬,鳴響中堂之鐘,召集民眾!”
申棖屈身抱拳,中氣十足的喊道:“臣申棖,領命!”
他龍行虎步,行走如風,經過方勝身邊時帶起一陣疾風,吹亂了他的衣角,末了還不忘狠狠的瞪他一眼。
方勝被嚇得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整個人都有些失神。
宰予趁著他走神的工夫,沖著子貢打了個眼色。
子貢心領神會,只是抬手拍了拍身邊的施何,便悄無聲息的領著幾個甲士離開了。
咚,咚,咚!
鏗鏘有力的鐘聲奏響,聲音傳遍菟裘附近的郊野。
沒過一會兒,就看見不少菟裘的青壯年們從城外扛著耒耜往回走,原本留在家里做工的女子們也放下手上的活計走出門探望。
他們三五成群的擠在府衙前的空地上,有的看見了一個多月不見的宰予,還會笑著沖他行一個不倫不類的禮。
“主君回來了?”
“您的身體可還好啊?”
“郊外的溝渠我們都疏浚完了。”
對于他們的話,宰予也是一一笑著回應。
菟裘攏共就這么兩千來號人,基本都是熟臉,人家一番好意,宰予也不好意思不理人家。
而方勝的目光掃過這些人,卻越看越是心驚。
前面的這些人,居然沒有一個是他認識的。
桑氏那幾個大族的人呢?
他尋覓了好一會兒,方才從人群的最末端找到了桑氏的老族長桑種。
而且不止他,幾個大族全都綴在了人群的最后面,就好像一起約好了要遲到一樣。
方勝心里忽然閃過了一絲不妙的感覺,但具體是什么他又說不清道不明。
他回頭仰望站在高臺上的宰予,發現他正準備開口。
宰予望著擠得滿滿當當的菟裘民眾,朗聲道:“前陣子,本邑發生了一起竊馬案,當事人分別是城北的愚叟和桑氏的族人,這件事想必大家都了解吧?”
菟裘就這么大點地方,愚叟的案子早就傳的人盡皆知了。
宰予此時一開口,人群中立馬就有人開口喊道:“我知道!那就是桑氏欺負人!愚叟他兒子要是還在,他們肯定不敢這么干!”
后排的桑種一聽這話,嚇得連拐棍都扔了,立刻開口喊道:“你們可別血口噴人!那案子早有定論,證據不足,無罪,都是無罪!”
要是換了以前,桑種一開口,這幫平頭百姓沒有一個敢反駁的。
但今時不比往日,以前不敢和桑種爭論,是因為大家都要租他們家的地,把他們惹毛了,把你田租漲上來,全家老小就揭不開鍋了。
但現在的菟裘,能賺糧食的辦法可太多了。
不管是進山尋礦,還是去采石涅,甚至于直接租種公家的田地,都可以滿足溫飽。
不靠桑氏也能有飯吃,這讓大家伙說話的底氣都硬了幾分。
“我呸!你們桑氏做壞事,還需要證據嗎?也就是現在主君來了,你們收斂了一點。從前你們犯得事還少嗎?”
“過去十年,你們從我手里多收了多少糧食?”
“你們前陣子還想把礦洞包圓,不讓我們進去采石涅。要不是我們告到申司馬那里,還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呢?”
那邊普通國人一頓叫罵,桑氏的族人也反唇相譏道。
“少在那里顛倒是非。從前我們也沒做錯什么,地是我們的,我們想收多少收多少。你們種不了,那就別種啊!”
“我們什么時候想要包下礦洞了?那明明是洞里人太多,我們幫著維持秩序罷了!”
兩邊罵的歡,唯獨桑種明白,和他們罵沒用,只有討好了宰予才能得好處的道理。
他伏在地上請愿道:“主君,那案子都是高司寇審理的,所有判罰都是循照禮法,您就算再審一遍,還是一樣的結果啊!
我們之所以要訟愚叟誣陷,也是為了爭一口氣。
您要是說一匹馬,我們桑氏也不缺這個錢,完全犯不上啊!
愚叟要是不滿意的話,大不了我們把馬送給他,都是鄉鄰,何必傷了和氣呢?”
宰予望著桑種這個厚臉皮老頭,心里冷哼道:“你倒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以退為進?把馬送給愚叟?”
宰予沖著桑種擺手道:“其實你說的也沒錯,如果要按周禮審,
你們和愚叟都是無罪,高司寇的判決沒有任何問題。
只不過嘛,你們請的這位訟師方才對我說,周禮不公,所以我便打算按他的意見,將本案重新審理。”
桑老頭一聽這話,胡子都立起來了,他兩眼瞪著方勝,那表情簡直恨不能把他殺了。
“你…”
不等他說話,宰予又道:“不過不按周禮,我也不知道遵照什么原則去審理了。
但我記得鄧析子說過,要廣泛的聽取民眾的意見,并以民眾的愿望來制定法則。
既然如此,那也就不用那么麻煩了。
從第一排開始,覺得桑氏死罪愚叟無罪的,站左邊。
覺得桑氏無罪愚叟死罪的,站右邊。”
宰予這話剛說完,菟裘的民眾居然沒有一個邁步的,大家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么選。
正當大家伙不知道該往哪邊站時,站在最前排的幾個人突然邁步往左邊走了過去。
眼見著有人邁步,那些和桑氏素來有怨的,也大著膽子跟了過去。
有了他們帶頭,后面烏泱泱的人全都跟了過去,而等到桑氏等幾個大族開始站隊時,左邊已經擠得滿滿當當,而右邊則空無一人。
這下子,就連桑氏的族人都不敢往右邊邁步了。
“族長…我們?”
桑種捂著臉,顫顫巍巍的伏在地上道:“主君,老朽雖然愚鈍,但尚且知道魯國一向以禮法治國。您怎么能說不遵禮法就不遵了呢?”
宰予搖著腦袋,指著方勝道:“我沒有要不遵,我只是覺得他說的有點道理。”
桑種望著方勝,眼里都冒著火:“主君,這等邪人,您怎么能聽信他的讒言啊?”
方勝聽到這話,嚇了一跳,他出聲指責道:“桑先生,你可不能亂說話啊!”
宰予亦是點頭:“他怎么能是邪人呢?他可是鄭國鄧析子的學生。再說了,你們先前不還請他為你們辯護的嗎?”
“我…”
桑種百口莫辯,忽然靈機一動道:“唉呀,我先前不是救人心切,一時糊涂了嗎?我本就相信我那孫兒無罪,但為了以防萬一,所以才請了他辯護。
誰知道,他壓根就沒有發揮作用,在庭堂之上也是胡言亂語,就連他的那些言辭,也是我們事先為他提供的啊!”
“唉!”方勝急道:“老狗!你咬我?你忘了是誰幫你勝訴的了?你這么說,是打算讓我拼個魚死網破嗎?”
桑種聞言,冷哼一聲道:“什么魚死網破?老朽行的端做得正,你有什么證據,大可以拿出來,我還怕了你不成?”
方勝聽到這話,勃然大怒道:“你!證據,還是我幫你們…”
桑種豎目橫眉,小風一吹,胡子飄飄,一身正氣。
“你什么你?我說了,有證據你就拿出來!
在我魯國做事,怎么能不循周禮?
你這等邪人,也敢迷惑主君,破壞我等鄉鄰之間多年的情誼?!
主君!老朽不才,懇請主君把這邪人屠戮于公堂之上,以正我菟裘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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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喜歡你手中的那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