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星辰漫天,但齊國公宮依舊燈火通明。
梧宮殿內,絲竹、管弦之樂柔柔飄來,一群穿著輕薄絲衣的年輕舞者伴歌而舞。
齊侯舒服的靠在寢臺的墊子上,一邊觀賞著歌舞表演,一邊呵呵的傻樂。
時不時他還要伸出手,從旁邊的擺放著各式水果的漆盤里揪出一只杏兒放進嘴里。
至于為什么光挑杏子吃,這倒不是因為他有多喜歡吃杏子。
而是這寒冬臘月的,杏兒早就過了季。
偌大的齊國,也就只有他齊侯的地下冰窖里,才有這些事先儲備好的反季節水果。
杏子本身沒多好吃,但冬天的杏子就別有一番風味了。
吃一口酸甜的杏兒,享受著汁水在口中爆開的酣暢感覺,齊侯忍不住在心里感嘆一句。
“當國君真好啊!”
齊侯正在心里偷著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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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名戴著黑帽的小臣快步走到齊侯身邊,在他身邊耳語了幾句。
“嗯?這么快就找到人了?你問寡人要不要把聲樂撤了?”
齊侯看的正在興頭上,哪里肯撤下倡優和舞者。
他回道:“不必撤,讓他們直接來見我。”
小臣聽了,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委婉的規勸道:“您這么做,會不會顯得有些不尊重…”
“嗯?!”
齊侯一轉眼,皺著眉頭望向他。
小吏被嚇得連忙低下腦袋住了嘴,他心中連聲暗罵自己,沒事多嘴干什么,這不是找罵嗎?
豈料齊侯不僅沒有責罵他,反而平心靜氣道。
“雖然寡人很不高興,但你的話倒是沒說錯。
待會兒把兩位魯國來的君子帶來后,你自己去找內府領一千錢賞賜吧。”
說完,齊侯又興致沖沖的繼續看起了表演,似乎完全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小臣也輕舒一口氣,趕忙領了齊侯的命令退出宮門,一邊走還一邊嘟囔著。
“欸…君上雖然貪圖享樂,但還是有一點好,那就是會聽從勸告,不遷怒于人啊!”
他走了沒多久,宰予和子貢便被領到了宮門之外。
還未等踏入大殿,子貢聽見殿內傳出的靡靡之音,臉色就忍不住變了幾變。
他小聲嘀咕道:“齊侯不是打算召見我們嗎?為何殿內管笙大作?這是沒把咱們當回事嗎?”
宰予想了想,忽然壓低嗓音道。
“如果真是這樣,那齊侯就是在自取其辱。一會兒你先忍耐片刻,由我來做應對。”
子貢將信將疑,不過他回想了宰予這一年多以來的神奇表現,還是打算暫且相信他。
兩人深吸一口氣,很快調整好了心情,邁步踏入梧宮。
他倆剛進門,便看見一個赤膊紋身披頭散發的倡優,手持火把跳到他們的面前。
他噗的吐出一口酒霧,火把瞬間被點燃,在空中爆出一團火球。
齊侯見了,樂不可支的連連拍手。
“好!好啊!”
子貢面色鐵青,心中的氣惱簡直無以復加,他忍不住想要扭頭離開,誰知宰予這時卻開口了。
宰予笑著問道:“您看來十分喜歡女樂、歌舞和雜伎之類的表演啊!”
齊侯聽到這話,不由來了興趣:“寡人聽晏子說,您是魯國來的君子。您懂音樂,我還可以理解,但沒想到您居然還對歌舞、雜伎有所研究。”
宰予笑著回道:“我不敢以君子自居,但確實習練過君子六藝。既然懂得君子六藝,自然也就懂得了歌舞、雜伎的道理。”
齊侯疑惑道:“這是為什么呢?”
宰予見他入套,于是便笑著拿出了先前準備好的說辭,回道。
“我的老師給《易》做注解時,曾說過: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也。
學《易》時,只要掌握了八卦,就能向外延伸為推導出六十卦,三百八十四爻,這樣一來就能掌握《易》,天下之事也就可以全部通曉了。
因此,天下之間的事情都是共通的,只要掌握了其中一項,將它向外推導,也就能理解其他事務的道理了。
那些踩著鼓點的舞者,她們的身形婉轉如同轉動輪環,柔美輕盈,他們身段纖弱如同風中落葉,烏黑的秀發在風中卷曲舒展,舞步疾速如同驚飛的仙鶴。
那些表演雜伎的倡優,他們的動作如同猿猴那般敏捷,可以從一支竹竿騰空縱躍到另一支竿上。有時像是蛟龍那樣屈伸自如,有時又像是飛燕那樣飛落枝頭。
這些舞者并不是天生就有著柔軟身段,這些倡優也不是生來就輕捷矯健,而是經過長期訓練積累慢慢純熟才達到這種出神入化的程度的。
這就像樹木的生長,每天是看不出它增高長大的,但時間一長就會發現它長高變粗了。
這就像打磨堅硬金屬的磨石,短期是看不出磨石自身磨損的,但時間一長就發現磨石變薄了。
蒺藜的生長迅速,每天能看到它像蟲子那樣蠕動,變高,但長得如此快的蒺藜卻不能用來做棟梁。
而那些楠木、枕木與樟木,需要七年的時間才能發現它們長大成材,但就是這些生長緩慢的樹木才能拿來做棺木和舟船。
所以說,有些事情雖然做起來簡單,卻未必是好事。
而有些事情難以成功,但卻可以建功立業。
這對于人來說,也是這樣。
君子修養美德和才干,雖然眼前不能立馬見效,但時間一長,自然也會收獲回報。
君子如果沉溺于聲樂女色,雖然可以獲得一時的快樂,但時間一長,還怎么肩負起棟梁之責呢?
《詩》中說:日就月將,學有緝熙于光明。佛時仔肩,示我顯德行。
每日每月都有進步,日積月累學問才能長進。肩負著重大的責任,牢記住才能顯明德行。
這說的,正是這樣的情況啊!”
齊侯聽完這段話,趕忙起身向宰予致歉。
“寡人沒有德行,不懂得禮數,因此慢待了您。
還好及時得到了您的指點,否則我險些犯下大錯啊!”
隨后,齊侯又沖著身旁的小臣們連使眼色,催促道:“快快!把這些都趕緊撤了。”
宰予聽了這些話,只是笑著回道:“您怎么會沒有德行呢?我來齊國之前,聽我的老師說過,您本是一位有德行的君王啊!”
“喔?我有德行?”齊侯受寵若驚道:“請問您的老師是誰呢?”
“我的老師,正是魯國的孔子啊!”
“唉呀呀!原來你們是孔子的學生啊!”
齊侯一聽到他們是孔子的學生,就連態度都變得親昵了不少。
當初孔子陪同魯昭公流亡齊國時,他就十分欣賞孔子,甚至一度想要任命他為大夫。
但晏子得知以后,卻來覲見他,說:“自從圣君賢相去世之后,周王室日益衰落,禮樂制度已經很難再恢復到從前的模樣了。
如今孔子講究儀容服飾,執行繁瑣的上下朝禮儀,甚至舉手投足都有規定動作,這是幾代人都學不完、一輩子都很難搞清楚的禮儀。
國君要想用他這套禮儀來改變齊國的舊俗,恐怕首先在百姓這里就行不通。”
齊侯想了想,好像是這么個道理,于是就用卿大夫的待遇去禮遇孔子,給他豐厚的俸祿,但卻始終沒有再提任用他的事了。
想到這里,齊侯忽然有些明白了晏子之前為何不再去推薦面前的這兩位年輕人了。
他記得晏子和孔子之間,好像是存在了一些嫌隙的。
當初孔子第一次來拜見他時,齊侯問孔子說。
“先生來到齊國,還沒有去拜見過我國的晏子嗎”
孔子回答:“我聽說晏子侍奉三位君主,都能順從他們。
可見晏子是個有三種心思的人,所以我沒有去見他。”
孔子走后,齊侯也沒多想,隨口就把他的話告訴了晏子。
晏子聽完立馬就不高興了,他回答道。
“我沒有三種心思。而只有輔佐君主,幫助國家安定繁榮,這一種心思而已。
正因為如此,我才順從三位君主并輔佐他們。
就輔佐君主這件事而論,不管是將對的說成錯的,還是將錯的說成對的,這都是錯誤的做法。
孔子在這二者中必定占據一個,所以才會這樣說我。”
孔子后來在齊國住的日子久了,漸漸理解了晏子的做法,所以就去登門去向他致歉。
不過以晏子的態度來看,應該是到直到現在都沒有原諒他。
這么一想,齊侯感覺思路都順暢了不少。
怪不得晏夫子剛開始對這兩個年輕人還是贊不絕口,可等到后來口風又變成了難以使用。
看來當初孔子那句‘三仕其君,皆能順之’的評價,給晏夫子造成的傷害,要遠比大家想象中的還要大啊!
可到了這里,齊侯又有些糾結了起來。
既然這兩個年輕人,是孔子的學生,那他到底是用呢,還是不用呢?
當初在如何使用孔子的問題上,齊侯就十分頭疼。
或許是他對孔子的禮遇太高,引起了其他人的妒忌。
又或者是他宣揚的學說觸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遭到了他們的忌恨。
孔子離開齊國前,臨淄城中就已經傳出了某些風聲——如果孔子再不走,那干脆也別走了,就地埋在齊國吧。
而齊侯當時迫于形勢壓力,并沒有出面保下孔子,只能隱晦的告訴他趕緊跑路。
對于這件事,齊侯心中一直懷有愧疚。
此時看到孔子的學生,他也說不上心里是個什么滋味兒。
只能不好意思的問了句:“孔子他…沒有怪罪寡人吧?”
“責怪您?”宰予想了想,朝著身邊的子貢問道:“有嗎?”
子貢回道:“還是有一些的。夫子說大興土木,擴建宮室,奢侈浪費,不崇節儉,這都是您做的不對的地方。”
齊侯聽了,似乎想到了什么舊事。
他笑道:“當年他也的確對寡人提過這些事,寡人也是慢慢在改正吧。”
宰予笑道:“不過除了這些事以外,夫子還是夸您居多的。”
“喔?”齊侯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我難道還有什么值得孔子夸贊的地方嗎?”
宰予道:“當初我國的先君昭公流亡到齊國,您不止接納了他,還許給昭公兩萬五千戶作為食祿,并且還打算召集諸侯護送昭公回國。
雖然之后由于種種原因未能成行,但從您的行為中,也足以分辨出您心中存在的大義。
您厚待我國的先君,想要在諸夏之中推行仁義之舉。
魯國的百姓惦念您當年的恩情直到今日,您的身上怎么會沒有值得夸贊的地方呢?”
齊侯聽到這里,臉更紅了。
所謂的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其實就是他的寵臣梁丘據私下里收取了季氏的賄賂,在他的面前進獻讒言,讓他放棄了送魯昭公回國的打算。
雖然他后來發現了這件事,但一來吧,梁丘據和他關系實在太好,二來梁丘據也已經病死了,他何至于要去找一個死人的麻煩呢?
說到這里,宰予從袖子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醬油,雙手呈上道。
“魯國的民眾一直惦記著您的恩德,而我今天得知被您召見后,也一直想獻上些什么,作為對于您過去恩德的匯報。
不過您的召見實在過于突然,因此我也沒法獻上多么珍貴的寶物,那么便干脆用這一瓶我親手釀造的醬油來表達我的心意吧!”
齊侯聽到這里,也有些感動了。
“唉呀,寡人…寡人真是何德何能,竟能讓魯國的民眾如此愛戴啊?!”
小臣從宰予的手中接過陶瓶,端端正正的放在了齊侯的面前。
齊侯拔開瓶蓋,看見里面黑乎乎一片,不由問道:“這是什么?”
宰予回道:“您可以把它當成肉醢的醬汁,吃飯的時候佐餐用,或者在烹調的時候使用也可以。”
齊侯聽的一臉懵:“醬汁?君子難道也會做制做醬汁這樣卑賤的事務嗎?”
宰予聽了,只是笑問:“雖然我不能算是君子,但制做醬汁也不能算是卑賤的事務。”
齊侯問道:“難道不是這樣嗎?這是勞累并且低賤的工作,大家都是這樣說的啊!”
宰予也不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像是神農氏、舜、禹這樣的人,可以稱為圣人君子了吧?”
齊侯點頭:“當然可以。”
宰予道:“上古的時候,民眾吃野菜、喝生水,采樹上的果實充饑,吃生肉裹腹,因此經常受到疾病和有毒食物的侵害。
在這種情況下,神農氏品嘗百草的滋味、泉水的甘苦,一天中要受到七十次毒害之多。他把這些知識教導給民眾,因此民眾知道怎樣避開有害的東西、選擇有益的事物。
舜建造了房屋,修筑了土墻,用茅草、蘆葦蓋屋頂,使民眾不再住在野外的洞穴,都有了房屋家室。
禹冒著暴雨、頂著狂風,疏導江河,鑿通龍門,開辟伊闕,修筑彭蠡湖堤防,乘坐四種交通工具,奔忙在河道、平原、丘陵、沼澤,隨著山勢砍削樹木作記號,平整土地、治理水域。
神農氏、舜、禹所做的工作,如果單獨拆開來看,不過是品嘗草木、堆砌磚瓦、搬運泥土罷了。
但這些事務雖然看起來很微小,卻能為民眾興利除害。
所以,又怎么能因為某些事務不起眼,便覺得它們卑賤,認為君子應當對他們敬而遠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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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宰予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