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火光沖天。
林蔭之中,背負長弓、著戎服、袒露左臂的巨漢,闊步來到將帥身邊躬身抱拳。
“紀勝,拜見將軍。”
莒人主帥的黑眸凝視下方戰場,火海倒映在他的瞳孔中,照出了一片血紅。
“紀勝,我記得你曾說過,你的祖先紀昌曾向飛衛學射,而飛衛是古代神射甘蠅的學生。這些話,不是騙我的吧?”
紀勝朗聲回道:“自然不是。”
“好!”
莒帥抬起手臂,指向魯君大營中疾馳的戰場,問道:“如果我命你射死那擊鼓之人,你有幾成把握?”
紀勝順著他指向的方向望去,心里默默估算了一番距離,鄭重回道。
“八成!”
莒帥聞言大笑:“真有那么準?這么遠的距離,我看那擊鼓甲士,不過才有手指般的大小,你確定能有八成把握射中?”
紀勝自信道:“八成把握射死,十成把握射中!
我的祖先紀昌向飛衛學習射藝時,飛衛曾教導他說:
練習射箭,首先要練眼功。必須要把眼睛練到看小物體像看大東西一樣清晰,看細微的東西像顯著的物體一樣容易,然后才可以談射箭的事情。
他遵循飛衛的教導,將一個虱子掛在窗戶上,每日都要認真的觀察它。
三年之后,虱子在他眼里仿佛有車輪那么大,用這種方法觀察其他物品,就像山丘那么大。
他用篷稈做箭射擊,一下就貫穿虱子正中,分毫不差。
我雖然做不到祖先那種程度,無法對虱子百發百中絲毫不差,但朝著碩大的人放箭,還是可以射中。
如若不中,紀勝愿獻上項上人頭,供將軍賞玩!”
“好!”
莒帥放聲大笑,沖著左右護衛喊道:“將國君賜我的箭矢取來!”
不多時,護衛便捧著一根與常人認知不同的箭矢回來了。
這根箭矢,長度大約三分之一個高柴,箭矢通體由樺木打造,箭頭由青石磨制而成,斜開出八條棱角。
在月光的照耀下,裹著黑漆的箭身,一寸一寸的泛著點點青芒。
饒是紀勝這樣的弓手,也從未見過這般奇異的箭簇,他忍不住問道。
“這是什么箭矢?”
莒帥冷笑道:“此箭,乃是天子賜予我莒國的神異之物。從前武王滅殷,國勢強大,聲名威震四海八荒。
四方部族紛紛向周天子稱臣納貢,這箭矢便是北方肅慎部族向天子進獻的貢物,名為楛矢石砮。
天子登位后封賞天下,同姓諸國分給珠寶財物,異姓諸侯分給遠方來貢的珍品,以示周王室的恩惠。
我莒國乃是己姓,所以在向天子稱臣后,便分到了肅慎進貢的楛矢石砮。
此次出征前,國君為祈福我軍勝利凱旋,便將楛矢石砮賜給了我,希望我軍能承接武王滅商的浩蕩武德,一舉擊潰魯軍。
但現在看來,大勝怕是不可能了。那便干脆用這楛矢石砮射死一人,挫一挫魯軍的聲威吧!”
紀勝鄭重的從莒帥的手中接過箭矢,抱拳回道:“紀勝,定不負恩帥所托!”
他一只腳踏在身前的石頭上,挽弓搭箭,屏住呼吸瞄準了山下魯軍大營中奮力擊鼓宰予。
宰予一邊敲響戰鼓,一邊高聲呼嚎:“殺敵!殺敵!”
他渾然不知,暗處的禿鷲已經伸展利爪,準備取走他的性命。
忽然,一陣夜風拂過山谷,空中飄舞的火星迷了他的眼睛,宰予敲鼓的動作為之一滯。
他忍不住抬起手,想要去揉酸脹發癢的眼睛。
然而,抬頭的瞬間,卻發現天邊月色正濃,月光穿透山林,將山野上的茂林照的清晰透亮。
在皎潔月亮的面前,站著個巨大的人影,他力開滿弓,臂膀青筋暴起,然而持弓的手臂卻不見半點動搖。
宰予禁不住嘆道:“這是何等的力士?”
然而不等他說完,便看見那人拉弓的手臂猛地一松,如同雞鳴鶴唳般尖銳的尖嘯聲突然爆響。
夢幻般的箭簇旋轉飛舞,帶出一陣氣流,卷起林間落葉,如吐著信子的巨蟒朝著宰予,張開了它駭人的血盆大口。
宰予驚叫一聲:“有狙!”
隨后趕忙俯身想要躲避,然而這一箭卻并不是沖著他的腦袋來的,而是直奔他的胸前。
宰予還未弄清前因后果,便感覺一股巨力頂在了他的左胸,壯實的身軀立足不穩,竟然直接被帶著飛下了戰車。
子貢聽到鼓聲停息,忍不住回頭去看,豈料正巧看到了宰予‘飛龍在天’的一幕。
他驚聲喊道:“子我!”
子貢想要驅使著戰車停下,但前驅的戰馬正在興頭上,哪里肯聽他的話。
申棖和冉求見了,也不等子貢停車了,而是直接縱身一躍跳下馬車,幾個翻滾護在了宰予身邊。
他們一邊揮舞長矛殺退莒人,一邊扭頭去觀察宰予的情況。
“子我!你怎么樣了?”
宰予躺在地上連連吐氣,巨大的沖擊力頂的他好像斷了幾根肋骨般難受。
但宰予卻并沒有半點恐懼,相反,他很憤怒。
平生以來,他還是頭一次這么生氣。
他作為鳴鼓之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然而他卻讓敵人一箭射下了戰車。
這是何等的恥辱?
儒者,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
士可殺,豈可辱?!
宰予忍著劇痛,拾起一旁的長弓,隨手拔出一枚插在尸體上的箭矢。
彎弓搭箭一氣呵成。
劇烈的疼痛放大了宰予的感知能力,他仿佛能透過喊殺聲聽見山林中的鳥語,仿佛能看見隱沒在森林之中的一道道黑影,以及那個望著他得意微笑的莒人神箭手。
宰予感覺自己的手,這輩子都從未這般穩定過,注意力也從未像是此時這般集中過。
他的呼吸仿佛停滯,時間也停止了流動,天地之間,萬事萬物,他的眼中,能看見的只有那個害他中箭的敵手。
圓弓滿貫,宰予猛地撒開弓弦,大吼聲壓過萬千喊殺之聲。
“死!!!!!”
箭流激蕩,穿透林間。
紀勝得意的大笑聲猛地一滯。
片刻的沉默后,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側臉。
黏稠的血液正在流淌,宰予的弓箭在他的臉上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紀勝長長的出了口氣。
宰予雖然現在還有余力還擊,但他那一箭正中宰予的心臟。
雖然宰予還能憑借一腔熱血和意志堅持片刻,但距離死亡已經不遠。
而宰予的回擊,只是劃破了他的臉皮。
看來這一次,是他贏了。
紀勝正想大笑譏諷宰予,豈料他的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哀嚎。
“主帥!主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