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已經關閉的大門,賀蘭敏之抬手想要叫喚,聲音卻堵在嗓子眼里出不去。
緊接著他就聽到了砍刀剁肉的‘噗噗’聲,有幾刀似乎砍在了骨頭上,聲音與剁肉聲有所不同。
“別殺他,殺我——啊…”,賀蘭敏之終于能發聲了,他不再向后爬,而是拖著一條斷腿艱難的朝小門爬過去。
這一刻,他真的不再害怕死亡了,甚至覺得跟薛長風一起死掉之后,魂魄說不定就能飛到雷州一起看晚霞,一起聽風,觀雨—這樣似乎也不錯。
他的手觸及到了大門,想要拉開,大門卻被從外邊掛住了,好不容易摳開一條門縫,一只兇暴的眼珠子就突然出現在門縫上,跟賀蘭敏之死死地對視。
“別殺了他,告訴二姨,我以后聽話,我聽話,哪怕去雷州也成,我一輩子不回來了,別殺了他。”
隨即那只眼睛就消失了,賀蘭敏之竭力將眼睛貼在門縫上,想要看清楚外面的事情,可惜外邊漆黑一片。
“啊…啊…啊…”賀蘭敏之大叫出聲,聲音不大,卻傳的非常遼遠,絕望之意似乎籠罩了整個長安城。
周國公府里只有他一個人,所以他就趴在門口,趴了整整一夜,直到白霜落下,給大地染上一層白色。
天明時分,路人聽到了賀蘭敏之的呼救之聲,打開門之后,就看到面帶和煦笑容的賀蘭敏之安靜地靠在門廊上,對開門救他的人拱手道:“勞煩老丈,替我通稟坊正一聲,就說周國公賀蘭敏之不小心跌斷了腿,請他速速前來救援。”
路人抱著斷腿的賀蘭敏之坐在門檻上,就匆匆的去尋找坊正去了。
賀蘭敏之坐在門檻上,瞅著干干凈凈空無一物的周國公府大門前的空地,臉上的笑容更加的和煦了。
胖婦人擺攤的位置啥都沒有,只有靠近坊墻放爐子的位置還有一絲絲的煙火色,地面上的青石板很干凈,就是有些地方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門檻上也有冰,賀蘭敏之甚至能從門檻木頭紋理上看到一點殘存的血色。
門環內側也有血跡,這該是薛長風留下來的。
側門下方也有,不過,這里的血跡就比較明顯了,賀蘭低頭看看自己手指上翻卷的指甲,他確定,那上面的抓痕跟血跡都是他的。
然而,那些血跡與門檻上的血跡不相 門里面還有一汪凍成冰坨坨血跡,這也是薛長風的,血很紅,賀蘭將手放在那一溜血跡上,直到用體溫融化了那些血冰,將之涂滿手掌,他收回手掌,將那一抹冰冷的血連同殘破的手掌一起按在心口。
然后對著空無一人的周國公府道長風兄,現在你明白我對你說的那句‘松柏之凋也,而后知歲寒’的含義了吧,你這個死樂觀的家嚴寒過處,寸草不生。
說完這句話,賀蘭就把身體靠在門廊上,瞅著剛剛升起來的寒冷的太陽閉上了雙眼。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傳來,賀蘭睜開眼睛,瞅著眼前這個坊正淡漠的道:“我的腿斷了,送我去太醫院吧。”
坊正瞅著賀蘭翻卷的指甲倒吸一口涼氣道:“國公因何弄成這副模樣?”
賀蘭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玩鬧所致。”
說完話,他的目光忽然呆滯住了,在門檻邊的角落里,有一枚染血的金鎖。
坊正連忙將金鎖取來,放在賀蘭的手心,于是,賀蘭就握著金鎖笑了。
不得不承認,賀蘭在笑的時候,真的很好看,尤其是冬日的晨光照耀在他的臉上,將他的皮膚映襯成了蜜蠟色,微微有一些透明。
身在灞橋邊的薛長風任務完成了,他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殷二虎將一截柳枝插在他的胸口上,還丟進來個沉重的包袱,拍拍他的肩膀道:“主上說了,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如果玩夠了,就回來。”
長風道:“我想去雷州看看。”
“咦,你不是要去大行城的嗎?”
薛長風瞅瞅凋敝的灞橋,搖搖頭道:“大行城太冷,我想去一個暖和的地方看海。”
殷二虎道:“管你去哪里呢,既然你要去南方,那就在南方給我們再安頓一個家。”
薛長風怒道:“我們連雷州這種地方都不肯放過嗎?”
殷二虎笑道:“萬一我們在長安凍得待不住了,說不定也會跑去南方暖和暖和。”
不過啊,前提是你要照顧好自己,別死在那里。
“滾你娘的蛋。”
薛長風怒罵一聲,扯掉殷二虎插在他胸前的楊柳枝子,抬手拍一下挽馬屁股,馬車就駛過灞橋,漸漸地消失在山腳處。
冬日,是萬年縣最清閑的一個時間段,溫柔成了萬年縣縣丞,那個新來的萬主簿也是一個千吏,雖然云初跟溫柔都知道這家伙絕對是百騎司的人,依舊對他幾乎是無話不談。
有一個能干的縣丞,一個精干的主簿,再加上張甲這個縣尉也干的風生水起的,云初這個縣令自然就無事可做了。
鐘馗還在終南山里的修建自己的道觀,這個道觀是他給他師傅修建的,如今這個師傅死了,云初覺得與其說鐘馗是在修建道觀,不如說這家伙是在給他的師傅修建陵寢。
“老鐘有一個妹子你知道不?”正在云初公廨里翻找文書的溫柔隨口問云初。
“知道啊,老鐘拿她當命根子。”
“就老鐘長得那副模樣,他的妹子估計也好看不到那里去,如果說他的妹子長得跟娜哈一樣招人稀罕,我們兄弟說不定還能去見見。
問題是,老鐘長成那樣,我們就不好意思見他妹子了,兄弟們都是人中龍鳳,被那樣的姑娘看到了,可能會傷害她,你說是不?”
“老鐘哪里得罪你了?”
“這家伙昨日給我來信了,問我將生前喜歡制造謠言,傳播別人的緋聞的惡鬼,弄進第五層蒸籠地獄行不行。還告訴我,蒸籠地獄的刑罰一般為把鬼丟入蒸籠里面,當蒸變形后進行風化,接著又重復進入蒸籠。還問我蒸煮多少年才能讓那些喜歡造遙的人心生懼怕之意,繼而不敢再胡說八道。”
云初愣了一下道:“鐘馗竟然在終南山重整陰曹地府系統嗎?這可是一項大工程啊。”
溫柔冷笑一聲道:“十八層地獄本就是佛門的傳說,這個家伙準備來個活學活用,將道門的陰曹地府跟佛門的十八層地獄捏合在一起,弄出來一個新的陰曹地府。這樣,不論是信道的,還是信佛的,亦或是啥都不信只信祖宗的,以后統統歸他的陰曹地府管轄。想用這種方式,告訴活人在生前積德,多做好事,謹言慎行,這樣才不會在死后在十八層地獄遭受無窮無盡的折磨,早早投胎做人,享受福報。”
云初笑道:“很好啊,道家為骨,佛家為肉,儒家為皮,最后融成他鐘馗的丈六金身,白日飛升,肉身成圣,很好的發展方向啊。”
溫柔瞅著云初道:“你覺得很好嗎?我都要被下蒸籠地獄去蒸煮,最后曬成肉干了,你還覺得很好嗎?
云初笑道:“你只看到你做過的惡,去沒有看到你作惡的根源是啥,這世間啊,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你做的每一件事出發點都不是個人功利,而是為了這個世界。你要是感覺心里悶的慌,就帶人走訪一遍萬年縣大小里坊,再跟以前的萬年縣對比一下,就會得出一個很好的結果出來。”
“什么結果?”
“臥槽,原來老子干了這么多有利于百姓民生的事情一那個時候,你就不怕鐘馗描繪出來的陰曹地府了,如果那個時候地府還懲罰你,你就可以帶著自己曾經幫助過的那些人旌旗十萬斬閻羅了。”
溫柔吧嗒一下嘴巴道:“也是,現在只要看著昔日只能喝稀粥的百姓們蹲在墻根捧著 大老碗吃勁道的蒜拌拉條子的時候,就覺得那碗飯里有老子的功勞。”
“咦,外面干冷干冷的,你要出去?”
見云初披上裘衣要離開,溫柔有些驚訝,在西北,濕潤的冷風只不過是冷而已,這樣干冷的風只要被吹一會,臉上、手上就會裂口子,往日,在這樣的天氣里,只要不是有大事,云初連動都懶得動,享受茶壺冒出來的水蒸氣浸潤才是頭等大事。
云初嘆口氣道:“賀蘭敏之被送去了太醫院,事情已經進入到了第二階段,我現在,只希望賀蘭敏之足夠堅強,面臨打擊的時候,可以遇挫愈強。”
溫柔道:“這種男女情事你真的有辦法?用,還是將他們兩人囚于暗室,等他們弄出娃來再放她們出來?
云初瞅著溫柔那雙閃著光的大眼睛道:“我剛才說錯了,鐘馗認為你該下蒸籠地獄有些小看你了,你應該再下降幾層才對。”
溫柔撇撇嘴道:“他弄地獄,將來老子要是來興致了,不妨弄出十八層天,到時候是上天還是下地獄,都是我們自家開的,去哪兒都來去自如。”
云初不愿意再聽溫柔胡咧咧,騎著棗紅馬,包裹著臉就殺進了皇城。
去的時候,正好碰上老何在給賀蘭敏之接骨。
摸索著把斷腿的茬口對整齊,這對傷者來說是地獄一般的經歷。
然而,賀蘭敏之臉上卻帶著溫柔的笑意,雖然鬢角的汗水涔涔而下,臉上的笑容卻始終如一…
似乎這點疼痛對他來說算不得什么了。
云初瞅著賀蘭敏之十根沒了指甲,腫脹的如同胡蘿卜一般的手指,皺眉道:“周國公這是經歷了什么?”
賀蘭敏之見是云初,就用袖子擦拭一下汗水道:“云縣尊今日可曾接到報案?
云初搖搖頭道:“未曾,昨夜萬年縣所屬坊市平安無事,連闖宵禁的人都沒有一個?
賀蘭敏之笑說:“昨夜可有凍死的路倒?”
云初嘆口氣道:“九人,金吾衛撿到的,一早就送去了義莊,這一陣子估計已經焚化了。”
賀蘭敏之笑道:“停尸義莊不是一般只是寄存嗎?為何匆匆焚化了呢?
云初道:“應該是有善心人資助了柴碳的結果。”
賀蘭敏之滿意的點點頭:“這世上還真是有很多好心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