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曹嵩的情緒激動…
曹操緊握住他的手。
曹嵩掙脫了兒子的緊握,拿起認罪書:“為父寫下這個,明天就上吊自盡。你將我的尸身送回洛陽伏法,你在濟南立下大功,只要我死,沒有人能為難你!”
曹嵩要用自己的死換取兒子徹底的脫離宦門…用自己的尸體為兒子博取平安。
曹操看著父親,這個圓滑、隱忍、懦弱的老人。
曾幾何時,他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危,一腳踏入罪惡的深淵,如今為了保住兒子,寧愿用生命交換。
“爹,當初孩兒擔任洛陽北部尉時,殺掉蹇碩的叔父,父親用二十萬錢為孩兒擺平,孩兒任頓丘令時打擊豪強,向父親借了幾百萬錢,這些…是父親貪來的么?”
“不是!”面對曹操的質問,曹嵩搖頭,“這些,都是你爹俸祿所得…爹所貪墨的,除了贈予曹節之外,其余的都藏在陳留與瑯琊…”
是啊…
如果按照歷史原本的軌跡,曹操陳留起兵時…就是靠的老爹曹嵩藏在陳留的財富,這是第一桶金。
而做出一番成就后,曹操要將徐州瑯琊郡的老爹曹嵩接回來,曹嵩足足準備了一百多輛馬車,也正因為此,他才在路上被劫掠。
更別說曹嵩花了一個“小目標”購買到三公太尉一年的“體驗卡”…
乃至于,曹操將漢獻帝接到許都時,漢獻帝留念皇宮,曹操將許都城的皇宮建造的與洛陽城一模一樣,乃至于其中大量的御用器物都準備妥當…這些也都是曹嵩的功勞,陳留老家里就藏著大量的御用之物。
追本朔源,一切都是錢哪!
“老爹呀老爹…”曹操笑了,“你說你都這么有錢了,整天裝窮…這是給誰省呢!”
“以往看,時局不穩哪!”曹嵩捋著胡須,“準備些錢,留給你,或許…未來能產生奇效,可如今看來,國事漸漸往好的方面去發展…”
儼然…曹嵩雖老,但不湖涂…這個時局,他看出了什么,也刻意的為兒子想要多留下些什么。
“那…”
曹操撓撓頭,他想說,他感覺自己血虧…又沒花到老爹貪墨的一個大子兒,反倒是…因為這擔驚受怕,血虧呀!
果然,還是像三弟那樣賺來的錢,花起來心里最踏實。
“好了…”
曹嵩的話再度開口,“等我死后,就不要把我拖回老家安葬,不是怕費錢,我是沒臉在你祖父旁邊躺著。他老人家留下的四條遺言,我…我一條都沒做到…曾子說過“孝有三等,大孝是使父母受到世人的尊重和羨慕,其次是不讓父母蒙羞…”
似乎是說到痛處與傷心處…
曹嵩說得停住,也許是在快速回憶他跟曹騰一起生活的重要章節。
曹操不想打擾他,過了會兒,曹嵩才緩緩地繼續說:“我不但沒有讓他老人家過上讓人羨慕的好日子,反而使他蒙羞…我很沒臉…你就隨便在洛陽西郊挖個洞埋了。埋深點,別被野狗吃了。”
“那干脆把老爹你埋玉林觀得了,那依山傍水,最重要的是沒有野狗!”曹操的回話帶著幾分玩味。
“哼…”曹嵩冷哼一聲,顯然沒想到兒子這么直接。
果然,養個兒子,真不如養條狗。
就在這時,曹操再度開口。“老爹,孩兒說著玩呢!”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玩鬧?”
“老爹不是也在玩鬧么?”曹操話鋒一轉,“您別那么悲觀,拿了多少國家財物?我們可以退賠!哪怕傾家蕩產。”
曹嵩搖頭:“那些貨物混雜在國庫,后來華容侯突然病重,剩下的都混在國庫里,還沒來得及轉運完,之后…張溫當過一段時間的大司農,賬目就更亂了,連該我的那份都還混在國庫內沒法弄出來呢!”
聽到這兒…
曹操才算明白,為何當初他從軍時,皇甫嵩會說他爹是一本湖涂賬!
現在看來…還真是有夠湖涂的。
曹操無奈的搖頭,“既然華容侯曹節已經歸隱了?老爹為什么還要偷著往他家運?還有,咱們在譙郡有上萬畝良田,您怎么還嫌不夠?”
曹嵩悔恨得直掉眼淚:“我對他發過誓,會把屬于他的那份給他送去。再說,誰嫌錢少?即使相比對門,咱們家都…”
曹嵩指代的對門自然是原本的袁家…
別看曹嵩是大司農,掌管大漢國庫,可事實上…袁家貪墨的更多,貪墨的地方也更多…
當然…
如今,隨著袁氏的覆滅…這一切,都煙消云散了。
而且貪墨,也不是比誰貪的多的游戲。
曹操打斷曹嵩:“可您要知道,這算是貪污,是盜竊!盜竊國庫要被滿門抄斬,罪滅九族!究竟是錢重要還是命重要?再說,還有為臣之道呢?難道父親都白學了那么多年圣人教誨?”
這是曹操做兒子后的第一次“翻身”,竟然譴責他這當父親的。
曹嵩萬分羞愧,百口莫辯,竟然抽泣得哭出聲:“華容侯是你祖父的弟子,跟為父有結拜之義,當初你祖父下葬后,咱們曹家居住于譙沛…沒落成三流家族,也是因為他,才讓為父又一次在朝廷中立足,也是因為他,你小子闖的那么些禍事,才能夠擺平…為父豈能虧欠他?”
曹操感覺好笑,父親的所作所為,真正看重信義的人是不會做的,而他竟那么不分是非到執迷不悟。
念及此處,曹操不由得痛心地說:“您這可是拿自己和全族的性命開玩笑。”
曹嵩感慨:“人生無非忠義二字,我已經失去忠,不能再失去義。”
曹操覺得曹嵩真的老了,湖涂得可笑。
將自己置身誅滅九族的危險,卻要跟死去的曹節兌現什么義氣,而且是以盜竊國家財物為前提。
曹操當然不會明白,曹節當時把曹嵩從經學院閑雜人等提拔為大鴻臚時,在他心里涌起的那股比十層樓還高的海浪般的感激。
曹嵩不會忘記,因為他回想了無數次。
曹操害怕曹嵩想不通半夜自殺…
吃了些晚飯,就守在旁邊廂房。
又哪里睡得著呢?
滿腦子想著怎么辦,如果跟張讓他們硬來,不但要賠上父親陳尸大獄。
他們全家,乃至堂兄曹洪、曹仁等族人都難以幸免…
他也是父親,還有正值少年的弟弟,怎么能就此讓他們性命全休?
“唉…”
長長的一聲嘆息,驟然…曹操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眸睜開,眼睛瞪得渾圓。
“我知道該怎么辦了。”
他迅速的拿起一封竹簡…在上面寫起了文字…
——“三弟安好,愚兄掛念的緊,然…這次愚兄遇到大難題了…”
一個個篆體小字在竹簡上陳列。
因為內容太多,曹操不得以盡量讓字體小一些,可哪怕如此,這么一封信箋…依舊是十萬火急!
“妙才…”
曹操找到了夏侯淵,“你跑得快,這封信一定要交到三弟手里…這事關,事關…”
曹操踟躕了一下…還是把接下來的話說了出來。
“這信或許關乎著整個曹氏一族、夏侯氏一族的生死存亡…”
曹操的話讓夏侯淵整個人怔住了,也顧不得沒有休息好,夏侯淵翻身上馬…往幽州方向去了。
曹操則目睹著夏侯淵離去的背影…
心頭喃喃…
“父親這事兒,若有人能解…怕是只剩下三弟了!”
幽州。
原本所有人都在一片歡騰的海洋中。
一戰定烏桓…這事兒太大了,這功勛也太大了…
連帶著,這段時間,柳羽也變得極其忙碌。
如何驅逐那些殘余的烏桓勢力?
如何在遼西的各處建立城邦,牽漢人入住?
如何化解胡人、漢人…胡漢血脈之人彼此間的仇恨,還有…礦脈的分成如何?礦工的加入…礦脈的開采,胡馬的收攬。
這些…都是問題,是巨大的問題…
好在這個時代的人都很“卷”…劉備如此,公孫瓚如此,簡雍如此…就連關羽、趙云、張飛也是不遺余力的投入…遼西的重建工作。
這讓柳羽輕松不少…
倒是…夏侯淵送來的曹操的這封親筆書信,讓柳羽眉頭冷凝。
乃至于讓柳羽想到了許多…
他想到了,歷史上的這個時間段…
——朝廷昏暗,皇帝賣官逼命;
十常侍勾結貪腐;
百官無能抗爭,虛位殘喘;
百姓受盡凌辱,不想死就拼命,拼命最終也是死。
胡虜寇邊,眼瞅著漢王朝就要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民困君主不知道憐恤,民間有怨恨朝廷卻當作不知道。
官民秩序已亂,綱常失修。
縱有救世之臣橫空出世,也難抵風雨飄搖,獨木難支。
在這種境況下,什么又是曹操所謂的“帝之輔弼”,什么…才是“國之棟梁”?
柳羽不僅喃喃…
因為他的存在,如今蜩螗的大漢逆轉了許多,至少…十常侍被一定程度的壓制住了,皇帝也沒有開西邸賣官,黃巾軍的起義…被雷霆般的鎮壓,沒有激起更大的民怨…
就連胡人寇邊的問題,也因為南陽氏族對金錢的渴望,而一定程度的化解。
似乎…
除了一些地方因為官商勾結,荼毒百姓外…如今的大漢可以用蒸蒸日上來形容。
偏偏…在這種境況下。
太學的好學生,始終將“帝之輔弼、國之棟梁”放在心頭的曹操,依舊背負著重重的枷鎖。
宦門子弟也好…
曹嵩的巨大貪墨也罷…這些…都讓曹操如履薄冰。
在記憶中…
歷史上曹操在陳留起兵,不…準確的說,在他“諸君北向,我自西顧”,在他喊出“豎子不足與謀”之前,他是失敗的,洛陽北部尉的失敗,頓丘令的失敗,議郎情傷…折戟濟南,這些都很失敗。
很多人說曹操從揚帆起航到魏武霸業…一路順風順水。
錯了…是因為之前失敗的太多,折戟的太多,他才…才…在后面能夠明悟這個世道,能夠讀懂這個世界,才能換取一連串的成功。
可…現在。
柳羽沉默了許久,最終,他握筆在竹簡上回信。
“十常侍亂政太久,許多朝臣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有許多公卿,會像橋玄、陽球那樣,妄圖通過一己之力奏倒十常侍!和十常侍拼到底!在如此危難關頭,大哥的選擇會是什么?愚弟不知道,但…愚弟記得,大哥祖父曹騰在面對相同問題時,他會選擇——奮起抗爭!”
很多時候…
柳羽會想。
當帝不正、國不振之時,作為曹操這樣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他應該怎么做?
是勇敢地站出來!為國家為民族肩負使命!奉獻自己!像無數的先烈那樣,朝著斷頭臺勇敢地、大踏步地走過去!
還是龜縮起來…隱居世外,什么也不做!
至少…
柳羽不希望,因為他的出現,反倒是讓大哥曹操變得懦弱了!
“夏侯兄…”柳羽將信箋遞給夏侯淵:“交到我大哥的手中,告訴他…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兒,就去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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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夏侯淵深知這封信的重要性。
他也顧不上休息,直接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望著夏侯淵一人一馬消失在幽州的官道上,柳羽感慨萬千…
“大哥,千萬頂住!”
曹嵩遲遲不帶著曹操歸來…
濟南養子張謙等人告狀的密件陸續進京,再加上天子對“帝國亂象”的愈發憤怒…
甚至已經開始公然選拔酷吏…
要治亂!
張讓徹底著急了。
看來安排與曹嵩一道前去的小黃門力道不夠,他張讓必須親自出馬。
十天前…張讓坐船東下,一路秘密直達濟南。
先去養子張謙家找人帶路,一干人馬夜晚匆匆趕路,很快就要到達相國府。
當夜,曹操收到了三弟柳羽的書信…
上面的內容,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無比的鏗鏘有力。
特別是最后那句——奮起抗爭!
讓曹操整個人都燃了起來。
曹操決定,他要扳倒張讓等人,徹底的扳倒這個帝國的毒瘤!
哪曾想…
他一封狀告天子的信箋才剛剛落筆,就聽到十常侍之首張讓來濟南國的消息。
曹操和曹嵩都被帶到國相府大堂,油脂燈發出“呲呲”燃燒的聲響,光照得大堂透亮,張謙、小黃門、京城來的御林軍等,滿滿站滿一屋子…
張讓坐在國相主位上,油燈的光亮照得他臉上兩道鼻唇溝如同兩把利刃。
給人的感覺首先是惡霸…
然后才是身體缺了點什么的宦官。
他那臉上掛著的奸笑,是曹操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惡心表情。
這還是曹操與張讓第一次,也是最鋒利的一次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