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參加本次考級的孩子們，參加EPTA教師等級考試的老師們則要面對的壓力就大多了。
孩子們只用報幕然后演奏鞠躬，而老師們不只要演奏作品，還要面對鏡頭回答問題。
尋常的問題也就罷了，他們要回答的問題直接與鋼琴教學相關。
尋常的教學問題也就罷了，可EPTA的教師測評題目并非制式的如該怎么教學生彈音階或是對于不同階段的孩子該是用什么樣的教材。
以上兩類問題通常都有一個固定的答題模板。
有模板套大家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師，可如果沒有模板套，那就得拿點真東西出來了。
比如。
第一位進行教師測評的老師便是李安的親師弟。
湯少沖。
現場畫面有些搞笑，上午還擔任評委的老湯下午就變成了考生。
整個現場只有他和李安二人，一個在臺上，一個在臺下。
老湯在鏡頭下演奏了一首非常彰顯個人技術的李斯特作品。
接著便到了問答環節。
李安讓老湯拿平板在線上直接抽取題目。
沒錯，作為蓉城地區的EPTA負責人，他也不知道老師們將會抽到什么題目。
老湯眼前的屏幕里是100個譜例序號，只有編號，誰也不知道每個編號后面對應著怎樣的譜例。
猶豫片刻，老湯選擇了穆欣的生日。
點擊屏幕，下一秒投影儀上出現了一張六小節的鋼琴譜。
譜例下面是問題：演奏者需要如何襯托出該片段的旋律線條根基？
老湯思考片刻，然后又是片刻思考。
心道一聲我擦，他沒彈過這首作品，但他知道這首作品應該是莫扎特A大調鋼琴協奏曲的某個樂章。
老湯思考的同時，李安已經有了答案。
不得不說，這種題目的意義遠比什么該如何教學生彈音階更加具有檢測意義。
據他多年的鋼琴教學經驗，市面上大多數鋼琴老師都能回答出該如何教學生彈音階這種問題。
甚至有的老師能列舉出兩種以上的教學方法。
但這能說明什么呢？
在鋼琴教學中，方法固然重要，但作為一名植根于鋼琴教學領域的老師而言，每天要面對的更多的問題并不是孩子能不能按照正確的方法演奏音階。
如果一個老師每天都在思考該怎么教孩子彈音階，那這老師未來的教學水平也差不多就這樣了。
實際上對于想提升自我的鋼琴老師，需要大量地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
同一首作品對于不同的孩子，可能老師需要的引導方式都不一樣。
還有就是一個老師找不到學生這一段的根本問題在哪，他就是覺得聽起來別扭，然后不停地給學生做示范。
盡管他的示范可能是對的，可這樣的教學效率顯然是不達標的。
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僅要告訴學生這里該怎么彈，更要讓學生明白這里為什么要這么彈。
在李安看來這才是普世的鋼琴教學方法論。
就比如此刻老湯抽中的這個問題。
譜例很清晰，問題很直觀，就是要老師說出如何演奏出該旋律線條的低音。
有經驗的老師看到這個問題，就應該在鋪子上找到問題的關鍵了。
距離老湯抽完題目已經過去半分鐘，李安不知道老湯卡在了哪里，在他看來這道題目對于老湯應該是張口就來的難度。
就在這時老湯開口道：“該片段為莫扎特A大調協奏曲的第三樂章。”
李安點點頭。
老湯繼續道：“處理莫扎特作品的旋律走向應該注意固定低音，譜例中出現了在A上的四小節固定音，這些固定音的結構是后半句旋律的音樂動力。”
“演奏時必須特別強調兩次，以此來襯托整條旋律的根基。”
李安：“下一題。”
老湯繼續選擇了77號題目。
依然是一個莫扎特作品的旋律片段。
題目：以上六個表情標記，老師應該引導學生首先關注什么？
這次老湯沒有絲毫猶豫。
答道：“換氣記號，在不打斷長樂句線條的情況下，學生首先要明確分句的準確性。”
李安再次點點頭：
兩道題目答完，老湯款款走下舞臺，整個人也隨之松了一口氣。
幸虧他這次只報了二級，要是報了一級，他恐怕已經倒在答題環節了。
不過他也只是把兩道題目都答了出來，對不對得看最后的結果。
第二題還好，第一題他心里有點沒數。
老湯回到一樓，和上午的場景差不多，一伙參加過之前考級培訓的年輕老師圍了上來。
“怎么樣湯老師，題目難嗎？”
“很難說，我覺得有點難，我抽到兩道全是實踐題。”
老湯簡單地描述了一下他的題目，“祝各位好運。”
一名年輕的女老師禮貌問道：“湯老師。所有題目都是實踐題嗎？”
老湯：“我也不知道，但我估計應該差不多。”
“搞得我壓力好大啊。”海濤撓撓頭，馬上該他上場了，“藝考的時候都沒這么緊張。”
眾人笑了，此時此情確實有點他們當年參加藝考的感覺。
穆欣：“別磨嘰了，趕緊上去吧，加油。”
林鵬飛：“給我們打個樣！”
帶著眾人的期望，海濤來到二樓考場。
本次來參加EPTA教師職稱考核的大部分老師并非老湯穆欣這類高才生群體，基本是演奏水平相對一般，教學經驗尚短的年輕老師。
通過之前的三期培訓，他們早已明確想拿到EPTA的教師證書絕不簡單。
他們之所以花錢報名來到這里，就是為了來一次全面的自我檢驗。
海濤自然也是。
作為四鋼的在職老師，他沒理由退縮。
“尊敬的考官老師您好，我叫鄭海濤，本次參加EPTA二級教師考核，演奏曲目柴可夫斯基作品，四季套曲的第四首，稍自由的小快板。”
海濤自我感覺狀態還不錯，完成報幕來到鋼琴前坐下。
簡單調整了一下呼吸便開始了演奏。
這首老柴的四月雛菊是海濤為數不多可以拿得出手的小作品。
雖是一首小作品，但其難度并不亞于一首標準奏鳴曲的一樂章。
為了這次考核，海濤還和穆欣上了兩節課，最后又讓李安幫忙聽了聽，得到了李安的肯定，
所以此刻海濤還是很有信心的。
隨著指尖劃過鍵盤，琴聲緩緩流淌而出。
沒有激昂的起伏，只有如春日晨光般和煦的暖意。
臺下李安聽得認真，對于海濤這位小老弟他還是有幾分寵愛的。
他希望海濤能夠順利通過這次等級測評。
店里目前這幾名老師，就屬海濤的紙面水平較差，對于這一點海濤還曾和李安開玩笑，說他干脆也出國待一圈混個文憑回來。
話是開玩笑的話，但李安知道這話的背后也藏著海濤的內心寫照。
在海濤心里認為自己是四鋼教師團隊的吊車尾。
對于這一點李安有時候想鼓勵都找不到合適的點，話說得一旦不合適就會變成一種變相的安慰。
安慰不就等同于他也覺得海濤是團隊里的吊車尾？
所以李安這次最希望的便是海濤能順利拿到教師評級。
他覺得至少這樣海濤心里能舒服一點。
并且有一說一，在他看來海濤這一年來已經很努力了。
無論是對店里的工作還是對個人能力的提升。
“噹－”
隨著音樂接近尾聲，海濤像是有意識地弱化音頭的頓挫感，讓收尾的音符銜接得更加自然。
直至音樂結束，舞臺的氛圍始終保持著溫柔的底色。
這就成了，非常不錯，李安心里為海濤送上掌聲。
鋼琴前海濤輕吐一口，起身撫琴鞠躬，然后在李安的提示下拿起鋼琴上的平板電腦。
二級證書的題庫還剩九十八道，海濤大致掃了一眼，隨手選了一個看著順眼的17。
下一秒，平板電腦的屏幕和投影儀屏幕上同時出現了一張譜例。
李安眉頭微微一皺。
譜例看起來很簡單，只有三個小節，十四個音符。
可問題卻不簡單。
老師該如何指導初級階段的學生演奏該片段？
這個問題本身就不小，再加上引導初級階段的學生，就更需要老師本身明確這個譜例的背后與鋼琴教學之間隱藏著的矛盾。
看到譜例和問題，李安第一時間便想到這是一道極其容易讓人中招的陷阱題。
別急啊老弟，仔細思考思考。
事實上幾人還曾討論過類似問題。
一分鐘過去，舞臺上的海濤還沒有吭聲，淡定的表情讓人很難判斷他究竟在思考什么。
又過了約莫四五秒的時間，海濤開口打破了現場的沉靜。
“首先我會先給初級階段的學生仔細講解譜面上的連音線標記和跳音記號，并在鋼琴上讓他們感受這兩種感覺。”
“在明確學生已經充分體會到這兩種標記的實際效果之后，我會讓他們再嘗試把這些標記先摘除。”
“因為該音樂片段的難度并不是初級階段的學生可以演奏的，所以如果要教他們彈，我不會要求他們一定按照表情記號來演奏。”
“對于初級階段的孩子，理解和認識比做出來更加重要，如果只是為了所謂的譜面正確強行讓學生奏出表情標記，那會讓他們沒有辦法兼顧音符本身，從而距離音樂本身越來越遠。”
“先理解譜面，為后續學習打下基礎。”
“然后根據自己的實際能力演奏出音樂，不追求表面上的正確。”
“這一課最重要的是，讓學生明白音樂的表現從來沒有唯一答案。”
說罷海濤點了點頭。
李安只能說，漂亮，他想不到比這更好的答案了。
海濤的答案顯然注意到了題目中的陷阱，換成尋常的老師，尤其是追求正確的老師，一定會想辦法讓學生按照譜面標記來演奏。
一旦這么做，就已經掉進了陷阱——古典音樂追求的只有譜面的正確嗎？
可不追求譜面的正確還是古典音樂嗎？
題眼就在初級學生這個群體。
海濤沒有繞過陷阱，而是直面問題，以音樂為第一優先級，戳破了許多老師的面具。
當學生遇到沒有能力完成譜面時，作為老師應該如何面對心目中的正統。
“謝謝，下一題。”
海濤的好運氣顯然在第二抽中爆發了。
是一道幾人中午吃飯還在討論的問題——不和諧音是否要比協和音彈得響一些。
譜例只有四個和弦。
海濤笑答：“先確定和弦中的不和諧音程，找出來反復練習，將這種不和諧的感音響記在耳朵里，只要在之后的實際演奏中能夠剛好聽到這個不和諧的感覺，那這個力度就足夠了。”
討論源于早晨小車演奏的悲愴一樂章的引子部分。
以上基本是李安的原話。
海濤心笑自己要是被這道題目掛了，那就是校長的問題了。
李安也是沒忍住笑了笑，在攝像機看不到的地方輕輕比起一個大拇指。
隨后是閆朕和穆欣二人。
閆朕的演奏部分出了點小問題，不過只是小問題，整體李安給出的評價是良好，足夠了。
答題環節閆朕從作曲的角度對兩個譜例進行了充分分析，并給出了相應解決對策，讓李安都眼前一亮。
這就是跨界知識融合的典范。
穆欣沒什么說的，本次唯一一個申請一級教師認證的老師，演奏到解題無可挑剔。
甚至在答題環節直接用了德語。
李安有信心穆欣能夠成為全國第一個拿到EPTA一級教師證的鋼琴老師。
對于今天四位在職老師的現場發揮，李安作為四鋼的校長很是欣慰。
可對于其他老師，他就有點一言難盡了。
演奏部分存在錯音問題，節奏問題，作品風格把控問題。
教學實例部分問題就更大了。
有一名之前給他留下不錯印象的男老師，彈得還不錯，可竟然搞不清行板的慢和柔板的慢有什么區別。
這樣的情況在后半段比比皆是。
從今天的局部考核也大體可以看出目前蓉城鋼琴教育師資的真實情況。
說到底還是當鋼琴老師的門檻太低了。
有時候很多孩子家長都不知道給他們上課的老師究竟是什么樣的小可愛。
若想推動整個行業的發展，老師這一塊的專業素養真的是個大問題。
當然，這也是李安想讓EPTA扎根蓉城的目的。
慢慢來。
慢慢來。
唐老爺子忙活了一下午，晚飯邀請了李安兩口子。
話題自然是離不開今天的考級。
飯間李安問幾人。
“你們說說行板的慢和柔板的慢本質上有什么區別？”
結果這個問題讓飯桌冷場了。
陳璇幾次張嘴，沒給出動靜。
唐小星思考片刻之后，她該怎么表達 小車一時間有點抓不住重點，就差一點點。
李安心里一驚，what？
這時唐老爺子開了口笑了笑：“行板嘛，它是一種流動的慢。”
小車猛地抓住了什么，脫口而出：“柔板是靜止的慢！”
緊接著陳璇和唐小星都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二人大體想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得說這讓李安心里平衡了許多。
看來確實是這道題目有難度。
任重道遠吶。
不如先干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