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氣呵成奏完，唐小星嘴角微揚，收手起身撫琴鞠躬。
同一時間李安低頭看了眼表，從開始到結束，唐小星餓的冬風剛好用時三分四十秒。
雖然比上次錄音慢了十秒，可整體聽感卻更加緊湊了。
“不錯。”
李安露出笑容，“整體線條很漂亮，全曲聽下來怎么說，游刃有余吧。”
老湯三人紛紛點頭，就是這四個字，游刃有余。
“很好很好。”李安看向穆欣。
穆欣直接伸出大拇指，“完美。”
王小虎和小車聽到這個評價都笑了，他倆也覺得小星這遍冬風棒極了，好像比昨天晚上彈得還要好。
“謝謝評委老師。”
唐小星再鞠躬，接著開心地下了臺。
王小虎接過唐小星的接力棒走上舞臺。
“各位考官老師好，我叫王小虎，四級，演奏曲目阿拉伯舞曲。”
完成報幕，小虎哥來到鋼琴前坐下，沒有唐小星的預備環節，調試完琴凳高度他直接抬手演奏起來。
扎實的落指三兩下便將異域風情的調式勾勒出，身體起伏間頗有幾分少年鋼琴家的感覺。
熟練掌握曲目固然是重要原因，但多次以指揮身份登臺所得到的鍛煉也為其舞臺表現能力加了分。
錯過了夏令營音樂會的舞臺，今天這場考級舞臺也算是彌補了他想出國前再登一次臺的小心愿。
一長一短兩個跳音，王小虎穩穩將雙手收在半空。
雖然中間錯了兩個音，但絲毫不影響他給自己打了一個滿分。
我真棒！
起身鞠躬，王小虎上前等待“考官”的點評。
師生二人對視片刻，李安點了點頭。
“旋律上的裝飾音處理得當，過渡得比較平緩，開頭塑造出了豐滿的音樂形象。”
聽到這里王小虎略有些小開心，不過他已經習慣性地再等一個但是。
“確實不錯，重復樂句的強弱對比也有邏輯，非常好。”
“嗯，幾位老師說說。”
王小虎：居然沒有但是！
穆欣接過，“我也想說裝飾音的部分，給整首作品加了不少分，繼續努力。”
閆朕：“作品表現力很強。”
老湯：“可以稍微注意一下，演奏上行音階收尾的時候再堅定一點，其他沒什么，加油。”
李安：“長句收尾堅定一點不是讓你出重音，以后要繼續努力昂。”
“謝謝各位老師。”王小虎點頭鞠躬，接著下了臺。
臺下小車二人也是豎起大拇指送給了王小虎。
王小虎嘿嘿一笑，動了動嘴，阿琳加油。
老湯：“十九號考生。”
小車應聲而起走上舞臺。
“各位考官老師好，我叫車琳，八級，演奏曲目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
王小虎：加油阿琳！
唐小星：阿琳加油！
王小虎剛才調試的凳子有點高，小車坐到鋼琴前抬了抬手，又把凳子降低了一點。
再次伸出胳膊感受了一下，小車找到了最舒服的狀態。
深呼一口，雙手輕輕攥了一下。
松開的下一秒，雙垂直砸在了琴鍵上。
“噹！”
配合著腳下的踏板，一聲沉重的巨響驟然炸開，卻不見半分躁戾。
指尖落鍵的瞬間，沒有多余的情緒鋪墊，她腕關節繃得平直，指腹精準叩擊在琴鍵中央。
李安聽得出來，比起小肖賽上的f小調奏鳴曲，再登舞臺演奏貝多芬，小車已經學會克制。
肅穆的引子在其指下綿長卻帶著一絲決然，依舊是非常規的處理，第一次上課聽小車這么處理的時候，他就和小車聊過這一點。
他當然不是反對。
而是作為老師他即便支持小車按照自己的想法來演奏，但也要確保小車知道主流的處理是什么模樣。
于是便有了此刻大家耳邊的鋒利音符。
當悲愴的第一樂章沒有了哀號似的吟唱，那它還能剩下什么。
小車用一種有趣的克制為現場眾人呈現出了這樣一幅音樂畫面。
不強求音量的轟鳴，卻讓每一組和弦都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
低音區的琶音沉穩如鑄鐵。
高音區的旋律線條則銳利如刀削。
沒有一絲拖泥帶水的延音。
她的身體始終保持著筆直的姿態，肩頸放松卻不塌陷，唯有指尖在琴鍵上疾走如飛。
跑動的十六分音符均勻，每一個音頭都帶著極輕的強調處理。
當樂句來到轉折處，她并不刻意加重觸鍵，而是通過指腹與琴鍵的摩擦控制音色明暗。
在漸強的推進中驟然發力，短短兩部間，這樣的畫面一共出現了三次。
唐小星又聽呆了。
她一直都有一個疑惑，阿琳在臺下的演奏和在臺上的彈奏總是有著細微的不同。
可就是這些細微的不同讓阿琳在舞臺上的表現力以倍數增強。
昨晚聽阿琳演奏到這里她還沒有什么特別感覺。
而此刻她只覺得音樂畫面已經和昨晚完全不同。
阿琳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唐小星真的不理解，她所了解的是大多數演奏者在臺下和臺上的演奏基本是一致的。
即便舞臺現場氣氛會讓演奏者獲取臨時的狀態加成，可此刻這考級現場所有人加起來不過八個。
太強了.
“噹！”
當再現部的主題動機重現時，小車加大了手指力度。
觸鍵更顯凝練的同時，她的左手和弦也更加穩固。
大悲壯的旋律進入前進式的附點節奏，可沒有撕心裂肺的悲慟，只有淬煉后的沉銳。
短促的休止符被留白得恰到好處，如同利刃出鞘前的屏息。
李安聽到這里忽然笑了一下，在旁人看來應是有點莫名地看向了坐在斜側的王小虎。
他心想莫不是因為談了戀愛？
情感向來是藝術工作者的靈魂引擎。
對于一名鋼琴演奏者而言，它既是音樂與聽眾產生共鳴的核心介質，也是演奏者突破技術的關鍵。
本質上是人與樂相互成就的邊界拓展。
如果技術是演奏的骨架，那情感就如血液。
這一點李安深有體會，在與陳璇邂逅之后，他在演奏一些抒情段落時他會不由自主地讓自我情感作為主導。
直白點講就是音樂的呼吸變了。
真正的情感投入，能讓每一個樂句都帶上輕重緩急的呼吸，讓聽眾感受到音樂背后的溫度。
就如此時此刻。
貝多芬的悲愴主題在小車的指下已經并非單純的悲，而是包含了一種從抗爭，到隱忍，再到釋然的復雜情緒。
這種維度的情感表達在小車之前演奏的悲壯中是沒有的。
李安了解小車。
小車不喜歡空彈，所以若是沒有明確的感受指引，那現在他聽到的絕不可能是這樣的音樂。
這個問題他和陳璇昨晚睡覺前還聊了聊。
陳璇問他沒有喬治桑的話，肖邦的歷史成就能不能達到今天的高度？
李安覺得這話是有道理的，就像沒有遇到克拉拉的勃拉姆斯，還能寫出后來那些讓人感到克制滾燙的音符嗎？
勃拉姆斯遇到克拉拉的時候也不過才十九歲。
或許這就是愛情對于藝術家的可能性吧。
李安還真有點開始好奇以小車現在的狀態會演奏出怎樣的抒情作品。
“噹！”
又是一聲強烈琴聲在耳邊響起，李安收回思緒。
奏至尾段，小車以風馳電掣般的連奏彈出一道下行音階。
依舊是沒有刻意的漸弱或加速，卻在最后一個和弦的重音里將所有情緒一次性釋放！
“噹！”
琴音消散在舞臺上空，小車緩緩從鍵盤上收回雙手。
像是剛剛完成了一場音樂會，她起身撫琴轉身，微笑著彎下腰。
這一遍她沒有出汗。
來到臺前，她整個人看起來也輕松許多，笑吟吟得像是對自己剛才的演奏極為滿意。
一伙孩子的目光落在李安身上，他們迫切地想聽聽老師會怎么評價十九號考生。
李安笑了笑：“你們說說吧。”
老湯幾人心笑他們幾個還能說什么，對小車贊美夸獎的話他們私下已經說爛了。
和對唐小星一樣，他們的段位已經給不出任何評價了。
老湯：“好。”
穆欣：“好。”
閆朕：“好。”
三個老師一人一個好，像是接力似的，逗得幾個孩子都笑了。
李安樂：“好。”
哈哈哈哈，王小虎和唐小星沒繃住。
片刻。
“說說踏板吧，踏板對于貝多芬作品來說是一種特殊效果，和多數作曲家需求體現和聲共鳴的目的不一樣，他用踏板主要是為了強調對比。”
“貝多芬時期所使用的鋼琴在各項功能上遠落后于現代鋼琴。”
“也就是貝多芬的所有音色效果設想都基于當時的鋼琴工藝水平。”
“所以如果我們想在現代鋼琴上追求貝多芬在當時的想法，就需要在演奏中更加細微地控制踏板，不同的踩踏深度以及時機都會制造出不同的音響效果。”
“就比如想彈出一種模糊的，帶著朦朧感的音響，就不能一腳踩下去。”
“彈得很精彩，可以嘗試著再去追求一下其他可能。”
最后李安笑著給出最直接肯定，“滿分，繼續努力。”
唐小星：哇！！
王小虎：牛啊！
而舞臺上的小車在聽到“滿分”兩個字從老師嘴里輕輕飄出時，內心強烈波動起來，這是她印象里老師第一次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給她如此直面的肯定。
“謝謝各位評委老師！謝謝您！”
小車激動地直接九十度鞠躬，如果不是因為身處考級現場，她一定要高呼一聲愛您！！
可太開心了！
帶著一臉說不出的小得意，十九號考生小車同學輕快地跳下舞臺。
老湯：“二十號考生。”
二十號考生是個圓臉小胖子，文化館那邊來到。
聽到該自己上場了，小胖子恍惚中起身走上舞臺。
“各位評委老師好，我叫于嘉鳴，六級，演奏曲行板。”
小胖子只覺自己走錯了片場，這都是些什么恐怖分子啊！
有些遺憾，小胖子在又一段斷斷續續中忘了譜，被穆欣叫了停。
至此第四波考生全部結束，李安幾人剛喝了一口水，上午第五波考生進了場，喬芝芝也在其中。
上下樓相遇時，小車三人給喬芝芝狠狠打了口氣。
“加油芝芝！”
“里面還好，沒有那么恐怖！”
“等你喲！”
小北阿劉幾人正在樓下等候，見小車一伙下樓第一時間湊了上去。
王小虎示意去門口說。
幾個孩子來到門外，王小虎繪聲繪色地把唐小星的冬風和小車的悲愴第一樂章描述了一遍。
聽得眾人熱血沸騰。
不愧是四鋼的王者雙人組啊。
阿劉提議：“等芝芝下來咱們中午一起去吃點東西吧，慶祝一下。”
小北噘嘴：“我馬上就得去姥姥家了。”
馬可：“我也得回去了，中午還有一節數學課。”
阿劉：“好吧好吧，那就讓我們期待那一天吧。”
說到那一天，除了王小虎以外，剩下的人都笑了。
王小虎呆：“哪一天？”
馬可快速反應道：“當然是老師音樂會那一天咯，到時候你不會不去吧？”
王小虎：“我當然去！我能不去嗎！”
虎子當然不知道他早就被大家安排了一場出國前的送別會，此刻還傻樂樂道，“我還以為什么呢，搞得神神秘秘。”
隨后一伙孩子又聊了一會兒開學前的計劃，雖然期間還有許多開心的事等著他們，可距離開學的時間也就只有半個月了。
大約又過了十分鐘，喬芝芝開心地走出大門。
“怎么樣？”眾孩忙上前。
喬芝芝嘻嘻一笑：“老師說早知道讓我考三級了。”
Yeah吼！！
中午唐老爺子履行諾言，請兩個小女生吃了一頓二毛麻辣燙。
吃完唐老爺子就納悶，這東西有這么好吃嗎？
不過這都不重要，飯間唐小星鼓起勇氣向小車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為什么臺上臺下能奏出不同的感覺呢？
對于這個問題小車也給不出一個具體的答案。
“大概是在臺下練習的時候我會先有一個演奏的框架，用老師的話說就是大方向。”
“保證大方向穩定，上臺之后就有點看狀態和心情了，如果現在讓我再上臺彈一遍第一樂章，我可能彈出的又是另外的模樣。”
唐小星：“好佩服。”
小車：“我才佩服你呢！小星你太穩了，我要是能有你一半穩定我就知足了。”
唐小星：“哪有！我上臺也很緊張的。”
小車：“所以我說你太穩了！”
回家的路上就聽著兩個小女生你一句我一句，唐老爺子也不插話，就時不時地笑一笑。
在他看來，兩個孩子恰巧就對應著兩種極致的藝術風格。
所以答案就交給未來吧。
“上午辛苦了，你倆下午好好休息一下。”
兩個小女生異口同聲不！
唐小星：“我要練琴！”
小車呲牙：“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