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不是很懂得這個世界上的事情。
但至少,她曾無數次在木箱中聽到那些夾雜著恐懼與緊張的低聲交談,從那些因為負責押送異常物而神經格外緊繃的船員與看守口中,她建立了對某些“異乎尋常之事”的最基本的認知。
如果一件事明顯不合常理,而又切切實實地存在,那么首先謹遵已有的安全守則,在保持安全距離的前提下再考慮研究與分析,這才是生存之道。
愛麗絲對自己身為“異常099”的事實其實并沒有什么實感,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做什么,或者做過了什么,才會讓人類那樣畏懼警惕自己,她不知道作為一個有靈智的“異常”應該怎么思考才是“正常”的——此時此刻的她,只是如人一般思考著。
既然山羊頭說船員守則有且只有六條,那么就是六條,既然山羊頭提到了第七條守則,那就記住這第七條。
但她仍有些疑問忍不住想問出來:“剛才我試著推船長室的門來著,確實是向外開——這么理所當然的事情,為什么要專門在守則里強調一下呢?”
木質的山羊頭靜靜注視著愛麗絲的眼睛,過了足足兩秒鐘后,他才以前所未有的言簡意賅開口:“有時候,它可以朝里開。”
“那…”
“如果你見到門朝里開,絕對不要進去,在整個失鄉號上,只有船長有資格這么做。”
這是從剛才以來,山羊頭第一次用如此嚴肅,甚至有些威懾意味的語氣開口,哪怕是剛才介紹船員守則的時候他都沒有這么嚴肅過。
愛麗絲被對方這格外鄭重的語氣嚇了一跳。
但緊接著,那山羊頭的語氣又變得輕快起來,他就好像剛才的嚴肅話題從未發生般愉快地開口了:“好了,新船員入伙時必要的介紹流程已經結束,現在讓我們聊點別的…啊對了,女士,你來船長室是有什么事么?如果是船上的設施不會用,那完全不必麻煩偉大的鄧肯船長,如果是想找人聊聊天那可就找對了,我非常善于尋找話題而且知曉無數有關這艘船的偉大事跡…你對偉大事跡不感興趣?那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下無垠海上最有名的菜色,我對廚藝還是略通一二…”
山羊頭一開腔就進入了狀態,愛麗絲幾次想打斷都沒找到機會,而等到她意識到大事不妙的時候,為時已晚。
異常099,人偶愛麗絲小姐,在今天面對了失鄉號上除船長鄧肯之外的第二大恐怖。
而在同一時間,與他們只有一墻之隔的寢室內,鄧肯正靜靜地聽著從海圖室傳來的動靜。
他剛剛醒來,靈魂從一具遙遠的軀殼中回歸失鄉號,他并沒有聽到山羊頭與愛麗絲最開始的談話,但他聽到了那幾條“船員守則”,以及關于“船長室門朝外開”的交談。
重要的情報,意料之外的收獲。
鄧肯還沒來得及將自己剛才從那幫邪教徒身上搜集的情報消化完畢,就意外聽到了山羊頭與愛麗絲之間的交談,而不管是那幾條古怪又詭異的“船員守則”,還是最后山羊頭言語中透露出的信息,對他而言都極其重要。
果然,當自己向里推開船長室大門返回“對面”的時候,山羊頭是知道的,對自己而言這一舉動是返回自己的單身公寓,但對這邊的失鄉號而言,這似乎意味著“船長暫時離開了”。
山羊頭對此沒有任何懷疑,而且將這視作鄧肯船長本身就會有的一種舉動。
所以…這艘船原本那位“真正的鄧肯船長”曾經也會推開船長室的大門,然后前往某個神秘的“世界”?而且這種事情不止一次地發生,以至于不但變成了山羊頭眼中理所當然的事情,甚至成為了失鄉號船員守則的一部分?
這個消息對鄧肯而言是好事,這意味著他之后返回“另一側”的時候不必有太多顧慮,哪怕船上增加了別的新船員,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用這種方法消失在所有人眼前,而且不必擔心有人效仿跟隨并發現自己的“秘密”。
但從另一方面,鄧肯心中卻也產生了不可避免的思慮——這與山羊頭刻意提到的那“6+1”條船員守則有關。
這些船員守則到底意味著什么?這些聽上去怪誕,危險,甚至存在矛盾之處的守則是基于什么制定的?它的某些條目聽上去是為了特意強調船長的權威,但真實的情況顯然不止如此,那些嚴格的行為限制倒更像是為了讓船上的人可以在某種危險環伺的環境中生存,為了讓船員們可以通過某種既定規則來躲避不可見的危險。
鄧肯微微皺起眉頭,他在思索著自己在這些守則中真正的位置——從守則內容判斷,他這個“船長”似乎是唯一占據最大自由與主動權的個體,他無須擔心船上“不可見的風險”,甚至他本人就是許多風險范圍的裁定者,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須是“真正的鄧肯船長”。
這正是最值得擔心的部分。
但他又突然想起了自己這段時間來在失鄉號上的探索行動,想起了自己在船艙里隨意走動的事實。
山羊頭從未提醒過自己關于船員守則的事情,他把自己當成真正的鄧肯船長來看,自己在船上行動的時候也沒有遇上過任何“詭異危險”,而且也根本不可能有第二個“船長”跳出來給自己指定什么活動限制。
從這一點看,山羊頭在“船員守則”中提到的危險對自己而言好像確實是無須在意的。
鄧肯輕輕呼了口氣,他繼續側耳傾聽著從海圖室傳來的動靜。
半分鐘后,他恨自己沒辦法關掉自己的耳朵。
垃圾話人偶和聒噪山羊頭展開了交流,后者明顯正占據著壓倒性優勢,那噼里啪啦的廢話就跟無垠海上的風浪般在海圖室中涌動著,哪怕是躲在寢室里暗中觀察的鄧肯都扛不住了。
他覺得自己得趕緊出去把那可憐的人偶小姐給救下來,缺乏社交經驗的愛麗絲顯然不是山羊頭的對手,但略作猶豫之后鄧肯還是停了下來。
他剛剛結束了一次奇妙的“靈魂旅行”,還有許多情報需要整理,更有經驗需要總結,他得搞明白剛才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搞明白這個過程是否可控——就目前看來,這種將精神投射到遠方的能力將是他今后搜集陸地情報時最好用的手段。
正常情況下,他還要擔心自己埋頭在房間里研究自己的新能力太長時間是否會引起山羊頭不必要的關注,但現在有個愛麗絲可以在外面牽扯那個聒噪貨的注意力…真是再好不過。
心中默默對人偶小姐說了聲抱歉,鄧肯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下一秒,他的表情便愣住了。
那個比懷表略大一圈的黃銅羅盤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
而他明明記得直到前不久,那羅盤還被自己緊緊握在手中!
鄧肯的眼神瞬間有些凌然,因為他發現自己完全不曾注意到手中的變化,而這種松懈疏忽的情況是在他來到這艘古怪詭異的幽靈船上之后第一次出現。
下一秒,他虛握了一下右手,一團幽綠色的火焰隨即悄然浮現在指縫間,緊接著他便從書桌后站了起來,準備利用靈體火焰和超凡事物之間的聯系來檢查整個寢室中是否有異常痕跡。
但就在起身一瞬間,鄧肯的動作卻突然停了下來,某種微妙的聯系從他心底浮現,他下意識地看向那聯系傳來的方向,在眼角的余光中,卻有幾片似真似幻的羽毛從空氣中飄落下來。
鄧肯詫異地看向羽毛飄落之處,看到一團幻影正迅速浮現、凝聚在自己眼前,不過兩三秒鐘,那幻影便凝聚成了一只雪白的…
鴿子。
失蹤的羅盤就掛在那鴿子胸口,還有一柄眼熟的黑曜石小刀靜靜躺在鴿子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