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潮濕,腐肉的腥臭,鐵鏈摩擦地面的噪聲。
許多異樣的感知涌入了鄧肯的腦海,但他一時間卻沒能成功地睜開眼睛——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被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還留在失鄉號上,然而另一部分卻被塞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軀殼,這軀殼如一臺陳舊破爛的機器般難以駕馭,紛雜混亂的感知在神經系統中橫沖直撞,又夾雜著某種遲鈍與麻木感,他嘗試睜開眼睛,活動手指,卻根本感覺不到這些對應的身體部位的存在。
這令人難受的感覺持續了好幾秒鐘,神經系統中那難言的麻木與遲鈍感才終于漸漸褪去,鄧肯感覺自己的“身體”好似從漫長的冬眠中蘇醒,并一點點恢復了活動的能力。
他終于睜開眼睛,看清了此刻自身周圍的情形。
入目之處,是一片昏昏沉沉的,仿佛地穴般的空間,有燃燒的火把插在遠處的石壁上,搖晃的火光映出了四周的可怕畫面,鄧肯看到許多人——或者說許多死去的尸體,被橫七豎八地扔在潮濕浸水的泥土與巖石間,大部分是衣衫襤褸,也有少部分身上還留著完整的衣衫。
有凝結的水滴從洞穴頂部滴落,遠處還依稀可以聽到仿佛地下河或排水道中污水流淌的聲音,而那鐵鏈摩擦的聲響則似乎從與洞穴相連的一條甬道深處傳來,而且已經漸行漸遠。
鄧肯眨了眨眼,試圖搞明白發生了什么——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入目之處的是一只完全陌生且瘦弱的手掌,以及手臂處襤褸的衣衫,而之前一直被他握在手中的黃銅羅盤早已消失不見。
他又抬頭看向自己身旁,他還記得自己在那片星輝與光網中穿梭時曾瞥見一道陰影跟在自己身邊,那陰影的輪廓看上去仿佛是某種鳥類,但理所當然的,他什么都沒發現。
那道飛鳥般的陰影似乎并未隨著他一同來到現實空間。
鄧肯慢慢握了握手掌,強行壓下了心中的緊張不安,隨后嘗試著搓了搓手指。
一簇極為微弱的綠色火苗從指尖冒了出來。
不得不說,這一簇火苗現在看上去遠比鄧肯所熟悉的要弱小許多,但他仍然感覺到了一點心安,而在火苗燃燒起來的同時,他仍有些混亂的精神也微微一振,并且比剛才更加清晰地感覺到了某種…精神層面的撕裂與相連。
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另一部分精神并不在這里,他感知到了失鄉號的存在,感知到了正坐在書桌前的、手握黃銅羅盤的自身。
這種感覺非常奇妙,但鄧肯立刻便隱約意識到了現在是個什么情況:
他的精神發生了…某種投射,或者說延伸,那投射出去的一部分心智跨越了不知多遠的距離,如今鉆入了又一個陌生的軀體里面。
而在這種投射狀態下,他仍然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本體”的存在。
這一定與那個黃銅羅盤有關!難道這就是那件“異常物品”的能力?
鄧肯心中冒出一些猜想,但他并沒有讓胡思亂想占據自己太多時間。在確認自己的本體仍安然無恙,自己的精神也仍然受控,如今只是暫時進入了一個遙遠的無名軀殼之后,他已經稍稍安下心來,并準備先確認一下自己這“新身體”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首先第一點可以確定,這周圍的環境絕不是在某艘船上。
這里是陸地——是他在海上飄蕩了那么多天都沒能找到的陸地!
第二點,這處陰森的洞窟看起來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四周散落的尸體也不像是正常的“安葬”場面,自己如今占據的這副軀殼…是因為怎樣倒霉的原因才被困在這么個人間地獄里面?
鄧肯深深吸了口氣,一撐身體坐了起來——他這幅軀體此前一直倚靠在一塊大石頭上,那姿勢可說不上舒適。
而就是這一吸氣加一起身,鄧肯猛然間從身體上感覺到了一股巨大的異樣——他感覺自己吸進身體里的空氣一下子就卸了出去,某種空蕩蕩又詭異的感覺也從胸口傳來,連帶著起身的動作也發生了變形。
鄧肯詫異地低頭看了一眼,看到一個大洞。
大洞開在心臟位置,里面的東西自然已經不翼而飛,有清冷的風從里面吹過去,混雜著剛才還沒有完全散掉的、鄧肯吸進去的一口氣,并最終逸散在潮濕的空氣中。
鄧肯甚至從某個角度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背后的畫面。
“…臥槽?!”
哪怕是神經再粗大,哪怕是在失鄉號上多多少少增長了一些“世面”,鄧肯這一瞬間仍然感覺自己出了一層的冷汗,他感覺自己的雞皮疙瘩層出不窮峰巒疊翠,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而在這猛一下子的驚悚之后,他緊接著意識到的便是:自己仍然好好地站在這里,甚至尚有罵街之力。
在心臟不翼而飛、胸口破個大洞的情況下,他甚至沒有從這幅軀體上感受到任何疼痛感!
“這是…一具尸體?”
片刻之后,鄧肯已經醒過味來,他進一步搞明白了自己的狀況,并迅速冷靜下來。
占據了一具尸體的軀殼并起身活動或許并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畢竟他還有一艘可以自己航行的幽靈船和一個能把人聒噪到腦漿沸騰的木頭山羊大副,最近還認識了一個能夠分頭行動、擅長在無垠海上乘風破浪的詛咒人偶,這幾樣哪個不比“死人在說話”要驚悚點?
好歹他現在只是失去了心臟,愛麗絲的腦袋還經常不在脖子上面呢…
腦海里轉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鄧肯以讓自己的驚訝的速度恢復了鎮定,隨后他確認了一下自己如今這幅軀體的活動情況,又稍稍適應了一下胸口異樣帶來的動作走形,這才邁步走向那些被拋在洞穴中的尸體們。
“果然…”
鄧肯看著第一個尸體,在看到對方胸口那駭人的空洞之后感覺并不意外。
那是一個面容憔悴衣衫襤褸的中年人,看起來仿佛是路邊的乞丐,他已經死去多時,但怒目而睜的模樣仍然傳達著他在臨終那一刻的掙扎和絕望。
鄧肯繼續向前走去,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失去心臟的尸體,他們凄慘地倒在冰冷的石頭上,其中只有兩個例外——那兩個人的頭部有著猙獰的創口,似乎是猛力撞擊在石頭上并當場斃命的結果。
鄧肯不禁產生了一些聯想——或許,這是兩個在面對剜心之苦前便自我了斷的人。
說實話,這洞穴里的東西對普通人而言有點刺激過頭了,哪怕是鄧肯這么一圈檢查下來也感覺有些吃不消,以至于他在查看過所有尸體的情況之后不得不在一處較遠的地方找到一塊比較干凈的石頭坐了下來,一點點整理著自己的狀態,并在冷靜下來的過程中推測著這一切的真相。
顯而易見,這是駭人聽聞的謀殺——但從那過于冷酷又統一的殺戮方式來看,這似乎又不僅僅是謀殺,更透露著某種邪惡的…儀式感。
鄧肯再度召出那靈體火焰,感受著自己與“本體”之間的聯系,他知道自己隨時可以切斷這種“投射狀態”,回到安全的失鄉號上。
但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搞明白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哪怕僅僅是為了掌握一些關于陸地的情報。
鄧肯呼了口氣,感受著胸口漏風的感覺,從暫時休息的大石頭上起身站了起來,他看向洞穴深處的那條甬道,記起之前鐵鏈摩擦的聲音就是從那邊傳來。
這處地下空間不只有尸體,還有別的人在活動,那些能夠在這可怕的地方自由活動的人…應該能給他一些答案。
貿然闖過去查看情況當然不怎么安全,但鄧肯并不在意——
反正自己現在心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