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鑫并不清楚現在張一謀的團隊工作進展到哪一步了,也不知道對方找自己聊什么。
可看著那越來越近的會議室,心里還是挺激動的。
因為他抱的心態就是“哪怕只貢獻了一份力量,那也值得”的心態。
而于珍也沒多言,只是快到門口了,來了一句:
“別緊張,這會兒也沒什么外人,大家都去午休了。”
“嗯,好。”
點頭答應的功夫,許鑫已經在會議室里看到了正埋頭吃飯的張一謀,以及旁邊的三個人。
一個,是…年紀看起來和于老師差不多大的女人,那天在會議室里出現過,但不知道具體的名字。
一個是頭發有些長,人也顯得瘦瘦的,看起來就是知識分子的中年人。
而最后一個,則穿著軍綠色的襯衣,頭發打理的一絲不茍,但眼神卻很溫和的中年人。
在加上張一謀,會議室里一共就這四個人。
許鑫還不知道這些人的身份,可于珍的腳步卻一頓…
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這個學生認不認識這些人,于珍不知道。
可她卻是清楚的。
王朝歌、張一謀就不說了。
剩下這兩位,那位穿軍綠色襯衣的,是組委里面委任的開閉幕式副導演張武。(注1)
這位的來頭不小,根正苗紅。
而另一個人,則是這次鐵三角創意團隊的另一位核心成員,同樣是《印象》系列這個國家旅游對外宣傳王牌實景演出的總導演之一,張一謀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范越。
這兩位怎么忽然來了?
不是去休息了么?
一抹擔憂涌上心頭。
而就在她思考要不要先替自己學生介紹一下關系時…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許鑫已經禮貌鞠躬,進行了自我介紹:
“四位導演、老師好,我是許鑫,北影導演系05級的學生。很榮幸今天能見到各位老師,請多多指教。”
除了王朝歌禮貌的沖他微笑點頭外,其他倆人的目光都盯著他。
但看不出來任何情緒。
其實想想也對…都是老油條,先不說能耐,就光是這份養氣的功夫就足夠許鑫學了。
而這時,張一謀放下了筷子,手一指對面的座位:
“小許是吧,先坐,坐下來說。”
接著才重新拿起筷子繼續扒拉碗里的面條。
“謝謝張導。”
許鑫禮貌回應,然后先拉開了一把椅子,讓開了身位。
等于珍落座后,自己才坐到了一邊。
然后…
依舊沒人說話。
只有張一謀,捧著碗把那份面條最后一口呼嚕呼嚕吃光后,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
沖著許鑫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道:
“這幾張草圖,是你畫的?”
他一指會議室頭里的黑板。
許鑫這才發現,自己的那幾張草圖已經被吸鐵石貼在了黑板上。
他直接點頭:
“嗯,是的,張導,那天晚上我送于老師過來后,有幸旁聽了一會兒。心里有些想法,見旁邊有著一沓稿紙,就給畫下來了心中的一些想法,留了下來。”
隨著他的話語,其他幾個人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幾張稿紙上面。
忽然,張一謀直接問道:
“能去做個說明么?”
于珍心里又咯噔一下。
可她這會兒也不好插嘴,只能看向了許鑫。
許鑫也有些愣神,看著雙眸凝視著自己的中年人。
對方并沒有什么挑釁或者不信這圖是自己畫的之類的,仿佛就像是讓自己拿著自己的作品去做一下理念闡述說明,僅此而已。
再無其他。
于是。
許鑫點點頭:
“好。”
“嗯,那咱們都坐近點。”
聽到他答應,張一謀直接起身。
他發話,眾人就得聽。
于是,幾個人就擠在了挨著黑板最近的地方。
而許鑫則站在了黑板前。
他看到了于老師眼里的那一抹擔憂。
實話實說…他這會兒心跳跳的也挺快的。
但更多的是一種興奮。
他不清楚除了張導外,其他人是什么來頭。
也不用清楚。
用那位制片人馬導的話來講,祖國的利益高于一切!而一切的身份、名望、地位在祖國的利益面前,都不值一提!
而現在,他擁有了一次為這場偉大事業添磚加瓦的機會…
說句粗話:
“我管逑你們是誰!?”
我只需要貢獻出來我的力量,哪怕只是理念,都夠了。
于是…
所有人都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呼吸。
“呼…”
目光落在這個臉上還帶著幾分緊張的年輕人身上,還來不及審視,忽然就見他左右看了看,接著抓起了黑板下面的一根記號筆。
接著,挺直了腰桿,沖著幾人禮貌點頭:
“那我就先和幾位老師說一下我的理念…就首先從鳥巢的名字開始吧。”
他一指那被畫上了“X”印記的字跡。
“在我的概念里,當聽到張導希望將鳥巢改成鳳巢時,就在思考這樣做是否合適。于是,我列舉出來了“鳳凰”相關的一些寓意在。比如吉祥如意、寓意著咱們國家浴火重生的隱喻之類的。但后來和“鳥巢”的寓意一對比,我便否決了它。而原因很簡單,如果放到別處,您比方說一些會議、或者地標建筑上面,突出我們國家的鳳凰文化。鳳凰,是我們的,對吧?“
他問,但沒等眾人回答,而是繼續說道:
“因為回家之后我還特別查了一下資料,資料上是說鳳凰最早出現的形象記載是在《山海經》里面,而早期的文字記載,咱們國家的著作《尚書》里面也有紀錄,大禹治水成功后舉行了一次宴會,宴會上群鳥載歌載舞,最后百鳥之王鳳凰也來慶賀。而看到這份資料,我確定了鳳凰的神話故事雖然已經在世界范圍內蔓延,但最早就是咱們國家的瑞獸。
我想,張導您的意思也是希望把這份吉祥、美好的意義闡釋出來,帶給世界。而再回到我之前說的,如果只是賦予某種我們國家的象征,那沒有問題。可我們面臨的是作為奧運會場館使用的建筑,同時承載了奧林匹克精神的場館,以及一項全人類希望用運動競爭來取代戰爭,實現和平目的大型賽事。
鳳凰,對我們而言足夠了。但是,對世界而言,不夠。我們要的,是一種大愛。一種與奧林匹克精神相契合,并且具有更高普適性的特征符號。而鳥巢、飛鳥這種在世界范圍內有著普適性的符號,從這一點來看,是要比“鳳巢”這個稱呼更加的廣闊,更加的“大”、寓意更為直白,也更加能展露出來一個國家底蘊、胸懷的名字。
而我也查過鳥巢的設計理念,確確實實,它的形態如同孕育生命的“巢”和搖籃,寄托著人類對未來的希望。所以,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在“大愛”的比較下,于人類文明這個前提下,鳳巢的吉祥與隱喻,對比“鳥巢”的博愛,后者更能展露出來我們國家為人類、為世界作出和平貢獻的包容心與責任。所以,我…個人,否定了“鳳巢”這個說法。”
許鑫在說,幾個人在聽。
張一謀聽的眉頭緊皺,露出了那種在思考時,下意識會抿起嘴,皺起眉頭捏著下巴的習慣性動作。
而范越和王朝歌卻同時微微點頭,似乎是認可了許鑫的說法。
最后,是張武。
他沒什么表示,只是從胸兜里摸出了煙盒,抽出了一支煙點燃。
至于于珍…
嗯,于老師的心放到肚子里了。
同時眼眸亮了起來。
這時,會議室門外陸陸續續來了三四個人,許鑫也喊不上名字。而這些人看起來也都一愣…納悶這個年輕人是誰。
可沒人說話,見張一謀都在聽,索性也就各自找到位置坐了下來。
而許鑫在闡述完了自己對于“鳥巢”和“鳳巢”的認知后,他又把筆尖指向了那把火炬。
“那么接下來再說說火炬…火炬的靈感,是張導說,用一只巨大的燃燒的羽毛飛過五大洲,最后點燃火炬時,火炬的火苗應該像扇子一樣唰啦一下展開…但這個概念在我看來說明的并不正確。我覺得他不應該像是扇子,而應該像是…彩帶…或者是…”
說到這,他沉默了一息的時間。
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紅旗的樣子!”
抽煙的張武下意識的挺直了身子:
“紅旗?”
“對…也不對,或者更準確的說,是那種…綢布?”
一時間找不出準確的答案。
左看看右看看,他看到了一份不知是什么的資料,直接走上前去拿過來了一頁后,幾個對折,就折出來了一個長條的形狀。
然后把手里的長條一卷,卷成了一個類似拉花彩帶,又類似雪糕筒的形狀。
“主要顏色應該是紅,紅與…白?就能突顯出那種祥云紋路的…于老師,您幫我弄一下。”
把無法一人固定的圓錐交給了于珍,隨著眾人的目光,他指著于珍手里的“火炬”繼續說道:
“我覺得張導應該就是這意思。它不是扇子,而是這種形狀。然后…比如說要點火時,這邊拉出來一根引線。火炬手手里的火炬很小,對吧?點燃引線時,一開始是很小很微弱的火苗,象征著我們人類文明那得到第一課火種開始…這樣的話在國外有普羅米修斯盜取天神火種,國內也有咱們的燧人氏,國內國外的寓意大家都懂。然后…這根引線一點點蔓延蔓延…到這個火炬的主要結構時,呼”
筆繞著圓錐飛速畫了兩圈:
“洶洶火焰在火炬的這道脊梁上,就像是舞臺上那種噴火一樣,呼呼呼呼…速度極快的一閃,最后點燃主火炬。奧運圣火象征的奧林匹克精神,與我們自己通過這種…天朝紅的顏色,與祥云紋路,這些屬于我們的文化,完美的這么一結合,讓人打眼一看…嗯!”
許鑫還沒說完,忽然,就聽張武一拍大腿:
“這就是天朝!”
許鑫頗為意外的看了對方一眼,但同樣點點頭認同的說道:
“沒錯,老師,這就是天朝!這些元素都是天朝的象征,但卻和奧林匹克精神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而這就是我通過張導的理念所想象出來的畫面,也是我為什么畫了這么一個火炬的形狀的理念。”
“這個好。一謀,這個好。”
張武似乎莫名的興奮了起來,從許鑫提出了“天朝紅、紅旗”的時候,那種興奮的心情就開始醞釀,到現在忽然爆發。
他目光里出現了一種熾熱的神采,看著張一謀:
“小許這個設計思路不錯,很不錯。你想想看,火炬那種小的火苗,一開始只是特別小的火苗,然后走走走忽然,啪!火焰沖天,沿著這彩帶的脊梁沖天而起,最后速度極快啪啪啪啪啪…點燃了火炬!這場景絕對不比巴塞羅那那個射箭點燃圣火的場景差!”
他目光灼灼,可張一謀卻依舊眉頭緊皺。
并沒給出任何回應。
而王朝歌只是看了一眼張一謀,就知道老朋友這會兒肯定思想已經沉浸進去了。
在沒得到一個清晰的思路前,他肯定是不會開口的。
于是沖著許鑫微笑著說道:
“繼續,你先說,張導現在正在想,沒事,你說你的,他能跟得上。”
“嗯,好。”
許鑫點點頭,回到了黑板處:
“那么在來說說我對小火炬的思路,其實小火炬的思路我想的就相對簡單了,主要我是陜西人…”
“嗯?”
張武和張一謀同時露出了詫異的模樣。
許鑫沒多想,繼續說道:
“從小我就經常能看到祥云紋路。然后那天張導說咱們文明的象征,四大發明?筆墨紙硯這些,我就順著主火炬的思路,覺著紅色,是咱們的顏色。在搭配祥云紋路,這樣設計至少我想著是挺舒服的。吉祥如意的紋路,和紅色都是能代表咱們的文化象征…所以,我就覺得這么樣…挺好看的,就給畫出來了,就這么簡單。”
說到這,他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設計理念太單純了,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
“當時…我真沒想太多。但…也不太認同當時有一位老師說的弄條龍到上面…覺得太俗了,就這么來了。嗯…那我在來說說這張。“
他把筆指向了畫著日晷的那張圖,眼神亮了起來:
“首先,我覺得張導這個創意特別棒,時間,是一種概念,他不是具體一成不變的某種東西或者是計量單位。而古老的日晷這個點子,我特別喜歡,尤其是張導強調的日晷的出現,當時場內的燈光應該具有黃土地的那種厚重感…我真的特別喜歡!就一想起來渾身都起雞皮疙瘩那種。但有一點我是不太贊成的…那就是真的設置一個巨大的日晷!”
他搖搖頭:
“我不是學建筑的,但也明白要考慮到屋頂承重問題,以及火炬和日晷會不會沖突,喧賓奪主的問題…畢竟,咱們總不能真搞一個日晷放上面吧?到時候圣火點燃,全場燈光亮起,所有人都能看得到圣火…當然也能看到好大一個日晷在那杵著。不好看!
可也不能弄個就跟充氣堡一樣的模型…那就太山寨了。所以,我的理念是,日晷,是作為屏幕里的一種特征。然后…東邊打來一束光,或者直接在屏幕里呈現一束光打到日晷上,然后…唰!全場黑暗!只剩下日晷的圖案,接著從上面拉下來一條線,代表時間的線,不管是發光還是用…那種煙火來表達,啪啪啪啪啪…傳入到地面,昏黃厚重的燈光亮起,開幕式倒計時開始…我想著是這種可能會更合適一些。”
隨著他的描述,陸陸續續走進來的人,包括前面這幾位,所有人臉上都流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仔細一琢磨…
好像是這個道理。
日晷肯定得超比例的巨大,太小了大家也看不清楚那是什么。
可大的日晷一定會干擾到別人的視線,到時候點火的時候大家也不知道看日晷還是看火炬。
搞不好還會把日晷當成火炬…
確實有些混亂。
張武再次點點頭:
“嗯,有道理…”
這哥忽然有朝著許吹進化的趨勢。
而就在許鑫想要繼續說下一張圖的時候,忽然聽張一謀來了一句:
“那你覺著用時間作為一個符號,來作為主軸定義這場開幕式,怎么樣?”
“呃…”
許鑫一愣。
露出了思考的神色。
不過他思考的速度很快,幾秒鐘的時間,看著張一謀反問道:
“張導,五千年的文明,濃縮到一場開幕式里,真的能做到嗎?”
張一謀頗為意外…顯然他詫異這孩子竟然一下能把“時間”定義到國家的五千年文明上來。但話也不慢,說道:
“…做不做得到另說,你既然認同日晷這個時間符號,那么用來貼近歷史不覺得更好么?”
“好是好…但是…”
許鑫猶豫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
“我覺得會很亂!也不夠博愛。要真去看五千年文明,對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家感興趣的話,我不如去看書,看歷史。這和奧運會的主題有些不挨著。我們是要展露我們自己不假,但一切的一切,不應該繞開奧運精神這個大命題。所以,我…覺得…”
看著那雙瞧不出喜怒的眼神,許鑫再次猶豫。
可這種猶豫立刻又被另一種情緒所取代。
于是,他的眼神愈發堅定,堅定無比:
“如果只展露五千年文明,那這場開幕式就像是…或者說,最多,只是一出大型的舞臺劇。它是偏離奧運精神的,而觀眾的反應如何我不清楚,但至少在我這…我反對!因為,我們這個國家…民族,乃至文明,可以表現的東西,更多!”
不是什么特立獨行,也不是什么初生牛犢不怕虎。
他這么說的原因很簡單。
只是想給出自己所有的觀點!
幫助這場開幕式做到最大程度符合大家心中的預期!
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拿捏取舍。
因為…
祖國的利益,高于一切!
(注1:奧運會相關劇情的人物名字,一定有一些是對不上號的。至于原因…嗯,懂得都懂就行,以后不再解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