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湖湖底的金芒纏繞,化為一尾尾游魚。
顧南風沉默地看著眼前老者。
光明神座所說出的這些話,實在出乎了他的意料,以至于他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怎么,你不希望聯姻?”
老者笑著開口。
“怎么會呢?”
顧南風搖了搖頭,道:“只是晚輩很清楚,顧氏與光明城之間的聯姻,沒有那么簡單。看起來這似乎只是二人之事,但卻絕不僅是二人之事。”
聯姻,并不只是意味著他和孟西洲可以修成正果。
顧南風知道,他和孟西洲之間有太多的阻礙。
正是因為孟西洲是未來神殿之主,自己又是顧氏家主,所以才有這么多困難。
他的背后就是顧家,長野。
一旦選擇和光明城進行聯姻…那么和中央城的結盟該怎么算?已經分化完成的兩大陣營又該怎么辦?
“如今的兩大陣營…只會消耗五洲的內部力量。”
光明神座輕聲道:“冰海遺跡那樣的慘案,難道你還想看到第二次發生嗎?如果西洲和源之塔選擇報復,那么下一次遭受重創的,就會是長野,是中央城。”
顧南風親自經歷過了冰海遺跡的災難。
那件事情,他沒什么可說的。
冰海深處究竟發生了什么,神座也不知道,他即便說出那一日的真相,神座也未必會相信。
但有一點,光明神座說得很對。
五洲局勢越來越緊張,兩大陣營的徹底分化,以及風暴教會的入伙,已經讓局勢緊繃到了極點。
“我不希望看到慘案,也不希望看到五洲內部掀起戰爭。”
顧南風坦誠道:“只是有些事情,我無可奈何。”
別說他只是顧家少主。
就算他成了白術先生,這種時代的洪流,也沒有辦法以一己之力阻止。
“所以你更應該做些什么。”
光明神座道:“神戰爆發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我會死,白術難道就不會么?”
“您的態度讓我懷疑…在過往的這些年里,長野所面臨的‘敵人’到底是誰。”
顧南風客氣地回應道:“如果您真如此刻表現地這么熱愛和平,那么為什么這個世界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為什么長野會揪出一整條的‘光明城暗線’?北洲邊陲能查出數百個蟄淺多年的暗子?”
光明神座短暫沉默了一下。
老者道:“我今日本意不是與你爭辯對錯,我只是希望顧氏能多考慮一種可能。這種可能對你好,對光明城也好。”
顧南風道:“我當然愿意與孟西洲聯姻合璧,但如果代價是就此消除光明城對東洲所做的‘罪孽’…抱歉,我沒有辦法答應這種事情。因為我沒有資格,替清冢死去的那些人們,去原諒高尛犯下的錯。”
就在前不久,烏托背叛東洲,殺死了裁決所內部的一只精銳小隊。
西洲埋下的暗子,這些年做了許多“竊運之事”。
兩大陣營分化之后。
大洲之間的這些債務,恩怨,便已經算不清楚了。
這些賬,看似算在高尛頭上。
但不可忽視的是,高尛背后…便是光明神座。
顧南風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那就是他也無法替清冢的人,原諒光明神座的“冷漠”。
他當年在大都最危機的時刻,來光明城求一塊信物紋章。
當年的那枚信物紋章,幫助大都解決了“酒神座”的使徒危機。
他本以為,光明神座是慷慨相助。
可很久之后,顧南風才意識到不對…他沒想到神殿早就盯上了宋慈的不死者身份!
宋慈因為自己帶來的信物紋章,從而錯誤沾染了光明信仰。如果去到光明城,很可能就會遭遇不測,即便留在長野,也失去了登頂至高的機會。
因為自己的錯誤。
導致宋慈失去了成為白術先生使徒的機會。
這幾年來,他一直心存愧疚。
很久之前,顧南風曾無比相信“光明之名”,因為顧長志先生是東洲的英雄,而光明神座則是顧長志先生最敬重的老師。
這樣的人物,一定也是了不起的英雄吧?
后來他發現自己錯了。
只是有些錯誤,是沒有辦法彌補的。
顧南風無法彌補宋慈,哪怕宋慈說他不在乎…可他不能不在乎。
“你對我,似乎頗有怨念啊。”
光明神座輕輕嘆了口氣。
他認真說道:“如果我跟你說,我快要死了,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對生前那些錯誤的‘救贖’…你會相信么?”
顧南風怔住了。
“一個人的一生,會做許許多多的事情…這些事情,有對,有錯。。”
光明神座緩緩說道:“沒有人能一輩子只做正確的選擇,這些事情的對錯,自會有后世之人去評說。我先前選擇在紅湖彼岸當一位‘看客’,導致了如今的兩大陣營,如今我想在臨終之前,力所能及地做一些彌補,至少可以避免‘神戰’的爆發,讓更多人活下來。”
顧南風的眼神變得復雜起來。
“之所以今日向你提出‘聯姻’的事情。”
“因為再過一段時間,我就會向五洲宣布光明火種的繼承者。”
老者輕聲道:“孟西洲會繼承整座神殿,一旦她成為‘火種主人’,顧氏想要聯姻,就沒那么簡單了。”
如果光明神女,成為下一任神座。
那么他該如何自處?
在這樣激烈動蕩的局勢之下,顧南風的“顧氏家主”,與“光明神座”相比,便顯得無足輕重了,二者的重量再也無法均衡。
北洲的那位女皇終生未嫁,一方面是五洲范圍內沒有她看得上眼的男人。
另外一個原因。
誰配得上她?
火種繼承者所要背負的重量,不是凡俗可以分擔的。
聯姻在這個時刻便失去了意義。
顧南風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光明火種,是她應得的。”
“如果我死去,孟西洲成為神殿主人…那么西洲和長野的關系,還有什么地方是不可修補的呢?”
老者微微歪斜頭顱,微笑說道:“孟西洲和你一樣,對我心存怨念,我放任高尛所做的那些事情,一樣傷害到了她…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也是神殿這些年所作所為的受害者,不要忘了,她昨天還被關在秘牢之中,整整六年。”
這句話讓顧南風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湖,重新生出了萬千漣漪。
他實實在在看到了“和平”的希望。
如果神殿更換主人,那么一切矛盾都可以解決。
只是他惘然地看著老者,那籠罩在輝光中的衰老身影,讓他看不真切。
光明神座的那番話,絕對不是隨口而出。
顧南風一直以為,這個老人是在放任一切…可如今他卻想到了更深更遠的一種可能,孟西洲所經歷的一切苦難,都被光明神座看在眼里,甚至這可能是老人計劃中的一部分。
只有這樣一個“完美受害者”成為神殿之主,西洲和長野之間的矛盾才有可能完美解決。
“我不明白…我還是不明白…”
顧南風喃喃道:“為什么你要這么做?”
“我已經解答過了,我快要死了。”
光明神座微笑道:“我無法修補的關系,孟西洲可以修補,而且可以完美修補…”
顧南風搖頭:“顧家在神座的意志之前,不值一提。”
“有很多事情,是神也無法辦到的啊。”
光明神座輕嘆道:“如果顧氏愿意和光明城合流,那么東洲地界的一些話,就可以由顧氏來說了。”
“等等——”
顧南風皺眉開口:“聯姻的代價是什么?你希望顧氏替你栽培信徒?”
“當然…不是。”
老者笑了笑,開門見山:“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還在意那些信仰之力干什么?”
顧南風反應很快:“所以…聯姻的確是有代價的?”
“萬事萬物都有代價。”
光明神座誠懇道:“但我并不希望你這么理解…不管這場聯姻是否成功,我都希望顧氏可以考慮在東洲地界推進‘覺醒法案’,這是我今日找你要說的第二件事,這件事情比聯姻更重要。”
顧南風死死盯住眼前的光明。
“我知道你不理解,我也知道東洲成功驅逐了‘覺醒法案’,這件事情是由你牽頭的。”
老者平靜說道:“但桑洲窟的實驗,已經證明了深海鏈接精神的穩定性,冰海的大量源質都被桑洲窟所吸引…成功覺醒的那些超凡者,避免了南洲沿岸的‘黑點’爆發,風暴教會在神座離席的時間里,沒有遭遇‘秩序破敗’的危機。這些數據已經足夠證明,覺醒實驗是可控且穩定的。”
“抱歉,覺醒法案不可能在東洲推行。”
顧南風冷冷道:“東洲人不會把命運交到深海手上。”
“全世界人都已經把命運交到深海手上了。”
站在輝光中的老者抬起雙臂,輕輕說道:“你所行走的每一寸土壤,所呼吸的每一縷空氣…都與深海密切相關。超凡者需要依靠‘精神網絡’修行,凡俗需要依靠深海來生活,所有人早就已經把命運交付出去。”
顧南風看著這莊嚴圣潔的輝光,感到了一陣灼目。
他皺起眉頭:“你…想要推行‘覺醒法案’?”
“這是唯一的選擇。”
“因為…人類的時間已經不夠了。”
輝光之中飛涌出了大量的畫面,老者指尖纏繞著億萬金芒,最終這些畫面定格凝聚…
一片巨大的,破碎的土地,映入顧南風的眼簾。
“三十年前,顧長志在舊世界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源質風暴。”
“為了阻擋這場風暴,他受了無法治愈的重傷…返回五洲之后便就此隕落。”
光明神座一字一頓道:“顧長志試圖用生命改變五洲的命運,但很可惜,他失敗了。根據深海的最新計算,這場前所未有的源質風暴,并沒有消散…十年,二十年,或許更短,或許更長,但與五洲的六百年歷史相比,這十年幾十年都只是一個小小的浪花,它注定會抵達‘終點’。”
“到那時候,所有人都將迎來不可阻擋的毀滅。”
(先發后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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