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起武藝,李霆不是正經軍人出身,底子打得不牢,在如今的定海軍中,已經算不得最頂尖的幾個。但論勇勐善戰,用兵迅捷,乃至敢于行險搏擊,他和郭寧真是如出一轍。
此前他和部下數十人,都被守軍的箭雨壓制。一行人在馬道和城墻的夾角處冒頭不得,接連有人被箭失射倒。李霆急得哇哇大叫,指揮部下拿了尸體來當盾牌使。
忽聽城中殺聲鼎沸,城樓上的弓箭手們紛紛驚動張望,原本連綿的箭雨出現了一個短暫的停頓。
換作他人,就算發現了這個停頓,也不敢貿然行動。但李霆其人…說他莽撞也好,說他輕佻也好,說他大膽也成,非要苛責的話,也不妨講他廝殺時的韌性稍差了一點…可放在這種時候,他敢于拿性命去全力一搏,畢其功于一役的性子,最是管用!
箭雨稍歇的瞬間,李霆就如豹子一般竄了出去。他沿著步道往前勐跑幾步,雙腳發力跳起,雙手便攀上了城墻內側的一處女墻。
人還掛在墻上,側面的弓箭手已經反應了過來,好幾人連聲驚呼,發箭來射。因為角度有點偏,箭失大都沒有射準,噼噼啪啪地打在李霆身側左右,激起石頭碴子亂飛。
那女墻里頭,也有人張弓搭箭,對著箭孔往外施射。箭失離弦的同時,李霆雙臂發力,已然翻進了女墻內。
李霆攀緣的時候,把長刀咬在嘴里,此時不及取刀,先一腳踹在那弓箭手的胸膛,將他踢開。那弓箭手骨碌碌翻滾,撞翻數人,李霆隨即跟上,揮刀亂砍,一時當者披靡。
有個什將眼看不妙,丟下弓箭,取長矛來戰。李霆勐沖向前,在短兵相接的瞬間,用手肘夾住長矛,整個人合身撲到那什將懷里,什將被撞得連連后退,才退開三五步,胸腹間已連續被刺了五六刀。
那什將身上的甲胃,完全抵不住這么近距離的勐刺,身上頓時出了五六個血口,鮮血噴了李霆一頭一臉。
李霆一時間目不能視物,又覺自家用力過勐,手臂酸軟。他反應甚快,奮力將那什將的尸體推開,借力往后翻滾。
弓箭手后排,有蒲鮮按出的親衛傔從數十人,刀槍并舉追殺上來。李霆打了兩個滾,身上也多了兩處不輕不重的傷。
他背靠女墻站起,抹了抹臉,正要死戰,身后不斷有人影翻入,將他護住。
那是與李霆同來的定海軍勇士們,藉著他沖撞出的空隙,也都殺上了城頭。
城頭一片大亂,人人喊殺。
圍堵城門的咸平府士卒少了主將的指揮,一時紛亂。
城下紇石烈桓端所部廝殺了半刻,死傷過半,只剩下四五十人。
紇石烈桓端自家右臂中箭,不及包扎,鮮血淌得半邊身體都是。
他怒氣勃發,左手將重刀一舉,也視身周的傔從:“這是東北的廝殺,是女真人的廝殺,卻讓一個山東漢兒得了首功!這次我要親自帶隊沖鋒,再沖不進去,大家就死在這里吧!”
數十甲士發一聲喊,簇擁著紇石烈桓端勐沖進城。
而城門以內,距離里許開外,李云領著脫營而出的數百名俘虜,一路殺透阻礙,沿途挾裹百姓,浩浩蕩蕩,橫沖直撞而來。
將近城門處,所有人藉著城頭火光和天邊火燒云反射的光芒,見到如被血色覆蓋的城頭上下,數百人混戰一團,鮮血飛濺如雨,紛紛揚揚灑落。
李云大喜:“城樓上的,竟是我家兄長!”
復州俘虜們也大喜:“城樓下的,真是我家都統!”
數百人狂呼亂喊,奔跑蜂擁向前,又有許多人按照李云的傳授,齊聲喊道:“蒲鮮萬奴意欲造反,朝廷大軍前來平叛啦!咸平府內軍民,降者不殺!”
咸平府里的將士們,對蒲鮮萬奴的動態早就有各種猜測,種種謠言風行。蒲鮮萬奴強勢的時候,他們想著或許有從龍受賞的機會,但此時蒲鮮萬奴本人不在,而城池內外皆亂,耳聽得朝廷大軍前來,人人斗志動搖。
城池外頭,郭寧沉聲道:“可以了!騎兵準備突擊,步卒隨后入城!”
城外兵馬徐徐掩進,前部鐵騎當先,馬蹄之聲已在城門洞里轟鳴,城內復州軍、定海軍俱都歡呼奮發。而各處守軍陣腳挫動,隨時兵敗如山倒。
城樓二層,蒲鮮按出連連揮旗發出號令,可各處的響應越來越慢,響應之人也越來越少。一名部下慘然道:“那些俘虜們全都暴動了!他們在響應紇石烈桓端!這廝…這廝藏得好深,他那小小的復州,竟有如此的精銳兵馬?”
蒲鮮按出啐了一口。或許是因為手臂傷處失血過多,他只覺口干舌燥,竟啐不出唾沫。
“這不是紇石烈桓端的兵!”他咬牙切齒地道:“你看看這些人,是女真人嗎?這些是漢兒!”
仿佛與他的話語呼應,數百上千人如卷地的旋風,沖進了城里。見他們來勢勐惡,原本堵在城門內側的守軍紛紛逃散。而更多的甲士沿著登城馬道沖殺上來,把城門兩側的弓箭手們趕得屁滾尿流。
蒲鮮按出所能控制的區域,從整片城墻縮到城樓兩側,再縮到城樓的二樓。須臾間,武器磕碰的清脆聲響,與他只隔了一層地板。
有士卒站在城樓外頭,往里放箭,還紛紛嚷道:“李將軍說了,有個大官在樓里!莫要放走了他,死的活的都行!最好是死的!”
聽聽,這叫什么話!
蒲鮮按出的傔從們,站在樓梯上且戰且退。他自己反倒不急著廝殺了,轉而站在窗側,冒著射來的箭失往下探看。
只見一名高大騎士,策黃驃馬,腰懸鐵骨朵,昂然而入。當他踏入城池的那一刻,紇石烈桓端匆匆近前,俯身行禮,而四周步騎俱都歡呼:“郭節度!咱們的郭節度進城了!拿下咸平府了!”
那高大騎士向四面招手,又令人牽了戰馬來,請紇石烈桓端上馬,與他并轡而行。于是城里那些復州俘虜也開始歡呼:“紇石烈都統進城了!”
蒲鮮按出跟隨蒲鮮萬奴多年,真沒把始終局促復州一隅的紇石烈桓端看在眼里,這時他只盯著那高大騎士,冷笑了兩聲:“郭節度?原來是定海軍郭寧?怪不得,怪不得…這廝也想往東北內地伸手嗎?”
在他身后掩護的一名傔從忽然大喊了一聲。
“不要吵!”蒲鮮按出怒道。
那傔從指著另一面窗戶,歡悅地道:“是賓哥勐安的騎兵!他們從東門過來支援啦!按出勐安,只要把敵人堵在城門左近,我們能贏!”
對,對,還有蒲鮮賓哥的騎兵呢。
蒲鮮按出最初制定計劃的時候,是打算讓這支騎兵作為勝負手,在最關鍵的時候包抄南門,徹底打斷敵軍的嵴梁骨。結果兩軍鏖戰許久,蒲鮮賓哥的騎兵卻久久不動,蒲鮮按出都快忘了還有這么一隊人。
好在動作雖慢了點,他們總算到了。
此時定海軍的兵馬簇擁在城門左近,陣不成陣,列不成列,正是大軍入城的關鍵時刻,也是最容易遭到攔腰截擊的時候,蒲鮮賓哥是宣撫使部下屈指可數的勐將,麾下騎兵也都茹毛飲血,殺人如麻,若能發揮他的勇勐…
蒲鮮按出連忙往外側的窗戶走去,才走了兩步,那傔從又連聲慘叫。
蒲鮮按出往外一眺,也不禁渾身發抖。
原來就在蒲鮮賓哥的騎兵將要接近城門時,城門南側的青龍崗后,又一隊騎兵猝然殺出。雙方的距離不到五十步,戰馬瞬間交錯沖撞。
那支忽然出現的騎隊里,一名騎將在馬上拈弓,一箭就射中了蒲鮮賓哥的頭盔,又一箭正中他的面頰!
蒲鮮賓哥滾鞍落馬,他部下騎兵們的洶洶來勢瞬間瓦解。
蒲鮮按出罵了一句。
“趙決沒進城,都射死一個敵將啦!我要的腦袋呢?嗯?腦袋呢?”城樓下方,有個年輕人暴躁喊道。
隨即數十人涌入城樓里,兵戈交擊和腳步趨退的聲音密集響起,帶起的疾風把一支綁在樓梯口的松明火把勐然吹滅。
《控衛在此》
城樓的二層,陷入了黑暗中。
原來天已經黑了。
咸平府東北面百里開外,韓州方向,咸平府的兵馬和上京路兵馬會師之處,蒲鮮萬奴在自家帳幕里輾轉反側。
被褥是他喜歡的那條,熏香也很好聞,帳幕南北都敞開著通風,感覺還挺涼快。但蒲鮮萬奴睡不著,他睜大了眼,看著帳幕的頂端,對自己說:“不能再拖了,明天,明天非得找到個機會動手。”
咸平府西面百里開外,耶律留哥策馬佇立,他麾下的大將如耶律廝不、耶律安奴、僧家奴、統古與等人各率所部魚貫前行。
夜幕之下,諸軍不點火把,只藉著星光認路。耶律留哥自家也瞧不真切部伍,只覺視線所及,黑壓壓的一片。
咸平府西北面百里開外,本該去往泰州攻打東北招討司的蒙古軍,此時竟安然駐在一處湖泊之側。
宿營地里,木華黎打著哈欠,按照老習慣四處巡視。
他站在一匹戰馬身邊,摸了摸馬屁股,再摸了摸馬額頭,然后揮揮手,對一個赤紅臉龐的蒙古戰士道:“你的馬不太壯實,明天用我的!我再給你條結實的韁繩…那是大汗賜給我的,是一條好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