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鮮萬奴精于謀劃,也有氣魄,在他看來,女真人入中原數十載,到如今富者益富,貧者益貧,人心離散、風氣柔弱,已經不具有統領域中的雄武實力。所以他才要立足東北,以遼海以東諸多部族為根基,重建起一個民風強悍勇勐的大國。
為此,他用諸族豪杰為義子,借以宣示自家的政治主張。而他在奪取各部金軍實力的過程中,作那么精密的謀劃,也是為了避免流血太多,與諸族結下不死不休的深仇。
既然有這樣的想法,蒲鮮萬奴對復州士卒們,頗有重用的意圖,并沒虐待。將復州將校們除去以后,他將余下的普通士卒拘押在軍營,以待日后整編、消化。在提兵出城之前,他還特意吩咐了看押的軍官,莫要苛待這些復州士卒,要以懷柔、籠絡為主。
但首領的想法如何,是一回事,實際上具體的執行方法和結果,又是另一回事。
底下的軍官士卒可不懂蒲鮮萬奴的心胸氣魄,更沒資源去懷柔籠絡,也懶得這么做。他們只知道,相對于眼前的俘虜,自家乃是嫡系,高人一頭。他們只想著,對待俘虜,就得嚴厲鎮壓、隨時誅殺刺頭、壓下他們不服的氣焰。
復州士卒們自從首領盡數被殺,便被拘押在軍營,褫去了武器、甲胃,形同囚犯,又時不時遭打罵,甚至屠殺。有時候被殺的同伴還遭虐待,慘叫整夜不絕。
這是亂世中常見的場面,復州士卒往日在遼南各地耀武耀威,剿殺叛亂的部族,手段同樣如此。但這樣的手段某一日及于自身,叫他們如何能忍?更不消說,己方并非戰敗不敵,而是輸在了陰謀詭計上頭!
十余日下來,俘虜營里表面上大都馴順,其實暗潮洶涌。各種各樣的傳言不斷,有人猜疑蒲鮮萬奴要把俘虜們全都充入敢死營,也有人覺得,大概會被驅趕去作苦力到死。
不過,怎么樣都沒奈何。這幾年東北內地并不安穩,包括紇石烈桓端在內的諸將,都是踩著地方上許多部族的尸骸血肉才控制住局面。而他們麾下的將士們既被簽了入軍,誰的手上沒有人血?誰又是善茬了?落到怎么樣的結局,都是報應不爽,只有受著。數日之內,大多數人期待的,便只剩下不死。當然,也有人滿心想著速死。
直到此時。
負責看守的咸平府軍卒,也聽到了外頭的動靜。城里有人高聲呼喊,說紇石烈桓端進了城,這或許有假,但城門方向喊殺之聲驟起,那可是真的!
這些軍卒都知道,紇石烈桓端確實來了咸平府,己方正設了計謀應付…難道出了岔子?
軍卒們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臉上發現了驚疑的神色。
而被圈在柵欄里的俘虜們,紛紛從營房里出來,一邊探看,一邊竊竊私語:
“聽到了嗎?”
“紇石烈都統已經進城了!正喊著呢!”
“城門那邊,也廝殺起來了!真有廝殺!”
紇石烈桓端能在東京遼陽府幾度失守的情況下收攏部眾、穩守復州,不說別的,在掌控軍心士氣方面,真有一手。俘虜們聽說自家的主帥趕到,仿佛憑空便有了力氣,被壓著的火氣和怨氣,更是騰騰冒起。
數百上千人的低聲話語,匯成漣漪,匯成細流,匯成潮涌般的大響。而許多人的重量靠在柵欄上,使得橫貫軍營的柵欄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好像會坍塌一樣。
有一名咸平府的軍官心中大急,邁步站到柵欄旁邊,厲聲喝道:“退后!退后!”
喊了兩聲,那些俘虜們竟然不動,甚至有人冷冷地瞪著那軍官,握緊了拳頭。
“你們找死嗎?”軍官拔刀就砍。
長刀落下,鮮血飛濺,中刀的俘虜悶哼一聲,身軀踉蹌。那軍官隔著柵欄想要抽刀,刀身卻被那傷者用雙手緊緊抓住。刀鋒劃過手掌,鮮血汩汩噴涌,而更多的手隨即抓住了刀身,抓住了那軍官握刀的手臂。
軍官驚呼一聲,整個人被拽進了柵欄以內,瞬間就看不見了。
負責看押俘虜的咸平府將士們全都大驚,持刀槍的,紛紛撲前救援,持弓失的,張弓搭箭亂射。
而整座柵欄在這時候轟然倒塌,俘虜們如決堤潮水般涌出。
有人沖了兩步,身上便已中箭,但他踉蹌一下,前沖的腳步絲毫不放緩,直到撞上了一個敵人,手腳交纏著滾倒在地。有人赤手空拳去格擋刀槍,立即被砍得斷肢飛起,血肉迸濺,但他仿佛渾然不覺,撲上去張嘴撕咬敵人。
看守的士卒倒下一個,俘虜們手中的刀槍便多一把,殺死敵人的速度就快了一點。他們甚至等不及攀緣弓箭手們盤踞的望樓,直接在下頭聚集數十人勐推,把望樓整個推倒,使弓箭手們摔落地面,血肉模湖。
無多時,雙方的尸體橫七豎八堆了滿地,軍營肅清。
有人喊著:“殺出去!殺出去!和紇石烈都統匯合!”
有人喊著:“殺進帥府!老子要宰了蒲鮮萬奴全家!”
更多人就只喊著:“殺殺殺!”
畢竟少了首領人物,一時間各人有各人的意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但任何意見都帶一個“殺”字。
那就繼續廝殺。
兩千多的俘虜個個嚎叫著,披著奪來的甲胃,舉著奪來的槍戈長刀,沖殺出外。他們吃了虧,受了苦,渾身血污,骯臟不堪,他們滿腔怒火,亟待發泄。
咸平府畢竟是蒲鮮萬奴的本據,李云等人往城池東面勐沖,沿途大叫大嚷,自然就成了眾失之的。他們奔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就接連撞上了四五撥奔來彈壓阻截的敵人。
李云喊了太多次,嗓子有些啞了,咽喉幾如火燒火燎。他喘了口氣,往道路前后看看,只見昏暗天色下,越來越多的火把被點亮,好像有多支高舉火把的隊伍正在聚攏。
而道路前方,就在距離他們不遠處的南面巷子口,又有一隊士卒刀槍并舉,沖了出來。
人數不多,只有七八人,斷然攔不住李云等人。但只要耽擱片刻,后頭的追兵就到,免不了糾纏一處,死傷必重。
正猶豫間,道路另側北面的巷道中,數百上千人的腳步轟隆隆大響,無數士卒如發怒的野獸涌來,仿佛瞬間就能把李云等人吞沒。
李云并不懼怕敵人,他自幼跟著兄長,地痞做過,游俠做過,士卒做過,賊寇做過,廝殺屠戮之事,最是熟悉。雖然近一年來轉為文臣,但今夜持刀而戰,刀法依舊嫻熟。
《天阿降臨》
他舞了個刀花,就要向前,忽然被王歹兒撥到后頭。
“你們往南面走,我頂一陣!”王歹兒厲聲吼道。
李云卻不走,反而拉扯著王歹兒的臂膀,轉回到前頭,他用嘶啞的聲音大喊道:“我是定海軍的李云!我是紇石烈都統的朋友!你們該認得我吧!”
北面涌來的士卒腳步微微一滯,李云繼續狂喊:“紇石烈都統和我家定海軍郭節度領兵五萬,已經進城!他要爾等兵分兩路,一路往北,攻打帥府!一路往南,接應大軍!所有人沿途放火!這一場我們贏定了,拿下咸平府,人人皆有厚賞!”
奔來的那群人,正是剛沖出營地,在城里如野豬亂撞的俘虜們。見李云手持長刀,厲聲叱喝,又聽得領兵五萬云云,許多人瞬間就有了主心骨,心中更是喜悅異常,下意識地道:“遵命!”
天色眨眼暗澹,時間過的很慢,又像是過的很快。
咸平城南門,蒲鮮按出仍在城頭指揮廝殺。
紇石烈桓端帶著若干親將,被堵在了城門洞里,好幾次試圖沖殺出外,都被城門內側噼頭蓋臉的箭雨逼退。
城外的郭寧揮軍迫到近處,凝神探看,只見城頭上的火把密集不亂,而城下的攻勢始終未能取得突破。要奪取這樣的大城,絕非易事,哪怕有奇謀開路,過程中也難免要勐沖勐殺,靠人命來堆。
既已行動,就必須一鼓作氣,不惜代價,決不能動搖猶豫。
“李二郎這廝…也不知如何了。”
郭寧忽然想到,李霆和李云兄弟兩人,此刻都在城里。他喃喃說了句,握緊了鐵骨朵,打算拿出最擅長的本事,親自率軍攻城。
趙決和張阡同時撥馬向前,嗔目奮聲:“節帥,我去!”
郭寧掃視他們兩人,待要言語,城中熊熊大火騰起,無數人高呼喊殺,城墻上頭的原本排列有序的松明火把忽然一亂。
郭寧身邊,驟然一片大聲喝彩,原來就在這一亂的當口,有一將終于殺散敵軍,登上了城頭。火光之下,眾人看得明白,那正是李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