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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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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自己能夠愚蠢一些、遲鈍一些就好了。

  那一瞬間,劣者曾如此希望著。

若是他無法從被冠以「卡瑪爾瑟」之名的少女那哭泣聲中,捕捉到那種他始終無法將其置之不理的孤獨與無助;若是他沒有清晰的意識到,眼前的女孩與那個男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的話  如今的他,就能夠獲得自由了。

  他大可將眼前的少女同樣視為「卡瑪爾瑟」,隨意嘲笑卡瑪爾瑟如今的處境,慶賀著昔日仇敵之死。他甚至可以掐住對方的脖子,或是將其按在床上。

  那樣劣者的心情將會無比暢快。那將是隱忍了二十余年的大復仇,他人生的意義就此圓滿…他將不再是劣者、他將不必再是劣者。

  他也無需再背負這被詛咒的骯臟之名,他將不再是卡瑪爾瑟的兒子。二十八年過去,他終于能僅作為自己而過活了…..

  ——假如他能夠忽視掉女孩的悲傷與苦痛的話。

  但是劣者做不到。

  莫名其妙就陷于被規定好的「命運」中、被迫擁有自己寧愿從未有過的親緣、舉目望去根本沒有朋友、在任何圈子中都是局外人如今的「卡瑪爾瑟」,和當年的劣者正處于相同的處境。

  與其說她是「卡瑪爾瑟自作自受」得到的報應,倒不如說她和自己一樣都是被真正的卡瑪爾瑟所迫害的人。

  他們是同類。

  在這個世界上,或許僅此一人的同類。

  但若是承認了對方的存在也就同樣意味著劣者接受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此生此世,他也再沒有機會向那個男人復仇。他在心底念了一次又一次的詛咒,終于還是囤積在了那個他并不想回歸的童年中。

  劣者將目光從窗外收回,微微低下頭來、第一次認真打量起了少女的面容。作為自己的同類,他至少要記住對方的臉才行—一雖然他的記憶力并不算差,但他從來都不會去記憶那些不重要之人的臉。

  因為他已經撕碎了太多人。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他面前爆出血霧、崩裂血管。那是不怎么美好的死相。

  若是記憶力太好的話要么就會墮落成漠視人命的魔鬼、要么就會在午夜夢回時陷入噩夢之中。

  劣者既不想傷害他人,也不想委屈自己。所以他選擇忘卻。

  隨著他低下頭來,巨大的鹿角投射出宛如荊棘般的粗大陰影。房間中淺淡的深紅色燈光,像是透過紅酒之后看到的醉人光線。女孩的臉因此而顯出淡淡的酡紅當然,那也可能是因哭泣而被自己的淚水所灼紅。

  「拿去。」

劣者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將擦過自己嘴巴的手帕遞回去。哪怕這是自清潔手帕,并不用擔心臟污的問題。可  他也會有一種間接親吻的感覺。

  因此他將那手帕疊好并放到自己的枕頭上,將另一個枕頭上的絲綢枕巾拿了過來、交給了女孩。

  卡瑪爾瑟二世伸手接過了枕巾。她原本是坐在床邊、伏在劣者的懷中哭泣而劣者則剛剛從床上翻身坐起。

  若是她要轉過身來面對劣者的話,會扭的腰有些難受。

  所以她干脆將自己靴子用力踢掉,隨后翻身上了床、面對著面坐在劣者對面。

  隨后,她才拿著枕巾擦拭著自己的臉。并沒有任何化妝的痕跡,僅僅只是素顏便已是能稱得上是驚人的美麗這也正是她被襲名精靈選中的原因之一。

  「…我好多了。」

  說著,她揚起臉來、盡力露出開朗的笑容:「謝謝你」

  因為有些畏懼劣者那巨大的鹿角,她說著話的時候、還把自己脖子往后稍微縮了縮。

  直至此刻,劣者才第一次看清并記住了女孩的臉。

  一一那一瞬間,他就意識到了那種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那秀氣而精致的容貌,比起美麗或是成熟、而更接近「可愛」的風格。偏溫柔向的眉眼,清澈到如同浸著水的黑寶石的雙眼。

  與自己的母親近乎一模一樣。

  不客觀來說,比母親還要更加美麗。

  因為是偏向稚嫩風格的容貌,而當劣者的母親去世時、她已經快到三十歲了。懷孕又讓她的面頰微微發胖、被囚禁的生活也讓她的皮膚沒有那么柔軟白皙。但那確實是同一風格的類型。

  是劣者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殺手的那種容貌。

  于是劣者立刻就明白了過來——這也屬于卡瑪爾瑟計劃的后手。

  假如殺死他的并非是羅素,而是自己那么他恐怕就會奪舍眼前女孩的軀體、掛著他那標志性的冰冷而魔性的微笑來找自己。

  也幸好是羅素替自己打破了無限循環的命運。

  他才能夠從這種恐懼中逃離而這位無辜的少女,才能保住自己的獨立人格。不至于從劣者與他父親之間的爭斗中,作為消耗品而被獻祭。

  只是看著她的臉、與她的雙眼對視,劣者就感覺自己的目光無法從她的身上離開。

  「你叫什么名字?」

  劣者突然發問道。

  女孩一瞬間感到了些許困惑。

  她遲疑了一下:「我是…卡瑪爾瑟?」

  「我是說,你原本的名字」

  劣者認真的詢問道:「并非是作為卡瑪爾瑟。而是作為你自己你的名字是什么?」

  「那個名字,已經沒有意義了。」

  黑色長發的女孩有些落莫:「背負卡瑪爾瑟之名后,原本的人生就已經終止了。不會再有任何人會去叫那個名字,我曾經的家人、朋友也從此離我而去…哪怕我并不是完全的卡瑪爾瑟,也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我了。」

  「——不。有意義的。」

  劣者沉聲說道:「名字這種東西,只要有人去叫、就有存在的意義。

  「我不想叫卡瑪爾瑟這個名字,它總會讓我想起那個男人、光是念起心中就有憎惡與厭煩。但我知道,這并不是你的錯你也同樣是被害者。

  「若是在想起你的名字時,我心中有一絲一毫的怨恨、那便是對你的遷怒。可我又確實無法立刻忘記過去發生的一切所以我打算用另一個名字來稱呼你。

  「無論是不是過去的名字都好,請告訴我另一種稱呼你的方式。如果不愿透露過去的名字,你也可以在這里起一個名字…或者給我一個代號,都可以。」

  劣者認真的說道。

  他是一個很沉默的人。如果能做事,他就會盡量不說話。他的怒火總是積壓在心中,他的聲音因沉默而有著重量。劣者很少能一口氣說這么長的一段話,更很少會向他人解釋自己的動機。

  他如今會說這么多,完全是因為他不希望女孩誤解自己的行為。

  而聽著劣者的話,女孩微微睜大了眼。

  一瞬之間,又似乎有淚水從眼中浸出。

  她原本就是愛哭的孩子。但如今她并沒有任性的再度趴在劣者身上哭哪怕現在她已經脫鞋上了床,而劣者也一定會寬容的借她一個擁抱。

  但她并沒有這樣去做。因為她如今所擁有的知識與經驗能告訴她,凡事都應有個度…不要重復的去索要他人的同情與關心。

  于是她只是拿起枕巾,擦了擦眼睛。隨后,她抱著枕巾、低下頭陷入了自己的思考。白色的絲綢擋住了她的下半張臉,這反而讓劣者對她的眼睛看的更清楚了。

  然,他看到了女孩的視線倏忽抬起。

  「我們交換吧。」

  她將枕巾放下,抬起頭來對視著劣者:「我也不想叫你劣者、或是你的名字。你的真名中充滿了他對你的惡意,而你的代號也因此而起。那是為了踐踏你的尊嚴,為了讓他人理所當然的咒罵你、詛咒你,才會給你起的名字.你也對自己的命運感到了荒唐,才會給自己起一個那樣難聽的代號。

  「你說當你說起「卡瑪爾瑟,時、會讓你想起那個名字;那么如果我叫你劣者,也意味著你同樣生活在他的陰影之下。

  「所以,你還有其他的稱呼嗎?沒有的話,我們就互相起一個名字吧。

  「作為新的家人.…第一次見面時贈予的禮物!」

  我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的。

  劣者心想。

  他在下城區為「教父」工作時,還有著名為「噤聲」的馬甲。這是他專門用來殺人的名字.雖然他新獲得的靈能缺乏了太多攻擊性,但若是用于刺殺、威脅反而提升了不少——他原本的靈能太過強大,以至于他根本無法正常使用。

  而能夠消除自己發出的所有聲音、或是將一片區域內的聲音完全隔絕的新靈能再搭配上鹿首像任意傳送的法術,讓「噤聲」成為了一個極具威脅性的名字。

  這半年來,那些做了虧心事的大人物都畏懼著這個名字。就如同大半年前,他剛剛成為噤聲時、被教父帶著去嚇唬「皇帝」時所做的事一樣。僅僅只是悄無聲息的將信物放到對方視野死角——便能在對方無意識轉頭回來之時震懾住對方。

  反倒是「劣者」這個名字,已經只有他過去的一些熟人還會這么稱呼他了。雖然它原本就帶著一種自嘲般的自我貶斥,但如今反而洗掉了這種語義。

  但不知為何,劣者卻不想告訴女孩「噤聲」這個名字。

  并非是想要隱藏自己的身份…..

  而是在他心中,莫名有些迫不及待。

  他還記得這種情感從何而來——

  他剛加入特別執行部時,那時部長還不是翠雀。

  因為劣者從來沒有寫過字,所以那位老部長蹲在自己身邊,用他的那雙大手、握住自己的手,耐心的、一筆一劃的教授著他如何寫下自己的名字。那時,親眼看著自己筆下流淌出漂亮而流暢的花體字,他也感到了這種迫不及待…宛如新生。

  若非是想要保持自己的形象,他甚至都想要激動的抖起腿來。

  可在冷靜下來之后,他就又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

  ——他沒有上過學。

  他童年時的娛樂是屠宰惡魔,稍大一些便是拿著槍去下城區屠殺者。再大一些,他學會了抽煙之后、就開始用打火機敲碎他們的頭顱。當他扣滅火焰之時,也扣滅了他敵人們的生命之火。

  他這一生,并沒有做過什么了不得的事。或是將人殺死,或是將人打暈,或是將人活捉。

  他甚至沒有看過書。

  因為他的心始終靜不下來,永遠都是和他平靜而冰冷的面容截然相反的躁動與灼熱。

  可這時,劣者卻第一次后悔了…

  他甚至哪怕想不出一個好聽的名字或是代號。

  沉默的看著女孩,簡直就像是生氣了一樣。但他只是感到了尷尬,張開嘴之后又閉上。

  劣者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讓女孩誤解了自己的態度。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她卻比自己還要了解自己。

  「想不起來是吧。」

  她關懷而貼心的輕聲說道:「那我先來說說…我給你起的名字,如何?」

記憶上是自己的父親、自稱是自己的母親、從被那個男人  迫害的角度來說算是自己的妹妹…女孩了解劣者人生中的全部,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一切。

  看著劣者依舊保持沉默,她也完全不擔心劣者在生氣或是不愿意。

  于是她略一沉思,給出了一個新的名字。

  「就叫狼言……如何?

  「你想要讓‘卡瑪爾瑟聽到你憤怒的呼喊。但如今他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你絕望的呼號宛如草原上的狼望著月亮時發出的嚎叫。雖然你從未見過狼、也沒有見過草原,但你無疑正是離群的孤狼。

  「如今你已經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也同時失去了自己的敵人。狼不再需要痛苦而憤怒的嚎叫我希望你能夠重新獲得理智、化身為人、口吐人言。哪怕身體上成為了狼人,再也變不回去了。但至少要有人類的靈魂。」

  她專注而認真的說道:「這是我對你的祝福…」

  想必「給自己重新起一個名字」的念頭,并非是剛剛才誕生的。她早就想要這樣做了。

  作為母親,對自己的兒子起一個名字。

  一個充滿祝福、而非詛咒的名字。以此作為對他過去人生的彌補盡管這種彌補本身毫無意義。

  而劣者向來是無所謂的。

  他哪怕被稱呼為、劣者、噤聲,也只是坦然受之。在他的人生之中,比這更為苦痛的經歷要多的是。

  而且…..

  狼言、噤聲。聽起來還蠻搭的。如同鏡像一樣。

  鏡像的話….

  「就叫洛薩吧。」

  劣者突然說道。

  「.…倒過來嗎。」

  女孩立刻反應過來了,劣者是如何想的。

  卡瑪爾瑟(CAMAYSAR)若是倒過來,便是「洛薩馬可(RASYAMAC)」。后綴聽起來過于像是一個男人了,所以只保留了前半截。

  對于沒有什么文化的劣者來說,能牢牢記住那個男人的名字如何拼寫、就已經是看在那份恨意上了。

  「那以后在你面前,我就叫洛薩了。」

  洛薩笑瞇瞇的說道:「初次見面,狼言。

  「…..看在我們互相取名的份上,能叫我一聲媽媽嗎?」看著女孩迫切望向自己的、濕漉漉宛如小鹿般的雙眼。劣者有些別扭的扭過了頭,低聲說道:「之后再說吧。」

  「嗯…可是我很想聽誒。」女孩很快就再度變得活潑了起來。

  「…媽媽。」

  「你說什么?」

  「不,沒什么。」

  「我聽見了哦。」

  「你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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