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沖,而用之有弗盈也…”
以《道德經》第四章旳至高無上之理,延展而出的《和光同塵》還在李臻的腦子里如洪呂大鐘般響徹。
每一個字,都化身千萬字符,自第一字起,前進,蜿蜒、曲折、回轉…
名為“大道”的迷宮中,《道德經》第四章全篇不過寥寥四十三個字。
可在現如今李臻的腦海里,這四十三個字,就真如同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般,用文字、道理、意義豎起了一座又一座高墻。
但不需要迷惘。
在那大道迷宮亮起來的那一刻,便有一條清晰可見的道路延展其中。
那是前人已經標記好的痕跡。
可是,心神還沉浸在迷宮入口處的道人甚至沒有感覺到。
視之不見。
聞之不覺。
這自三清老君所著大道中,延展出來的世間一等一的“道理”,又豈是那么好懂的?
若無名師指點,恐怕窮極一生都無法入門。
如同珠穆朗瑪對普通人。
哪怕你看見了山。
卻一輩子無法攀登。
凡夫俗子如此。
李臻亦如此。
他只覺得自己的腦子里充滿了各種意義上的道理。
那是觀世間無窮事物變化的集合!
光為何會照亮萬物,火為何會發熱,云為何會落雨,風為何要吹拂…
無數的道理。
能感覺到只是簡簡單單的《第四章》里面,就蘊藏了無數的道理。可是,卻來不及體悟。或者說無法體悟。
他只能看到表象,可想要深究時,這個念頭剛剛浮起,下一刻就被那股龐大的道理所沖散。以至于連道士本人都沒注意到,他剛才究竟冒出了什么念頭。
可以說,他已經在這三千大道中…迷失了。
如果無人施救,那么很可能他會永遠的留在這里,留在這龐大的至理中!一直等到肉身枯敗、神念腐朽…最后…
歸于希夷。
一旁。
清晨和煦的陽光不知何時已經攀上了天空的最高點。
快到午時了。
在那些勞作的民夫中,那穿著不怎么合身衣裳的道士,已經呆呆的站在遠處一上午了。
但沒人敢上前打擾。
包括那些官員也是如此。
天知道道長是不是在修仙…
所以只能等。
把伙夫特意做出來的精細飯食用簸箕扣好,防止招致蒼蠅,然后等道長自己過來吃。
他們看不到玄素寧。
而此刻的玄素寧也沒心思看他們。
她在計算。
計算著時間。
計算著等到自己的弟子神念落盡之時,如同當年自己的師父帶領自己一般,以先行者的身份,帶領后進之人穿越那重重或者真實、或者虛妄的大道迷霧,踏上那一步與天地、共不朽的康莊大道。
便是傳承。
老師、師父、先生…為什么會存在?
便是在后進者重蹈覆轍時,
在最正確的時候,
予以最正確的指點。
前仆后繼,一代一代的把祖先的智慧加以完善、深入探索,傳承下去。
玄均觀初代觀主赤松子如此。
玄均觀九代弟子素寧亦如此。
《和光同塵》這門玄均觀的不傳之秘,
并不是什么“非有緣者不可傳”。恰恰相反,若是有人有幸到了玄均觀,
便會發現,
這本堪輿時間、窺探永恒的秘籍卷軸,
就明晃晃的擺在藏書閣的書架上。
想看?
想學?
可以。
隨便。
祖先之智傳承下來,從來都不是為了家家敝帚自珍,
各掃門前雪而留。
甚至自漢朝傳承至今,這本《和光同塵》不知多少人都看到過。
可是,除非拜入玄均觀,
成為弟子。否則,
《和光同塵》千百年來未有一人修行成功。
為何?
大道三千,
不分高下。
若不得師父指點,
門派傳承。
無論心性何等堅實,只要是人,
便會有欲。
有欲,便非無為。
難無為,那三千大道,
便如同一道天塹。
縱然一生參悟,亦難抵盡頭。
沒人帶領,
莫說參悟了,這代表時間的至理,
他們連記得都不會記得。
甚至都不會記得自己翻閱過這篇秘籍。
所以,她在看。
從那一指之后,
眼神,便一刻沒有從道人的臉龐上挪開。
看著他時而皺眉,時而恍然大悟,時而又再次恍惚…
愈看,心中愈歡喜。
不為容顏,不為氣質。
只為那一抹自己心頭的喜悅。
良才美玉?
天賦卓絕?
或許吧。
只是開心而已。
天地浩瀚。
一念而動,三千大道如同水波,
化作怒濤風暴。
而被風暴圍繞,李臻只感覺…太爽了!
就像是困在荒島上,本以為每日只能靠著掙扎求生后的閑暇來回憶美好度日的魯濱遜,忽然莫名其妙的發現了一臺有著無限電量,
無限網絡,無線資源8k屏幕100寸大電視出現在自己面前。
哪怕電視沒法和外界溝通,可是…光看著這些實時更新的電視劇、電影、新番、…這輩子就讓他住在荒島上都沒有任何問題了。
這就是他現在的感覺。
被大道擁抱,被至理環繞。
這天地的一切似乎都在自己身邊,隨時可以查閱。
哪怕他現在還沒“去查閱”,而只是看著那些“影片”的標題,就已經感覺爽到爆炸了。
光是那些電影的“封面”,就已經讓他產生了一種…仿佛自己是世界之主的既視感。
我是世界之王…嗯?
原本圍繞在他身邊飛速旋轉的風暴忽然停頓了一剎那。
可就這一剎那的時間,便是永恒。
我是誰?
我在哪?
我當世界之王…做什么?
素質三連在心頭冒出疑惑時,李臻只覺得腦海里出現了一副畫面。
他高坐于龍椅之上,群臣叩拜。
整個世界皆臣服在他的腳下。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世界因他一個念頭起,一個念頭落…
那股無與倫比的成就感登時升騰…
這就是世界之王?
好吧。
那我又是誰?
我在哪?
我是我?這叫什么答案?
我在大道之中?…我上這干嘛?我還有事呢…
哦哦,這些就是大道嗎?厲害厲害…
…不不不,不待了不待了,我得走。
不吃了不吃了,哎呀別客氣,
我真得走了,家里還有事,
就不多留了。
回家那么早干嘛?…呃…
您瞧我這記性。我得去河東!
河東…是哪?
好像是個地方吧…反正我得去一趟。我也不知道怎么去,但肯定得去。
我就這脾氣,您知道吧,心里想了,我就得做。
不不不,不留了不留了,甭客氣。我真得走…不走就不是莪了。話說我是誰來著?
…嗨,您別介意啊,腦子里亂糟糟的…反正我真得走了。
別別別,真不能留。
不去?不去不行。不去,我就不是我了。她們就認不出我了。
她們是誰?
…對啊,她們是誰來著?
嗨,不想了,您忙,回見啊。
冥冥之中,也不知道在和誰溝通,和誰說話,或者自說自話的李臻在那三千大道輪轉的一瞬中,獲得了短暫的清醒。
哪怕只是一瞬,也夠了。
面對這片迷霧,一瞬便是永恒的道人下意識的運轉起了他給天地訂立的規則。
“近世修行之徒,妄有執著,不悟妙法之真,卻怨神仙謾語,皆偽!”
“當,太乙歸真!”
金光!
無窮金光!
無窮金光自這虛無之中亮起。
它是第一束光。
也是點亮一切之光!
當光芒照耀,出現在這片黑暗之中的那一瞬!
萬物,皆生裂痕!
三千大道不及我道,去偽守初返璞歸臻!
當光芒起...
當念頭起...
金光,鋪天蓋地!
那如若迷霧一般包裹圍繞己身的道理,與那金光一遇,瞬間,他一下就想起來了…自己是誰。
我是李臻。
李臻,李守初!
我在…
當恢復清醒那一剎那,李臻忽然一愣。
這里…
是內觀星河!
他面前,環繞的是兩個約有三分之一存量的瓶子,分別是《四大名捕》與《荊軻刺秦王》。
他的左面,是四扇門。
兵、墨、陰陽、道。
而頭頂…是漫天星河!真武立于北方。
一切如常。
可是…
那是什么?
在他的感應之中,星河之中,流蕩著一股極為晦澀的氣機。
可這內觀之中,一切之物的意志都是按照李臻自己的意志來運行的。
當他想搞清楚那晦澀的氣機是什么時…
差不多了。
玄素寧看著臉上已經開始出現慘白,豆大的汗珠如同雨落的道人,心中明白,對方神念已經枯竭。
直面大道的時間…已經足夠久了。
也該明白,道有三千,只取其一的道理了。
這時,應是對方面對天地至理最為迷惘之時。
也應該是老師撥開云霧,帶領弟子得見光明之刻!
想到這,她的雙眸忽然泛起了白光。
如果有人能看見,會發現…此時此刻的二人身邊,有種尤為古怪的不協調之感。
說不上來哪里不協調。
可怎么看,怎么感覺古怪。
她,要開始于時間長河之中躍動,帶領弟子脫離大道,踏入其中!
伸手。
化指!
該蘇醒了!
“守…”
當她手指再次點向道人靈臺,口中喊出那振聾發聵的“守初,醒來”之言時!
忽然,僅僅在這一剎!
那股抽象的時間流速之中,玄素寧的眼眸白光中瞬間出現了一抹不解,疑惑,迷惘…以及連她自己都沒又發現的緊張與擔憂。
情況…不對!
瞬息之中,跳出時間的道人心頭剛剛冒出這個念頭那一刻…
在她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弟子額頭那一剎!
時間…變慢了!
不是她。
時間,遵循著另外一種意志…
變慢了!
而跳出時間的道人察覺不對后,雙眸白光大作!
頃刻之間,那股意志便被碾壓。
猶如星星之火對烈日紅陽。
轉瞬不到,便被碾壓殆盡。
可是,也就在這一瞬間…
“嗡!!!”
金光,出現在道人周身。
她的手指上,傳來了一股不停消泯著一切,把一切“歸零”的力量。
還炁本真。
消融一切。
可這股力量對于她來講,沒什么作用。
當她跳出時間那一剎那,世間的法則,對她已經無用。
可也就是這一剎那…
女道人眼中白光盡消。
雙眸中爆發出了罕見的驚駭之情!
手指,被一股溫暖所包裹。
是道人的手。
是男人的掌心。
不知何時,伸手捏住了女道人點來的劍指,道人的臉上還帶著剛剛出現的“苦笑”。
因為時間的流速抽象,玄素寧在驚駭之中可以無比清楚的看到他臉上因為做出苦笑的表情,而一點點律動的肌肉。
緩慢無比。
可他的聲音,卻透過了那重重時間的阻隔,充滿了苦笑味道的在耳邊響起:
“你…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