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天氣漸暖,逐漸旳,清淤的隊伍工作時間也被拉長了。
按照后世的說法,早上九點多一些,吃過早飯的民夫們便開始了今日的工作。
岸邊火堆架起,為那些一會要從水下上來的人烤火之用。
其他的人同樣按部就班的,在監工的指引下開始做自己分內的工作。
今日,嵩縣河段的河道就能清理完畢了,然后隊伍要分出來一撥人去下一段造屋、選地、采石。
就和前些天一樣,沒什么不同的。
如果說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在眾人忙碌時,有個穿著松垮衣裳的道人會站在遠處觀瞧了吧。
不過…看就看吧,沒什么影響。
那睡了兩天的道長據說是那位仙長的弟子,肯定有大能耐,好生供著就行。
他們在勞作,李臻在看。
旁邊還跟著一個外人看不到的玄素寧。
自家高功的本事,李臻已經領教過了。種種手段等閑人別說看了,想都想不明白。
此刻,他看著那些活動了身子便下水的民夫,略微搖了搖頭:
“這水…還是太冷了些。”
一旁重新化作不食煙火老神仙的女道人點頭:
“嗯。但下去一次后,活動開了,便不冷了。”
聽到這話,李臻猶豫了一下,問道:
“老師,這一個月…沒出什么事吧?”
“比如說?”
看著對方那在光影斑斕中映照下顯得萬物失色的容顏,李臻問道:
“比如…傷亡。”
“傷了。”
當看到玄素寧點頭時,李臻下意識的舒了一口氣。
果然,辦事靠譜。
這種危險的工作竟然只受了傷…
可念頭起來還未消退,就又聽到了一句:
“也死了。”
他的臉色頓時一僵。
而仿佛猜到了弟子心中所想,女道人眼底閃過了一絲悲憫:
“守初,你需明白,奪陰陽生死之造化,終究是仙人所為之事。有人溺水,我可救。有人凍僵,我可救。可風寒內熱、山石崩塌、川流漩渦…命數如此,我也沒有辦法。只能說盡力而為,
問心無愧。”
李臻無言。
他知道對方沒有說謊。
雖然他依舊對那“命數”之說嗤之以鼻,
但一個月跑完了兩郡耕地的他自然明白對方這話語的意思。
就如同他前段時間在商洛。
那片耕地旁有幾顆老樹,
遣護法耕地時,雖然神念鋪就,可因為操心田壟整齊之事,
他沒有注意到樹上的那一窩鳥蛋。
鳥窩不知道怎么就掉在了地上,剛好,
李老頭耕地時,
遇到地里有青石攔路。
對于這種情況,
本著一勞永逸的方法,李臻都是一路莽過去的。
石頭,
對他來說和碎渣差不多,可對那些農民來講,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崩碎一把鋤頭。
所以,
李老六莽了過去。
而崩飛的石頭剛好有兩塊砸到了鳥窩上。
等他發現時,
三顆蛋已經全碎了。
他清楚的記得,
當自己在那農婦下跪叩頭的感激聲中離開時,
那樹上兩只伯勞鳥那凄厲的叫聲。
石頭、鋤頭、鳥蛋…在他摻和了一腳的因果下,成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結局。
為了讓農民不會遭遇鋤頭崩壞,
他碎了石頭,可卻讓一窩即將迎來新生的小鳥胎死腹中,也讓一對伯勞組建的家庭支離破碎…
站在人的角度,
沒什么錯的。
可站在鳥的角度,這何嘗不是一種上位者隨手降臨的滅頂之災?
他不認同玄素寧的宿命論。
可是…當通過了這件事,
發現他就算能鋪就一百二十步的神念,也無法做到面面俱到時,
經歷過一輪生死的道人就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世事無常。
大腸包不包小腸不重要。
重要的是明白了什么叫做無妄之災。
所以,他沉默。
不是說他認同對方說得對。
而是明白…站在這種立場下,
他無法去苛責半分對方。
于是,想了想,他說道:
“老師盡力了。罪不在此。”
不知為何,聽到這話后的女道人眼波流轉,落在了道人那紫紅逐漸褪去的臉上。
停留了一息,再次看向了遠方。
氣氛陷入了一種沉默。
接著,遠方開始搬運木梁的號子聲起。
號子沒什么文字,
這時代的歌曲也還在萌芽。
眾人只是在抬起、搬運木梁石塊時,順從胸腔之音,在一人的引領下,呼嗬而出:
“喲!喝!”
“嘿!!!!”
“喲!喝!”
“嘿!!!!”
隨著號子,
一塊又一塊的石塊被丟進了水中,開始于淺水處分割河道。
玄素寧看著那群已經有人赤膊而作的漢子,并沒有覺得什么男女有別。她是方外人,不沾世俗,男女無別。
甚至那些充斥著雄性荷爾蒙的氣息也無法擾動心智半分。
在觀瞧時,她問道:
“守初。”
“弟子在。”
“與我講講你這個月都做了什么吧。”
“…好。”
組織了一下語言,李臻開始緩緩講述:
“我與老師分別后,直奔商縣…”
“真武顯圣后,世人卻以恨意觀你?”
“…嗯。”
“為何?”
“一開始我也不太懂,后來…我聽克明解釋了才明白,那日我在伊闕請下真武法身,接著那只妖便死了。在旁人來看,真武蕩魔大帝下凡,蕩殺了那猾褢之妖,才惹的龍脈被污,才有了這場徭役…”
“荒唐!那猾褢之妖與你何干!你…”
“但這是最容易被接受的答案了,
對吧?”
聽到弟子的話語,
女道人不知何時眉頭已經完全皺了起來:
“可曾解釋?”
“未曾。”
“為何不解釋!”
“解釋什么?難道解釋清楚那妖不是真武蕩殺的,
而是莫名而死,
恐江山不詳、社稷不穩?讓這些本就深陷徭役的家庭里,那些留守之人每日人心惶惶?”
扭頭看了一眼滿眼不悅的女道人,李臻笑著露出了一口白牙:
“所以,便不解釋了吧。就當是我做的唄…”
他說的豁達。
可也正是因為聽懂了這份豁達,女道人才忍不住又問道:
“那照你這么說,既然顯圣無用,那就只能請出皇后娘娘懿旨了。可曾說的分明?”
“沒有。那商縣縣令尸位素餐,在加上又認識了克明,從順陽開始我便再也動過用懿旨下令之念。”
“為何?”
“因為啊…”
從那群漢子身上把目光挪到了在這風和日麗的天氣下靜靜流淌的伊水之上,道人搖頭:
“這件事,是我自己要做的,與皇家無關。我可以允許別人誤會我,覺得是我造就了這場六萬人兩郡地一條河的荒唐徭役。但是,我不允許別人把和他們關系一點都沒有,純粹是發自我心中愿景的心意,化作自己的功勞。有些事…我可以不在乎,可以不要,但我不開口,他們不能搶!“
“那這次那兩郡之地可都知道你了?”
“不知道。”
這下,玄素寧的眼神已經不能用驚訝來形容了。
罕見的,女道人的口中之言里,有了一絲欲念。
非情欲,非物欲。
為可惜,為遺憾。
“不知道?”
她問道。
但道人依舊跟什么都沒聽出來一樣,聳肩,眼神隨意:
“嗯,我又沒留名字。”
“一個都沒留?”
“嗯。”
“那…這次算什么?”
“神仙顯靈。”
沉默片刻,盯著弟子,這輩子第一次為人師表的女道人認真的問道:
“可后悔?”
這話出口后,反倒是李臻有些納悶的扭過了頭。
“為何要后悔?”
觀之。
年輕的道人眼神清澈,坦坦蕩蕩。
看的莫說旁人了,連玄素寧自己都覺得,那眼神中的光輝是何等的耀眼…
以至于天上的日頭普撒下的光芒,此刻與他相比,都黯然失色。
明明是人非道。
此刻卻見之如風,觀之如霞。
她忽然靈臺一陣恍惚。
這陣恍惚來的無有根由,甚至本不應該出現。
以她之境界,就算天地崩于前,本該也坦然處之。天花亂墜,也應目視自明。
可是,偏偏,她出現了一抹恍惚。
恍惚中,她依稀想起了兒時師父教她讀的《莊子》之言:
“通于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
那本應該是圣人掌握了事物的根本規律,不管做什么事都可以通達圓滿。大公無私,心懷天下,沒有任何個人的索求,以至于連鬼神聽聞都佩服的境界。
當時,她問過師父這句話的含義。
得到了解釋后,又問師父這真的是人能達到的境界么?
依稀記得,師父臉上充滿了矛盾,思慮許久后搖頭:
“人,能做到。可能做到那一刻,便已脫離了身而為人的范疇。”
所以,它應該是矛盾的。
甚至是不應該存世,只存在于虛無縹緲中的一種境界。
可偏偏,她現在…
好像看到了。
或者說,從一開始,他便在做。
只是…自己才剛剛看到而已。
沉默之中,呼嗬的號子響徹河岸。
道人在觀天地,有人再觀他。
觀之如玉,愈見心喜。
“守初。”
忍不住言語,得見道人回眸。
女子平聲坦言:
“今日起,與我一同修持《和光同塵》之法,以參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