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中,李嗣、何司平、李昂三人坐在石桌旁,喝著茶水。
在朝廷與民間的風評中,李嗣是位優秀的皇子,仁善,寬容,體恤民情——對于百姓而言,不滋擾民生、不縱容手下的人肆意妄為,就算合格了。
不過,風評中有一點沒被提及——李嗣還是個十足的話癆。
“日升你也喜歡喝渠江薄片?渠江是個好地方,雖然我沒有去過,但我有位老師是潭州渠江人。他跟我說過,那里多云、多雨、多霧。經常會出現高空陽光燦爛,山頂云霧翻騰,山下細雨如絲,室內暗淡無光的奇景,每到春天衣物便會發霉...”
“說到發霉,我聽說河北道有種叫做烏米的東西。那不是米,是長在高粱、黍谷上的發霉物。尚未長成的時候,可以食用,味道鮮嫩。。但看學宮刊物上說,對土壤有害,一旦發現要盡早鏟除,否則土壤會肥力衰減,持續數年...”
“對了,昨天剛得到消息,江南道的理學學會發明了一種能夠脫谷粒的器械,一個時辰能脫粒一千斤的谷物,比之前的人工打稻脫粒要快了不止一倍。而且老人、孩童也能操作使用,于國于民大有裨益。理學學會打算先發五千貫的獎勵,后續朝廷也會追加賞賜...”
李嗣一講起話根本停不下來,聊天內容從農業到礦業,從金價下跌到西域商路,從賽馬到服飾。
不過話題很謹慎地沒有提及到皇室。
前段時間常襄郡王父子俱亡的事情,其影響還沒有消退,李嗣身為太子,確實不適合在這件事情上發表任何意見。
“有了學宮真是好啊。遙想虞初的時候,虞國風雨飄搖,面對突厥的突然來犯,先祖不得不與之立下城下之盟。而現在一晃三百年,虞國國土沒怎么變化,但人口卻多了三萬萬之巨,國力也遠超突厥。”
李嗣搖了搖頭,感慨道:“怪不得許多人說,十名理學博士的價值,甚至比燭霄修士還高。也許有一天,我們能真正了解到萬事萬物的所有運行規律,不用再希冀于冥冥中的鬼神。”
喲,太子,你這話可有點政治不正確哦。
李昂淡定地喝了口茶,
現在的虞國,對先祖、神明與昊天的祭祀仍然是每年活動的重中之重。虞帝、太子、文武百官,仍然要在慶典上向神明、昊天祈禱,保佑虞國。
現在還沒有到把神明徹底踢出歷史舞臺的時候。
而另一方面,
學宮的理學發展日新月異,在農業上的體現尤為明顯,僅就李昂看到的,他們不止推廣了桑基魚塘、間種套種和輪作技術,還發明、改進農業工具,
甚至還根據農業的經驗主義,搗鼓出了某種意義上的自生固氮菌肥——用一個木箱,裝入大半干凈河沙,倒上過濾過雜質的肥土,再加入磷灰石粉末、草木灰、紅糖等物質,混合水攪拌均勻,最后常溫保存,培育出固氮菌,埋入土中,增加土地肥力。
雖然這種技術,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但只要好用即可。
而且等哪天有人磨出了合適鏡片,發明出了顯微鏡,發現了微生物的存在,那時候的農學、生物學、衛生學又將迎來巨大發展。
李昂對此無比期待。
一直在淡定喝茶的何司平,聽到李嗣的感嘆,微微一笑,對李昂說道:“對了日升,聽說學宮的蘇馮博士和澹臺樂山司業,正在研發新式航模?進展如何?”
“唔...進展應該還算順利吧?”
李昂想了想回答道:“我上次去看的時候,他們正在計劃,將一只羔羊放進航模中,放飛上天。”
“羔羊也能上天?”
李嗣眼前一亮,“那再將航模做大一些,是不是就能載人、載貨了?日行千里也有可能?”
“簡單的載人、載貨估計可行。但如果要運送許多人或者貨物,就得面臨其他更多的問題了。”
李昂回答道:“比如要平衡好航模的材質、重量、重心、推力、升力等。
還有最關鍵的天地罡風。
一旦飛到高處,兇猛狂暴的天地罡風,能輕易撕碎鋼鐵與肉體凡胎。”
“這樣么,”
李嗣聞言遺憾地搖了搖頭,“我還盼望著有架能抵御天地罡風的載人航模,透過罡風層,看清天上的事物呢。”
“也許百余年后可能會有吧。”
李昂微笑道,心中思緒萬千。
蘇馮他們正在開發的那臺航模,最珍貴的其實并不是所使用的珍貴金屬材料與符箓,而是那臺看似原始的發動機本身。
假設一個從事體力勞動的農民、勞工,每天工作十小時,他依靠臂力所能做的功率,平均只有十五分之一匹馬力,
因此一匹馬力的發動機,就能夠代替約十五個人的勞動。
一百馬力,便是一千五百人。
一旦發動機解決了能源、耗材等問題,正式投入生產勞動,勢必將造成前所未有的沖擊與革新。
紡織、礦業、冶金、交通運輸...
那會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工業變革,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在工業的力量面前,不堪一擊。
李昂回過神來,不留痕跡地用視線掃過李嗣的面龐。
經歷過常襄郡王之子李申斌一案,他對于李虞皇室,以及那位被稱為明君圣主的虞帝,心底已經不再抱有信任。
在異界記憶的大部分文藝作品中,皇帝總是被塑造成英明,或者至少是被奸臣蒙蔽的形象。似乎只要解決了奸臣,對皇帝痛陳利弊,問題就總是能得到解決。
很大程度上,這并非文藝作品創作者機械降神式的偷懶,而是在那個環境背景下,皇帝便是世俗權力的源泉。奸臣犯錯尚可誅殺,若帝王走上歧途,則完全沒有簡潔明了的解決辦法。
虞帝,既然能因為古老的八議規定,高抬一手,放過李申斌,
那么當他意識到發動機與工業革新可能造成的、對皇權而言的“恐怖”影響的時候,
又會不會出手阻攔?
如果他與朝廷決心約束、阻礙工業發展的時候,學宮又是否會像李昂預想的那樣,站在朝廷的對立面?
李昂對此沒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科學技術并非萬能,它需要社會制度的滋養哺育,需要世俗權力的保護與引導。
面對著虞國未來的統治者,李昂依舊保持著平靜笑容。
山長之位...么?
和李嗣與何司平的閑聊還算愉快,在確定虞國朝廷還有意識到發動機的價值之外,李昂還得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太子的小道消息,基本可以認定為是未經官方公布的事實。
南周皇帝的身體狀況近期又有好轉,過年的時候還臥病在床,不停喝藥,現在已經能離開床榻,處理政務,甚至上朝會見群臣。面色看起來也與常人無異。
因此,原本接受了求藥職責的南周使團,這次來長安也沒有提聘請虞國醫師、回南周替皇帝治病的事情。
而是執行正常的使團職責,比如問候虞帝身體健康、送上國禮之類。另外還送了幾名最優秀的南周弟子到學宮,交換就讀。
至于另一件事情,則更加重大。
昊天道門的掌教出山了。
如果說南周皇帝的病情,牽動著虞國南面邊境的安危。那么昊天教的消息,則關聯到天下萬國動向。
昊天道門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時期,最早的昊天先知從太皞山上走下,來到塵間各國傳播昊天的教義。
千百年來,昊天道門掌握著塵世間絕大多數信仰,一些王國中的王位更迭,需要昊天神官到場,才能親自冊封新王。
昊天道門也憑借著超然的地位與力量,平衡著萬國之間的關系。消弭兩國戰爭、懲罰邪道異端、剿滅魔道宗門等等。
而當昊天道門內部出現問題、無法對外干涉時,國與國之間的動蕩往往就會失控。
比如前隋的滅亡原因之一,就是此前的數任昊天掌教,或離奇失蹤或不明原因死亡,令昊天道門內部爆發劇烈沖突,無暇去平衡外界爭端。
事件的影響持續了兩百年之久,直至現在,昊天掌教也是閉關的時間多于出關,就算出關,也很少對外界宣布旨意。
那些昊天的虔誠信徒,可能因為掌教的重新出現而變得更加虔誠狂熱,
但李昂嘛...
只希望掌教大人能虔敬地信奉昊天,不要干涉世俗了。
荊國以西。
太皞山。
山腳下平原一望無際,綠草如茵,
山間萬木爭榮,古樹參天。
一位面如冠玉、身穿黑色長袍的青年,踏過林間由虔誠信徒修筑的石路,走入一座恢弘大殿。
殿中肅穆而安靜,只有木屐踩踏在青色玉石地板上的清脆聲響。
青年所到之處,那些低聲討論著事務的神官們,下意識地放輕了聲音,稍低頭顱,以示尊敬。
踏踏踏。
青年溫和微笑著走過長廊,穿過走道,在拐彎處停下,抬頭仰望著狹窄走道上方的高聳穹頂。
昊天沒有具體形象,因此殿堂的穹頂上,也不會像某些廟宇一樣,畫著畫像。
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塊由無數金屬、寶石構成的復雜圖案。
各色寶石象征著天地星辰,
精金秘銀編織的金屬線條,代表星辰的運行軌跡。
任何一顆寶石,流傳出去都足以引起收藏家乃至權貴的瘋狂,
而那上面控制寶石與金屬絲線移動的精妙系統,更是出自于能工巧匠與杰出天文家的驚人才能。
這幅圖案,不止能呈現星空,更能實時反映星辰的具體位置。
在昊天道門看來,是昊天創造了包括人在內的萬事萬物,于冥冥中制定了一切事物的運轉規則,
否則根本沒有其他理論,能說明為什么星辰之間的運轉,如此富有規律,蘊含美感。
青年癡癡地仰望著穹頂上不斷變化的圖案,良久才回過神來,踏步走入門扉。
呼——
明明正值七月夏季,鵝毛大雪卻呼嘯刮過。
青年面不改色,在雪中緩步而行,木屐擠壓白雪,踩在了雕刻著繁復花紋的石板上。
昊天道門有一位掌教、四位樞機神官,這座宮殿屬于炬語神官——負責感悟昊天旨意、做出預言。
只因炬語神官來自北境,喜歡風雪,便啟用埋藏在宮殿穹頂、巖層中的陣法,于七月酷暑中,營造出了冰雪天地。
噗通——
一條鯉魚被釣魚線牽拉,躍出冰窟,摔在冰面上,被一雙蒼老而布滿皺紋的手掌抓起,輕輕丟入到盛滿水的木桶當中。
“你回來了。”
在冰湖畔垂釣的老者,或者說炬語神官,沒有轉身,繼續自顧自地釣著魚,
青年整理了一番黑袍,恭恭敬敬地跪倒在雪地中,“老師,我在無盡海上的觀星結果,與太皞山上一致。
參宿、心宿、虛宿、尾宿、虛宿等星宿,近兩年來均有不同程度的暗淡。”
炬語神官下放釣鉤的動作稍稍一頓,旋即又恢復正常,頭也不回地淡淡道:“我知道了。”
“老師...”
青年嘴唇微動,作為尊貴的炬語神官的大弟子,他堅信師長的每一步舉動都有其深遠含義,因此也沒有因為自己在無盡海上漂泊的兩年時光,被師長輕飄飄的一句話所打發而生氣,
他只是由衷好奇,猶豫良久,才輕聲問道:“星宿變暗,這意味著什么嗎?”
“意味不了什么,只是,印證了我的一個杞人憂天的猜想罷了。”
炬語神官喃喃自語了一句,突然抬起頭來,輕笑道:“掌教難得出山,想必,他跟我一樣,看到了相同的東西。
說不定,比我看到的更多。
對了,你在山上休息幾天,準備和使團一起,出發去虞國。”
青年微微一愣,“虞國?我們和學宮不是...”
學宮是在昊天道門陷入內部混亂之際,趁機發展起來的,
而依靠學宮的虞國,也完全不像其他國家那樣,對昊天道門報以絕對的尊敬忠誠——他們不需要由神官見證王位傳承,每年向昊天道門繳納的賦稅,也少得可憐。
最關鍵的原因在于,學宮所傳播的理學思想,在很大程度上違背了昊天道門之前所編撰的諸多典籍。
比如道門聲稱飛禽走獸、花鳥蟲魚均由昊天創造,附和規則,運轉完美。
而學宮卻改良植物品種,強行修改了作物性狀。
種種錯綜復雜的原因,令太皞山上的不少人,將學宮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雙方之間明爭暗斗了數百年之久。
“這是掌教的命令,應學宮山長邀請,從各座神殿中,篩選杰出青年,去長安與學宮交流心得,同臺競技。”
炬語神官頓了一下,平靜道:“荊國、周國、突厥等國,也會派弟子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