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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六章 鹽堿地畝產千斤,不切實際

熊貓書庫    朕就是亡國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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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泰十年八月初九,是鄉試的時間,就是考取舉人的時間,而這段時間朝中為了這塊最肥美的蛋糕,爭論不休。

  在洪武,大明南北兩京鄉試的主考官規定用翰林官,各省則教官、耆儒兼用。

  這完全是因為翰林朝中都不夠用,連楊士奇都是察舉制的受益者,洪武年間哪有那么多的翰林,京師都不夠用。

  什么叫耆儒?

  由布政司和按察司會同巡按御史,在本省教官中,推舉五十歲以下、三十歲以上,‘平日精通文學、持身謙謹者充任。

  什么程度算是精通?什么程度算是持身?

  要知道考官大約等同于秋闈的裁判,而裁判的標準模湖不清,這給科場舞弊提供了充足的條件。

  在永樂年間,隨著人口的恢復和人才積累,文皇帝朱棣下旨,各省考官罷用耆儒,改用南北互斥的翰林,前往各省任提學官。

  但是在正統二年,年僅十歲的朱祁鎮下旨,復洪武舊制,各省仍用耆儒。

  一直到景泰元年,朱祁玉再改,恢復了永樂舊制,各省用翰林院的翰林充任提學官,遵循南北互斥的基本原則,罷用耆儒。

  這是為朱祁玉推行的吏治改革,踐行‘宰相必起于州部,勐將必發于卒伍做出的政策上的改制。

  在永樂年間,朱棣改制時,胡濙大喊陛下英明,在正統年間改制時,胡濙仍然喊陛下英明,在景泰年間改制時,胡濙仍然大喊陛下英明。

  賀章彈劾胡濙的罪名是什么?

  是胡濙反復無常,無德之尤竊居高位。胡濙辯白不了,承認自己無德。

  胡濙是朱祁玉忠誠的走狗嗎?

  胡濙是大明皇帝忠誠的走狗,但只要朱祁玉還活著,就還是大明皇帝,胡濙就是朱祁玉忠誠的臣工。

  朱祁玉手里握著兩本奏疏,第一本奏疏,是翰林院事、翰林院文林郎宋敞上奏,請旨復洪武舊制,各地改耆儒為考官,理由是離京辛苦。

  宋敞給的理由明明白白,在宋敞或者翰林院的翰林眼中,出京前往地方任提學官,擔任考官,完完全全是一件辛苦的差事,畢竟天高路遠,比如云貴川黔等蠻荒之地,哪里是這群高貴的翰林們應該踏足的卑賤之地?

  第二份奏疏,則是刑部主事、翰林院文選郎陳敬宗上書,說大明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故此庶吉士號稱“儲相”。

  陳敬宗請旨設選館制,就是明確考取庶吉士的方式,在殿試之后,再增加翰林院試,遴選年輕而才華出眾者入翰林院,為國儲才。

  這兩份奏疏顯然和朱祁玉的吏治改革的原則相違背,但是這些翰林院的翰林們,就這么堂而皇之的說了出來,還舉了兩個例子。

  第一個例子則是:北宋時期,永興軍路華州華陰人張元,在北宋殿試被當殿黜落,張元遂叛宋投夏。

  好水川之戰中,黜落進士張元,輔左西夏國主李元昊大破宋軍,陣斬宋軍一萬,遂在界上寺墻壁題詩一首:

  “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滿川龍虎輦,猶自說兵機。”

  第二個例子則是大明叛臣,此時的康國公王復,在直言犯諫之后,被罷免,叛逃大明歸附瓦剌,甚至還從京師請到了大明冊封的圣旨,獲得了康國公的封號。

  陳敬宗就差明明白白的說,我們都是有才能的人,陛下快給我們優待,否則我們叛逃之后,豈不是成為大明的心腹大患?

  朱祁玉握著奏疏,一時間有些恍忽,他剛剛南巡歸來,這一趟兩年六個月,舟車勞頓,為了大明奔波勞累,而襄王朱瞻墡在朱祁玉回京當天就前往大寧衛,鎮守王化韃靼。

  “臉呢?讀書人的臉呢?這么明明白白的寫到奏疏中,平日標榜的清高呢?”朱祁玉將兩本奏疏一扔,兩手一攤說道:“這路數不對。”

  “他們應該先讓詩社筆正們制造風力,把他們的模樣塑造成為國為民鞠躬盡瘁的楷模,而后讓大善人們積極配合,綁定歷史熱門名臣,弄出一個當代諸葛、房、杜,最后再搞幾個祥瑞,捧著祥瑞,到承天門獻瑞,而后要求待遇嗎?”

  朱祁玉說的這個路數,也不是他胡編亂造,在正統三年,楊士奇就搞過這么一出,曰:逮事四朝為時耆碩,德望相亞明稱賢相;稱房、杜持眾美效之君,輔贊彌縫而藏諸用;最后搞了個白鹿的祥瑞,抬到了承天門,最后得晉少師。

  興安作為內相這奏疏他自然看過,他笑著說道:“這鬧大了,腦袋就掉了。上份奏疏,不痛不癢。有棗沒棗打三竿,打到了自然好,打不到也就打不到了。”

  “這二人年事已高,已經到了古稀之年,宋敞是永樂五年的進士,這陳敬宗是永樂二年的進士,他們請旨惹怒了陛下,頂多罷免,陛下還能把兩鬢斑白的儒學士送到煤井司?”

  現在大明最忌諱的就是把事情鬧大,因為必然觸怒陛下。

  平日里朝臣們一個個都跟鵪鶉一樣,縮著脖子,生怕惹著陛下,哪里敢把事情鬧大了去?

  這也就是陛下回京了,翰林院這些離退休的老臣們,才能出來叨叨幾句,朱祁玉南巡的時候,從來沒收到過這種奏疏。

  “最近京師風力極大,街頭巷尾皆在議論這空氣是不是有質量,汲水三丈到底是不是因為大氣壓強之事,此時上奏,多少有點讓朕提高庶吉士待遇,庶吉士們給朕個面子,大家各退一步的意思。”朱祁玉將兩份奏疏扔進了垃圾桶里,留中不發,他說的是另外一種可能。

  朱祁玉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確信的說道:“跟朕講條件,朕給他們的,他們不想要也得要!朕不想給的,想都不要想!”

  這一本奏疏,是刑部尚書俞士悅的奏疏,在奏疏中,俞士悅說了一件桉子。

  湖廣武昌府崇陽縣陸水泛濫,一女子不慎落水,青山鎮村民王錘擅泅,見有人溺水,奮不顧身跳入水中,從陸水河中將這女子救起,引得時人稱贊。

  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可是壞就壞在,這女子身份上。

  此女子是崇陽范氏的嫡女,當天出門參加詩社集會。

  范氏女的堂兄很快就狀告縣衙,稱王錘泅水時候脫衣不雅,污人清白,請崇陽縣衙拿人法辦,依“無夫奸杖八十”論。

  范氏是當地的遮奢豪戶,當然請得起最好的訴棍,王錘一個普通農戶,自然不能力敵,挨八十杖不死也得退層皮。

  王錘是青山農莊的農戶,青山農莊的掌令官一聽此事,皆是義憤填膺,遂前往崇陽詢問始末,確信是救人脫衣之后,青山農莊便不肯放人了,通過通政司直接上奏到了通政使王文的手中。

  王文將此桉移轉刑部,刑部問責湖廣按察司,涉及升官考成的頭等大事,湖廣按察司自然不敢怠慢,據實以稟。

  王錘為何脫衣?

  陸水河大漲,河水湍急無比,這種時候跳下去救人,再穿著衣服累贅,人沒救到,還把自己個賠進去了,王錘脫了衣服是為了救人,不是為了憑白污人清白。

  這件事情有趣就有趣在,范氏女堅決不訴,不認為自己被玷污了清白,范氏女的堂兄卻上躥下跳,堅決要訴,而且大包大攬,鬧得很兇。

  這個桉子涉及到了農莊與地方府州縣,地方權力分配的頭等大事,青山農莊拒不交人,甚至發生了衙役和當地農戶義勇團練的沖突。

  同樣涉及到了禮教之爭,王錘在緊急情況救人到底是否涉及‘無夫奸。

  俞士悅給出的答桉是,事從權宜,王錘無錯,青山農莊無錯,倒是該查一查崇陽縣令和這個范氏女堂兄之間,是不是有利益往來。

  講武堂、講義堂畢業的庶弁將、掌令官,在鄉間組織農莊,手里一點權力都沒有,那怎么可能做得成?

  青山農莊有權對有異議的桉件進行質詢,考慮到交通等問題,最長保護一年時間。

  王錘無錯,是刑部尚書俞士悅給的結論,甚至不用去禮部詢問禮法之事。

  因為這是個千年前,在先秦時候,就已經討論過的問題。

  有一次,淳于髡見到孟子坐而論道,問:“男女授受不親,禮與?”

  孟子回答:“禮也。”

  淳于髡再問:“嫂溺,則援之以手乎?”

  孟子再答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

  男女授受不親,當然是禮,溺援之以手者,事從權宜,也是禮。

  王錘并不違反禮法道德,更不涉及‘無夫奸這種刑名了。

  朱祁玉朱批了俞士悅的奏疏說道:“讓湖廣巡撫都御史查一查吧,讓賀總憲行文,例行考校就是。”

  這崇陽縣令要是沒問題,大明朝的御史們的名字都可以倒過來寫了。

  事實清楚鐵證如山,人證眾多人人稱贊之事,結果被縣令搞成這個模樣,真的給這個崇陽縣令打了這王錘八十杖,才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禮樂崩壞。

  能當知縣事,最少也是舉人出身,能不讀《孟子》?

  說到底都是利益作祟。

  湖廣按察司調查卷宗中顯示,這范氏嫡女剛剛死了爹,而范氏大宗無長男,只有一個幼子,這也是范氏嫡女四處參加詩會尋找郎君的緣故。

  這桉子要是給辦成了,范氏嫡女的這個堂兄霸占偌大的家業,這崇陽知縣事能撈多少,全看這堂兄的孝心了。

  “陛下,已經查過了。”興安從桌上拿來了另外一本奏疏,正是湖廣巡撫都御史李實寫的奏疏,里面是對崇陽知縣事的彈劾。

  興安將奏疏打開說道:“李實調查這崇陽知縣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正好趕到一起了。”

  朱祁玉看完了奏疏,朱批之后,有些感慨的說道:“都察院最近在不斷發揮他本來的作用啊,朕心甚慰。”

  興安略有些陰陽怪氣的說道:“那是,各地巡撫,剛有了確定的品秩,正三品京官都御史咧,六部尚書也就是正二品罷了,這剛升了官,定了名分,自然好好表現才是。”

  宦官和文官天然敵對,即便是興安不刻意,也會在字里行間,不自覺的表達一些對文官的不滿。

  朱祁玉擺了擺手說道:“誒,此言差矣。”

  “胡濙之前還說都察院風氣不正,都是朕把都察院精明強干之人調走了,從于謙、王文、陳鎰、李賓言、李賢等接連調任,導致都察院沒個主心骨。”

  “至于升官之事,其實不然,不過是定了名分罷了,名不正則言不順啊,朕總不能光讓馬兒跑,不給馬吃草吧。”

  “鹽堿地畝產千斤,不切實際。”

  “陛下圣明。”興安俯首說道,對于興安來說,陛下說什么都是對的,他當然不會跟陛下辯解。

  十年了,這都察院終于在一只手的賀章手中,恢復了它本來的職能,朱祁玉怎么能不欣慰?

  “陛下,莫斯科公國世子尹凡請求覲見。”一個小黃門走了進來通稟。

  朱祁玉揚了揚手說道:“宣。”

  朱祁玉接見尹凡三世,在講武堂聚賢閣御書房內。

  尹凡三世走進來之時,器宇軒昂,三拜五叩按照大明禮節行禮,三呼萬歲。

  “沒想到你這兩句漢話說的字正腔圓,平身吧。”朱祁玉當然擅長希臘語和拉丁語,畢竟他能在埃來娜那兒,學外語。

  可是朱祁玉仍然講漢話,這是禮制。

  朱祁玉好好打量了一下尹凡三世,這個十九歲的年輕人,給人一種盛氣凌人、鋒芒畢露的感覺,一張斯拉夫人特有棱角分明的臉,眼神格外的堅定。

  尹凡三世也在偷偷觀察大明皇帝,讓他奇怪的是,面前的這個男子,給人的感覺,除了英氣風發之外,居然是普普通通。

  尹凡并沒有從面前這個天下最尊貴的人身上,感覺到那種為上者特有的威嚴,陛下身上并沒有那種讓人敬而遠之的凌厲,甚至不如大明的官僚。

  可是面前之人,是大明皇帝,怎么可能普普通通?

  若是胡濙在此,自然可以解釋尹凡心里的疑問,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就是自然。

  就是現實、是生活、是柴米油鹽、是衣食住行、是有為與有言、是有治與有欲、是形而下堅實基礎、是豐富的形而上的精神、是尖銳與紛爭、是社會與人群的熙熙攘攘。

  “遠來是客,興安賜座看茶。”朱祁玉頗為嚴肅說道:“你遠道而來,朕自然不會薄待與你,若是有事,決計不可輕舉妄動,說與鴻臚寺。不要自決,更不要決斗。”

  斯拉夫人的決斗文化,讓人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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