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在劉天和的目送下,回到了南湖別苑,坐在軟篾藤椅上,晃晃悠悠的看著黑色的天空下,白雪紛飛。
就從劉天和的演說以及在湖心閣的眾多遮奢戶的反應來看,他這個皇帝和遮奢戶達成了某種默契。
“興安,今天的奏疏呢?”朱祁鈺站起來關上了御書房的窗戶,擰亮了石灰噴燈問道。
興安把厚重的奏疏放在了桌上問道:“陛下,要不今天歇一歇?”
打南湖湖心閣回到了別苑,已經快要子時了,這要是再看,怕是要熬到深夜了。
“看完再歇吧。”朱祁鈺翻動著奏疏開始批閱。
北衙還是那些事,朝臣們彈劾襄王無道,從至德親王到無道親王只用了短短不到一個月,襄王就從人人擁戴的好親王,變成了慘無人道的僭越之徒。
胡濙給襄王出了一招告密,算是把京師那些官吏們給折騰慘了,襄王可以再挺一挺了。
宗親們不再上書,彈劾降襲制的不公。
這不是說宗親們妥協了,而是襄王下了狠手,把鄭王朱瞻埈給抓了。
本身鄭王就是仗著自己庶皇叔的身份,鬧騰最厲害的那個,襄王直接動手抓人,宗親人人自危。
朱瞻埈性情暴戾沖動,這次降襲制他心中有郁氣,借著酒勁兒便說了幾句牢騷話,朱瞻埈說襄王不過是把刀,真正要殺人的是陛下,真正要搞降襲制的是陛下。
朱瞻埈說的是實話,搞降襲制的就是皇帝陛下。
結果府中一仆人就偷偷告了密,朱瞻墡不抓人也得抓,這是大不敬。
景泰年間,你可以罵皇帝是亡國之君,倘若別人也就罷了,但是鄭王朱瞻埈是皇叔,他對皇帝有怨懟,那是恐有反跡,乃是誅心之言。
在大明做皇叔,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兒。
朱祁鈺批復了下,繼續關著鄭王,等他回去再做處置。
朱瞻埈是皇叔,也是親王,是八辟八議的范圍,即便是住在宗人府,那也是雅間兒,不會受到太多的苛責,好吃好喝的伺候著。
就是沒有自由。
陜西行都司景泰縣發現了煤礦,請旨設立官廠,開井挖煤以求發展。
景泰縣這個以前行都司的邊角料,行都司、陜西、靖安省三不管的地方,立刻變成了香餑餑,陜西行都司、陜西、靖安省都在爭奪關于此地的管轄。
朱祁鈺朱批,讓勝州廠派人前往支持開井挖煤,設立景泰官廠特區歸工部管轄,仍屬陜西行都司。
煤鋼聯營廠,經過近十年的發展,終于緩緩展現自己的能量。
松江造船廠發明了一種名叫球鼻艏的東西。
這種球鼻艏的外型為一個突出的球,能低消海波的打擊而設計的,常用于大型海面船舶,三桅以下也用不到這玩意兒,可以增加航速,減少阻力。
這種球鼻艏原本是空心木制,經過匠城工匠們的不懈努力,終于將空心木制改為鐵制,在航行時候,這種球鼻艏在船首若隱若現。
朱祁鈺一開始以為是撞角,但是他看了許久,松江府造船廠的設計圖紙上,這玩意兒還真不是撞船用的,就是劈波斬浪。
“嗯,不錯。”朱祁鈺朱批了新寶船的設計方案。
專為遠洋設計的新寶船,有更好的抗風浪、抗擊風暴和遠航能力。
一直到深夜,朱祁鈺才準備睡下,一直等著不敢睡的高婕妤,硬撐著等到了陛下歇息,朱祁鈺剛躺下,高婕妤就鉆到了他的懷里,沉沉睡去。
次日的清晨,興安踩著厚厚的雪,行色匆匆的找到了于謙,憤怒無比的說道:“于少保,都怪你!陛下當初要吃咸魚,你為何攔著不讓!”
于謙一臉的莫名其妙。
興安這頓牢騷,弄的于謙一臉的迷茫。
這發生了什么?
這都正統十四年的事兒了,興安為何突然提起?
興安將昨天在湖心閣的事兒一五一十的道來,大聲的說道:“陛下身體不疲憊,但是心累啊!”
“尼古勞茲老說陛下的日子過得跟個苦行僧一樣,當初陛下吃個咸魚,于少保硬攔住了,陛下本就沒有那么多的欲求,憂心國事,思慮甚重啊!”
陛下勤政自然是好事,但是太過于勤政,在興安看來,反而不妙的很,人都有個閾值,一直如此高強度勤政,很容易造成疲憊。
昨日在湖心閣看熱鬧,陛下看著看著,說出了那么讓人絕望的一番話。
這種現象,在后世叫做精神內耗。
陛下已經執政近十年,那些遮奢豪客們,依舊讓陛下心寒,這種精神內耗,是需要治愈的,是在透支心力,通常可以通過滿足類似的口腹之欲來補償。
譬如美食,譬如美人。
在興安看來,陛下憂心國事思慮過重,卻得不到補償,只是陰陽失調,這不是好事。
于謙終于聽明白了興安的意思,笑著說道:“大珰多慮了,陛下沒那么脆弱,國事多艱,陛下早就不是當初剛登極之時了。”
“大珰以為是某攔住了陛下的口腹之欲?眼下陛下要做什么,沒人能夠攔得住,就是真武大帝從天上下來,那也不成的。”
“陛下為人君英主,只是在自制,克己奉公罷了。”
就于謙當初拐著彎兒勸諫陛下不要吃咸魚這件事,是有其特殊的背景的。
彼時瓦剌南下,天下岌岌可危,陛下以郕王登基,本就人心惶惶,任何一個污點都不能有,若是那個時候,再傳出陛下為了幾條咸魚弄的雞飛狗跳,人心更加零落,對陛下極其不利。
可是到了景泰八年末,于謙攔著陛下吃魚這件事,就變的有些權臣欺上了。
“你們這些讀書人,道理總是恁多!”興安一時間沒法反駁,反駁就是陛下不自制,是陛下的不是,陛下不是英主,氣的興安戳著桌子說道:“于少保,你說怎么辦!”
于謙整理著桌上的奏疏說道:“你是陛下大珰,花鳥使啊,高婕妤不得圣眷,你就再給陛下找幾個唄。”
“又不是沒找。”興安談到這里,也顯得有些無奈。
就連于謙都支持陛下后宮多些嬪妃,可見于謙并不是元兇,軟玉溫香抱滿懷,多少能夠治愈陛下的精神內耗。
興安將一堆奏疏交給了于謙之后,思前想后,想著怎么治好陛下的精神內耗。
“一早上就見你神色匆匆,有什么話就說。”朱祁鈺披了件大氅,看著興安問道,他準備出門去,龍江造船廠已經全面復工,他打算去看看。
興安將自己的擔憂說了出來,陛下問,他就不能欺瞞。
朱祁鈺哈哈長笑了起來,拍著興安的臂膊說道:“大珰多慮了,朕昨日只是有感而發,你想什么呢?”
朱祁鈺并沒有太嚴重的精神內耗,他活在當下,而不會為自己無法控制的未來而擔憂。
“收拾下,隨朕出行,不騎馬了,冉寧妃今天陪朕過去。”朱祁鈺拿起了件大氅給冉思娘披上,上了大駕玉輅向著龍江造船廠而去。
龍江造船廠、松江造船廠和漳州造船廠各有分工。
龍江造船廠主要是五百料及以下的平底漕船和游弋在長江水面上的巡檢船,主要配給的是漕糧運輸和巡檢司巡檢。
不再下西洋后,龍江造船廠不再大規模造船,船塘被土掩埋做了耕田,大明的巡檢司逐漸形同虛設,這才發生了湖口縣私自設卡,造成了堵船的盛況。ŴŴŴ
下西洋被終止,不僅僅是西洋豐厚的海貿利益,還為了無法無天。
松江造船廠主要承擔的是三桅及以上的遠洋海船,這些船舶工序繁瑣,時間長,木料、桐油、帆布、鋼鐵等等消耗極大,只有松江府才能撐得起這樣的產業。
其龐大的產業鏈,即便是南京都無法滿足。
而福州造船廠則是以遮洋船為主,負責海漕船舶營建,這些船只還往返于澎湖、雞籠島三新港運送木料等等,屬于近海船舶,主要在五百料到一千料。
而松江造船廠的旁邊是南衙織造局、漆桐園,配套的百行也在周圍如同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
大明眼下的五大龍頭產業,棉紡織業、制瓷業、礦冶業、造船業、鐵器業等發展迅速,往來著無數的工匠。
“南衙的匠城也建起來了。”朱祁鈺老遠就看到了匠城的工地,雖然還在營建,但是已經有了雛形,規模遠不如松江府一縣之地,但圍三十余里,幾乎和安南的升龍城一樣大。
冉思娘靠在朱祁鈺的肩膀,有些懶洋洋的抬起了手,指著窗外說道:“惠民藥局在那邊,還有成藥廠也圈好了地。”
“我聽聞大明有一物在海外極其暢銷,那就是鐵鍋,其中以佛山鐵鍋最為著稱,七分銀的鐵鍋在倭國、南洋等地,都是一兩銀子一口,走倭國、琉球、呂宋、帆綽二洋,倏忽數千里,以中國平常之物相貿易,獲大贏。”
朱祁鈺倒是略有耳聞,笑著說道:“是真贏。”
“一艘船運數萬口鍋,其利十余倍,是真的賺錢,南洋海商甚至以鐵鍋為等價物,貿易往來。”
“但是他們買鐵鍋是為了鐵,不是為了生火做飯。”
大明的鐵鍋質量上乘,都是直接熔鑄打造兵器,所以才如此的昂貴,一口鍋就可以打造一把刀,或者一百五十枚飛錢。
龍江造船廠早就收到了消息,李賢、徐承宗忐忑的等待著皇帝的視察。
“這衙門真是闊氣。”朱祁鈺下了車就看到了五丈有余的大路,兩頭石獅子不怒自威,四道門柱撐起了衙門的大門,朱紅色的大門在白雪之下,熠熠生輝。
這從大門望進去,進深得有十余丈,闊氣的龍江造船廠。
朱祁鈺走了進去,認真的視察了一番,轉悠了近一個上午,了解到了平底漕船和海船的不同。
南衙的緹騎們早就走訪過了,這船廠的待遇完全按照勞保局的規定,每個工匠一年能領近二十枚銀幣,待遇極好,連飯舍的飯都是極好。
龍江造船廠,從宋高宗時就已經有了的船廠,煥發了新的生機。
朱祁鈺還見了船匠的大把頭,當然這是民間的叫法,現在大把頭在工會就叫工總。
這種大把頭通常都是一個行業的佼佼者,比如朱祁鈺見的這位和雷俊泰一樣,都是大工匠,只不過雷俊泰是船舶保養和桐油保存等方面的大拿,而面前這位是船舶設計和可靠性方面的專家。
“不錯,很不錯。”朱祁鈺站在龍江造船廠的門前,跺了跺腳,對李賢在南衙的工作做出了高度的肯定。
除了這衙門實在是有點太過于闊氣之外,其他都很好。
“走,去織造局看看。”朱祁鈺看向了不遠處的織造局說道。
李賢面色變了變,這是行程外的安排,陛下沒說要參觀織造局,但是陛下說要去,他能攔著不成?
當然在大明做官,多少都沾了點料敵從寬,既然陛下要看龍江造船廠,這南京地面上,都是準備很充分。
織造局的紡車全都是詹忠諾的八十錠紡車。
詹忠諾是大明欽天監十大歷局中的奇功牌擁有者,改良的八十錠紡車可謂是大明南北通力合作的成果,獻出祥瑞的那一天,朱祁鈺還被楊善的女兒楊菀刺殺了一次。
而這一次,朱祁鈺在南京織造局看到了楊菀。
此時的楊菀安安靜靜的在紡車周圍忙忙碌碌,偶爾還會在對著秀娘說上兩句,指點一二。
聽到有動靜,一看來人,再聽宣告,也知道陛下來了。
按照大明工坊管理例,工人若是上工,陛下不宣見,可不見禮,防止耽誤生產。
要知道一些工坊的活兒,一停下來,就得從頭再來。
“盧忠,朕記得當時讓你把她送去教坊司吧,這怎么就出來了?!”朱祁鈺的聲音雖然平靜,但是盧忠還是嚇了一跳。
他發誓,他絕對把這個楊菀給送去了教坊司,還叮囑了一番要特別關照。
“臣送過去了啊!”盧忠的額頭都是汗。
朱祁鈺往前走了一步,楊菀想要躲閃已經來不及,跪在地上,三拜五叩高喊:“罪臣女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祁鈺瞇著眼問道:“你怎么在這里?誰打的招呼,把你從教坊司放出來的?”
楊菀拿著簪子,還不是簪刀去刺王殺駕,簡直是美樂宗坐敞篷,腦洞大開。
楊菀是被張昭哄騙,最后牽連廣眾,是朱祁鈺離京前辦得一件大案。
很顯然,有人在朱祁鈺離京之后,在這個案子塵埃落定后,向教坊司打了招呼,楊菀被人贖身,還送到了南衙織造局做秀娘。
楊菀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說道:“民女罪該萬死。”
朱祁鈺眼睛微瞇說道:“朕再說一遍,回答朕的問題。”
“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賀章賀總憲!他讓罪臣女好好生活。”楊菀嚇得一哆嗦連忙說道。
朱祁鈺一愣,驚訝的說道:“誰?!賀章的右臂,因為你爹廢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