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一下。”肖凱見陸天成的表情有些怪,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去不遠處的小超市買了兩瓶紅星二鍋頭和一袋花生米。
“陸醫生,左右也沒人,把心里的話說一說。"
肖凱很隨意的坐在臺階上,打開一瓶二鍋頭遞給陸天成,撕開花生米擺在兩人之間。
悶了一口酒,肖凱沒有呼吸,而是等那股子辛辣勁兒從口腔、咽部穿透食管來到胃里,整個上消化道因為辛辣的酒精刺激產生一種錯覺暖意,這才張開嘴,呼了一口氣。
“真他娘的舒服!”肖凱像是經年的老酒鬼一樣,“酒精,一級致癌物,可人生一世,不吃香的喝辣的,還有什么意思呢。"
陸天成也悶了一口酒,叼著煙,眼角有淚水流出,不知道是不是被辣的。
“有生皆苦,別總往壞處看,要往好了看。”肖凱道,“我跟你講我的事兒。”
又悶了一口酒,肖凱捻起一粒花生米扔到空中,張嘴接住,跟喂狗一樣,嫻熟無比。
“我當年協和畢業,那時候的大學生和現在的不一樣。別說是協和,就算是一個二本,只要是大學生來到醫院肯定能重用。咱們省還在一線的主任們都是哪畢業的?M!"
陸天成點了點頭,“嗯,師父…祝主任就是M醫學院畢業的。”
“你說,當年我一個協和畢業的高材生,回來還不得碾壓所有人么。”肖凱道。
的確。
陸天成明白,肖凱雖然不是老三屆,但他那時候的本科證比現在博士畢業證都值錢。
混到副院長是應該的,要是肖院長最終折戟沉沙,那才是個天大的笑話。
“中間九九八十一難我就不說了,就說進修之前。我上面的大院長明里暗里給我使絆子,摻沙子,我當時琢磨要不要來進修的時候,還頗為猶豫。"
“我要是您,肯定不會來進修的。陸天成實話實說,
“所以,這就是區別。”肖凱哈哈一笑,煞是灑脫,“我見過周教授做手術,也接觸過,我知道這是一個機會。不是我托大,是事實。對我一個副院長來講都是大機會,對你呢。“
肖凱拿著酒瓶子伸到陸天成面前,撞了一下他手里的二鍋頭,仰脖又是一口。
“肖院長,謝謝您開導我。”陸天成也喝了一口悶酒,“大家都有難處,您科里面被摻沙子的事兒最后怎么樣了?"
“哈哈哈哈。"
說起這事兒,肖凱就開心,豪爽一笑,把之前周從文去白水市中心醫院飛刀遇到魔都教授的事兒講了一遍。
“摻進來的副主任最近正在忙著調轉工作。”肖凱道,“他算是眼睛亮的,在我這兒討不到好。要么違逆我們大院長的想法繼續跟我對著干,要么跳槽到我這面。嘿,哪條路都不好走。"
“現在走了,他還能算是全身而退。最近,他也找了一個機會來省城跟我說了幾句軟話,我就當這事兒沒發生,以后在白水市抬頭不見低頭見,都是胸科的人。"肖凱笑道。
“肖院長,真好。”陸天成羨慕的說道,“我不一樣。”
肖凱終于打開了陸天成的話匣子,慢慢的品著酒,聽陸天成說心事。
“我之前…”陸天成說著,深深的嘆了口氣,并沒有從遙遠的過去開始說起,而是悶了口酒,“老主任一直壓制著我,還有一起和我競爭的同事。我看得很明白,誰弱他就幫幫誰,保持一個平衡。"
“嗯,馭人之術,也正常。”肖凱道。
“我就想學技術,以后有口飯吃。我是草根出身,當年沒考上重點高中,去了普高,家里讓我再考一年上技校。可是呢,我不想,我要上大學。"
肖凱很清楚當年初中畢業考技校的分數堪比上重點高中,甚至有人明明可以上重點高中卻一次又一次的報考技校,就為了早點上班掙錢。
說是短視?可能巴。
但一個時代的人有一個時代的思維,回頭看的確是這樣,然而身處歷史之中,誰又能看的清楚呢。
“我就是想上大學。"陸天成又重復了一遍,“可惜我以為的未來和實際上的未來不一樣。和我競爭最激烈的那位去了三院當主任,我以為祝主任手下沒有好用的人,我只要好好拍馬屁、好好干活就行。
“可是,只要有一點技術的活,他基本都不教我。哪怕我看會了,在家自己練了無數遍,他還是不肯放。
“我家里是農村的,沒有任何臂助。也不愿意娶個脾氣大的、有家庭背景的姑娘,靠著老丈人往上走。年輕的時候想事情總是很古怪,要是換現在wω.㈤八一㈥0.òΜ
“哈哈哈。”肖凱拍了拍陸天成的肩膀,見他有些上頭,便開了一個玩笑,“我認識一個電視臺的主持人,當年有一個比她大八歲的大款追她。保時捷911直接開到樓下,前備箱里裝滿了現金,"
“厲害。”
“那姑娘沒同意,現在四十好幾還單身呢,過得一般。”肖凱道,“年輕的時候有自己的選擇,不能后悔。“
“肖院長,我已經很努力了。”陸天成只是喝酒,一口花生米都不吃,郁悶的說道,“我也知道在人民醫院這么干下去沒什么前途,于是我努力學習日語。“
“去哪家醫院留學?”肖凱問道。
“順天堂。”陸天成回答道,“那面要求必須要日語過關,能交流才行。我本身沒什么天賦,天天說著鬼子的日語,心里也別扭。但我想學東西,我想再往上走一步、半步。"
“我用了3年時間把日語學會,最起碼的交流能做到,考試也通過了。但祝主任背著我把機會壓下來,留給了別人。我和院里能說上話,但只限于一些小事。"
“真到這種出國鍍金的大機會的時候,誰會在乎我一個草根的想法呢。"
“于是我決定破釜沉舟,來這面跟周從文學技術。“
肖凱知道陸天成喝到量了,稱呼周從文都直呼其名,而不是叫周教授。
估計在陸天成的心里,周從文始終還是那個隔壁醫院的小醫生。
“技術的確很難,可我學得會。但…”陸天成猶豫了一下,把大半瓶二鍋頭一飲而盡。
肖凱默默的看著陸天成,沒有阻止。
“大家都難,我知道。可我出來的時候已經和老主任撕斯破了臉皮,那時候一時上頭,也沒辦法。我現在就想啊,肖院長您說我要是學不會腔鏡手術,回去后怎么辦。“
“呵呵。”肖凱干巴巴的笑了笑,回去?這位似乎還沒看清楚實際情況。
陸天成對周從文一直處于一種低估的狀態。
但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今兒肖凱已經算是話比較多的,突破了逢人只說三分話的尺度。
“我不滿您說,肖院長,我對做手術.…做手術“
說著,陸天成熱淚盈眶,他伸手想要擦干眼淚。
可是眼圈里的淚水卻始終擦不干,不斷的涌出來,怎么擦都擦不干凈。
肖凱一怔。
陸天成的話里有話,就連肖凱都沒有在第一時間想明白他要說什么。
“我從上班開始做的就是助手,急診手術能上,但慢診的話祝主任始終不讓我碰。"
“我手術都會,是真的會,你相信我肖院長。
“我信。”肖凱慎重的說道。
他只想和陸天成聊聊天,化解一下他心里的塊壘,卻沒想到事情走到了一個詭異的方向。
“我只能當助手,站在術者的位置上,還沒等做手術耳朵里就是祝主任罵我的聲音。"
"…”肖凱聽陸天成這么說,先是一怔,隨后了然,嘆了口氣這是多少年來形成的習慣,和陸天成本人無關。就像是巴普洛夫訓狗一樣,他已經產生了條件反射。
“陸醫生,我看你做楔切沒問題啊。"肖凱問道。
“我急診做肺大皰,也用腔鏡,所以楔切沒問題,都是小手術。但袖切是兩個概念,您知道吧。“陸天成紅著眼睛說道。
“你們主任…你們主任…”肖凱無語,又用力的拍了拍陸天成的肩膀,以示安慰,“沒事,別想那么多。我跟你說個秘密吧,給你點信心。”
“啊?”
“周教授的心里,你占據了很大的分量。具體什么樣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覺到。我說一個可能的未來,他明年回912…
肖凱說著,怔怔的看著手里的二鍋頭。
自己為什么要說回呢?
不過他很快醒過來,笑了笑把剛才閃念的事兒忘掉,繼續說道,“周教授回912,這面的院士工作站還要繼續下去。人,總是缺的,你要一直努力,自然會有機會。“
“我不是故意說一些好聽的安慰你,周教授可不是其他人。要是換別人的話,院士工作站就是個刷履歷的地兒,但周教授的目的是在醫大二院把胸腔鏡推廣開。"
"一年多,做幾千臺手術,這算是推廣么?要是別人的角度看,的確是,但我不認為周教授是這么想的。”
“他回912,這面的工作還要繼續,絕對不會荒廢。當然,陳厚坤陳教授是要領銜的,想都不要想,
可下面帶組的人可缺著呢。“
”陸天成一想到肖凱說的未來,心里怦怦直跳。
“袁清遙未必能留下,據我觀察,袁清遙是一尊大神,二院這個小地方留不住他。那剩下還有誰,除了你之外。”肖凱繼續開導陸天成。
“手術的事情別太在意,積累下來的習慣可以改,這都是小事兒。”肖凱道。
“我也希望。”陸天成道,“肖院長,您說我真的行么?"
“看你這話說得。”肖凱笑道,“多少年的老大夫…我給你舉個例子吧。"
“您講。”
“我們隔壁醫院剛健的時候市里面要求我們醫院去人支援,那時候我還不是副院長,我都想去試試。”肖凱捻了一粒花生米,放到嘴里有滋有味的吃著。
就了一口二鍋頭后,肖凱繼續講道。
"當時我們醫院兩名副主任申請調過去,他們的技術水平都很高。這么說吧,胰十二指腸聯合切除術就是不讓他們做,其實他們都會做。"
"去了新醫院,自己領銜,為首的那位馬上開展新手術,直接是普外難度最高的胰十二指腸。"
“厲害。”陸天成知道肖凱的意思,稱贊道。
“那面的手術開展的很成功,這件事給我們的震撼很大,隔壁醫院也順勢以普外科為核心科室,大量投入人力物力,幾乎是你要什么我就給什么。"
“但可惜的是為首的主任運氣不好,沒幾年就得了肝癌,后來去世了。"
“還有一位…”陸天成說著,意識到肖院長要跟自己講什么。
“后來那位主任一下子不會做手術了。”肖凱無可奈何的笑道,“我們都說啊,他就是一個二當家的命,扛不住事兒。“
陸天成也無可奈何的笑了笑。
“結果普外科越干越菱縮,不光胰十二指腸聯合切除術不做了,連切肝都做不了、不敢做。最后他們就切切膽囊、甲狀腺,乳腺癌的根治術做的都少。“
“總之呢,業務量持續的菱縮,好端端一個明星科室就這么垮了。”
“唉。”陸天成嘆了口氣。
“我說這事兒的意思是陸醫生你現在面對的是一個坎兒,前面是萬里晴空,你相信我一個老前輩的話。“肖凱相當認真的和陸天成描述著自己心里想的未來。
“這個坎兒我幫不了你,要你自己來。“
陸天成令起酒瓶子晃了晃,肖凱把手里的二鍋頭遞給他。
接過肖凱的酒瓶子,陸天成用袖子隨便擦了一下瓶口,咕嘟咕嘟又干掉了半瓶酒。
“那就這樣,你回去抓緊時間休息。”肖凱道,“明天出院入院有一堆,我再和周教授核對一下你當術者的事兒。袖切么,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對你,只是小手術。"
“嗯!“陸天成紅著眼睛,從鼻子里擠出一個聲音。
他雙手握拳,仿佛是一只受傷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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