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郡城,城門緊閉。
郭逸立在城樓正中,高聲喊道:“都給本將守好了,敢靠近城門的敵軍,一律射殺之。”
城樓上的守卒,不知就里,聽得郭逸這般說,以為有強敵來襲,一個個露出緊張的神色,將弓弩架上了垛堞,箭鏃瞄準了城門樓下。
果然,沒過多久,遠處便有一彪兵馬緩緩的馳來,都是清一色的騎兵,沿著官道馳來,如同一條長龍一般,一眼望不到盡頭。
江南自來少馬,整個建康城的騎兵都不足兩千,來軍這陣勢至少有兩千騎兵,眾將士不禁紛紛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北面有大將軍的北伐軍抵擋,不可能是胡人南下,這么多的騎兵從何而來。
很快,就有人看到了前頭開路的“大晉羽林騎”的幡旗,頓時凌亂了,一名隊主急聲對郭逸道:“啟稟將軍,來軍好似是羽林騎!”
郭逸怒聲道:“老子當然知道是羽林騎,彼等無太尉府之令,不得入建康城!”
那隊主臉上露出遲疑而為難的神色,不安的說道:“若只是羽林騎也就罷了,就怕大將軍、西陽王殿下也在其中,就難辦了。”
郭逸臉色一沉,呵斥道:“我等的上司乃中護軍,歸龍驤將軍管轄,并非大將軍管轄之內,怕什么?況且大將軍亦受太尉府節制,就算是大將軍來了,也得經過太尉府之令才可入城!”
那隊主訥訥的說道:“話雖如此,真若是大將軍,我等可得罪不起…”
郭逸沉聲道:“我等有太尉府之令,有理怕甚么?太尉府都督中外軍事,天下兵馬皆受節制,我等奉命而為,就是告到陛下那里去也不怕!”
那隊主見他執意如此,便不再說話,卻掩飾不住滿臉為難的神色。
到了東郡城之前的地界,頓時變得開闊了起來。羽林騎的前軍迅速的涌到了城門之前,黑壓壓的一片,那一陣人喊馬嘶的氣勢,令城頭上的士卒變了臉色。
隨即周琦從司馬珂身旁縱馬而出,率著楊瑾等一干將領,奔往城門之下,高聲喊道:“羽林騎護送大將軍、西陽王殿下進京,速開城門!”
真的是大將軍、西陽王殿下司馬珂來了!
城樓上頓時一陣騷動起來,不少弓弩手,已經悄悄的將架在垛堞上的弓弩撤了回來,不再瞄準城下。
郭逸站在城墻正中,高聲喊道:“我等奉龍驤將軍及太尉府之令,任何兵馬不得入京,羽林騎也不得例外!”
周琦不禁勃然大怒,吼道:“我等護送大將軍回京覲見天子,誰敢阻攔?莫非你等想造反不成?”
郭逸冷笑道:“我等屯騎校尉營,負責鎮守東郡城門,只聽龍驤將軍和太尉府之令,也是奉命行事,還請周將軍見諒!”
兩人正在交涉之際,大軍之中,傳來一陣震天般的喊聲:“大將軍到!”
數十騎呼啦啦奔騰而出,護衛著纛旗,直奔城樓下,離城樓不過十余步,絲毫沒有將城樓上的守軍放在眼里。
眾騎手執大盾,列成兩排,沈沖手中的纛旗高高的樹立而起,“大晉大將軍司馬珂”幾個大字在風中獵獵招展。
城頭上的將士一看到那幾個大字,頓時都一陣嘩然,個個臉上露出滿臉敬畏的神色,架在垛堞上的弓弩,徹底的全部撤了下來,沒有人敢拿著箭鏃對準那纛旗。
隨后,前頭的羽林騎嘩啦啦的讓開一條道來,司馬珂在王輝等親兵的簇擁之下,胯騎那匹比一般戰馬都要出一個頭的翻羽神駒,緩緩的來到了城下,然后在城樓前十余步停了下來。
城樓上頓時騷動了起來。城樓上的年輕將士幾乎都將司馬珂視為偶像,頂禮膜拜,此刻見到自己的心目中的神駕到,紛紛露出了激動的神情。而那些年老的將士,雖然世故一些,卻都經歷過當年匡術圍攻司馬珂府上那一戰,他們心底清楚的明白,當年的匡術是怎么死的,郭逸簡直是在找死。而且司馬珂還曾一度是京師兵馬的最高軍事長官,長期的積威之下,哪個還敢對司馬珂半點不敬。
雖然說郭逸是他們的頂頭上司,但是當年匡術圍攻司馬珂府上的時候,大家都能跑得一干二凈,此刻郭逸不過新任,誰愿意跟著他去得罪一個幾乎所有人都得罪不起的人。
不知是在誰先喊了一句“恭迎大將軍”,隨后城樓上頓時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響應聲。
“恭迎大將軍!”
“恭迎大將軍!”
“恭迎大將軍!”
剎那間,郭逸不禁驚呆了。
此刻,他才發現,司馬珂是多么的可怕,而且他身邊的這群部曲又是多么的不靠譜。
他抬頭朝四面望去,只見四周的將士,更是目瞪口呆。那些年輕一點的一個個興奮欲狂,似乎見到了神仙一般,激動的呼喊著“大將軍”。而那些年老的將士們更賊,好像見到他們的親生父母來了一般,沒有經過他這個主將的同意,便直接將千斤閘門搖了起來,又有人爭先恐后的往城樓下去,去開里面的大門。
他這個屯騎校尉,完全被這老兵油子當成了擺設,尤其是這些老丘八們經過當年的趙、匡術等人的叛亂,更不可能聽從這個新上任的屯騎校尉的命令去對抗司馬珂。當年對抗司馬珂的屯騎校尉匡術,現在墳頭上的草都不知多高了。
此刻,郭逸終于明白,什么三公也好,宗室也好,龍驤將軍也好,都是靠不住的,想要對抗這個坐擁整個大晉八成兵馬的大將軍,無異于螳臂當車。他想靠著司馬勛和蔡謨在司馬珂面前翻身,幾乎是癡人說夢。
郭逸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時間不知所措,終于一咬牙,臉上換上一副殷勤的笑臉,對著城下高聲喊道:“不知大將軍大駕光臨,末將有失遠迎,這就為大將軍打開城門,恭迎大將軍入城!”
眾屯騎營將士:“…”
城樓下的羽林騎將士:“…”
哈哈哈 隨后,城樓上下頓時爆發出了一陣哄笑聲,不只是眾羽林騎感到滑稽好笑,城頭的屯騎營將士也實在忍不住,跟著大笑起來。
不得不說,郭逸經過這幾年的貶斥,某些修為不知增長了多少倍,也不管四周的將士的哄笑,臉上的神色已經變得極其沉穩。
此時,千斤閘門已經慢慢的在升起,郭逸對著城樓下恭恭敬敬的一拜,便一溜煙的奔到了城樓下,跑到了內城門邊,親自守候在已打開的城門口,恭候司馬珂入城。
司馬珂想不到郭逸的面皮功夫經過這幾年會修煉得如此爐火純青,不過他倒沒時間對付這種墻頭草的角色,當即在眾將士的簇擁之下,策馬入城。
經過城門口時,郭逸親自向前,迎著司馬珂的戰馬,彎腰對司馬珂恭身一拜:“末將參見大將軍!”
司馬珂似笑非笑的望著郭逸一會,搖了搖頭,拿著手中的鞭桿,對著他的帽盔敲了一下,便沒有再理他,策馬繼續向前。
背后傳來郭逸的殷勤的喊聲:“末將恭送大將軍!”
司馬珂沒有理他,只是轉頭對身旁的周琦沉聲喝道:“直接奔往太尉府!”
周琦正憋著一肚子火,聽得司馬珂的命令,當即精神大振:“遵命!”
太尉府。
蔡謨的太尉府,正是將郗鑒的太傅府改名而來,也是當年司馬珂的左將軍府。
大堂之內,蔡謨正在正襟危坐,滿臉的神色不安。
京口離建康城不過一百多里,今早司馬珂一起程,他便得到了消息,當即便令郭逸前往攔截羽林騎入京。
在他看來,郭逸與司馬珂有隙,正適合做這個事情。就算司馬珂不聽他的手諭,郭逸還可守住東郡城的城門。
城門一關,司馬珂就算插翅也飛不上來,只能派人向他稟報和交涉,再由他出面調解,如此太尉府都督中外軍事之權,便坐實了下來。
否則的話,司馬珂便只能強行攻城。而且強行攻城的話,騎兵沒有攻城工具,也攻不上來。到時打成了一團之后,他再向皇帝那里告一狀,不管皇帝如何定奪,司馬珂的兵馬在東郡城外阻擋一兩天,氣勢也要受到打壓。
若是司馬衍能聽從他的意見,給功高震主的司馬珂予以打壓的話,傳旨不許司馬珂的兵馬入城,則司馬珂的氣勢則徹底受挫。不管他司馬珂在北地如何威武無敵,到了建康城這朝廷中樞,也得低調幾分,是龍得臥著,是虎得趴著。
只要在城外先給司馬珂一個下馬威,進了宮之后,統管王室六軍的司馬勛,再給司馬珂一個下馬威,則司馬珂的便顏面無存。他來吊唁也好,覲見也好,總不能長久待在建康城內,只能乖乖的退回江北之地。
一旦司馬珂氣勢受挫,退回江北之后,便再顧不得這南面的政局,于是他和諸葛恢等人,便可借機拉攏所有的北方士族的官員,包括那些騎墻派,然后把控朝政,排除異己,將謝裒、謝安、紀友等親司馬珂派架空。屆時一旦天子有個三長兩短,瑯琊王司馬岳上臺之后,便可逐步削奪司馬珂的兵權,削弱其實力。
計劃是完美的,關鍵還是看執行情況,所以蔡謨連連派太尉府親兵騎快馬出去打探,隨時傳報消息。
“司馬珂已到城東三十里之外。”
“司馬珂已到城東二十里之外。”
“司馬珂已到城東十里之外”
“司馬珂已到城東五里之外,屯騎營郭校尉率眾前往傳太尉手諭,阻擋羽林騎入京無果,被羽林騎以弩箭逼退!”
這道消息令蔡謨心頭頓時不安和憤怒起來。這個司馬珂還真沒把太尉府的命令當回事,直接以武力強勢逼退郭逸,簡直囂張至極。
“郭校尉退回東郡城,已關閉城門,領城上守軍架好弓弩,嚴陣以待,以阻止羽林騎入城。”
最新的這道消息,令蔡謨心頭稍安,臉上又露出了興奮的神色,輕輕的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須,一副鎮定的模樣,對身旁的幕僚淡淡的笑道:“郭逸此人,果然辦事得力,不愧為屯騎校尉,東郡城有其鎮守,則京師無憂也。”
身旁的幕僚,紛紛諂媚的笑道:“東郡城城高墻厚,司馬珂率騎兵奔來,難道還想攻城不成?下官料其必不能入城,最終還得遣人稟報太尉予以調解。”
蔡謨強自鎮定的笑了笑,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但是心頭依舊隱隱不安,依舊令眾親兵繼續打探。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蔡謨雖然不懂聲色,其實心頭卻是焦灼,畢竟這一次,他也算是冒險跟司馬珂來了一次硬碰硬的行動。一旦事若不濟,則他的威望將一墜千里,但是若成功了,他便是真正的掌控實權的三公。
不過,對于蔡謨來說,這算是孤注一擲了。否則的話,他這個太尉得來終是虛職。朝中親司馬珂的官員也比較多,尤其是中書監謝安,不但跟皇帝走得近,深受帝寵,又是司馬珂的死黨和義弟,隱隱如同掌控相權一般。若不能先打壓司馬珂的氣勢,再逐步削弱謝安在朝中的影響力,他這個太尉就是個擺設,還不如謝安這個小毛頭。
就在蔡謨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一個幕僚神色慌慌張張的闖了進來,因為跑得太快,居然被門檻絆了一下,迎面一跤,摔倒在地,由于跑得及便摔得重,半天爬不起來。
大堂內的其他幕僚,見得此人如此,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而蔡謨的臉色也變了,他知道此人一向行事穩重,不會如此火急火燎,心頭已經有一股強烈的不詳的預感,他假裝鎮定的端起了面前的茶湯,揭開蓋子,對著茶盞口抿了一口茶,這才神色威嚴的問道:“何事慌張?”
那人這一跤摔得不輕,好半天才緩過勁來,哭喪著臉道:“啟稟太尉,大事不好…屯騎營校尉郭逸,親自打開城門,迎接司馬珂入城。今司馬珂率兩千羽林騎,不往他處,直奔太尉府而來,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蔡謨手中的茶盞跌落在案幾上,茶湯嘩啦啦的流了出來,將案幾上的案卷都打濕了,幾個幕僚急忙向前手忙腳亂的收拾著。
此刻的蔡謨,頓時如同五雷轟頂一般,臉色變得煞白。
他當然不知道郭逸為什么會臨陣倒戈,但是他的手諭以及阻攔司馬珂率羽林騎的行動,在司馬珂面前就像兒戲一般,不費吹灰之力,便土崩瓦解,令他徹底的感覺到沮喪和絕望。
此刻,他終于明白,司馬珂以武力掌控天下,無論他處在什么樣的位置,想要跟司馬珂掰手腕,簡直就是不自量力。
他貴為三公,都督中外軍事,但是司馬珂根本就沒把他當根蔥來看待,直接領兵直逼他的太尉府,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挑釁和侮辱!